杨主任描绘的“新战场”蓝图令人心潮澎湃,然而,当林雪和徐航真正深入到具体的研究部门和项目团队中时,他们很快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横亘着一条需要耐心与智慧才能跨越的沟壑——思维的碰撞。这种碰撞,并非源于个人恩怨或能力高下,而是深深植根于不同的教育背景、工作经历和由此形成的迥异的思维范式。
林雪被分配到了研究所的战略规划与效能评估部门。她的第一个任务,是参与一个关于北斗地面运控系统某子系统升级方案的论证。在第一次团队讨论会上,面对几位在研究所工作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年的资深工程师,她准备充分,侃侃而谈。
“基于我在美国学习时接触到的NASA喷气推进实验室(JpL)和欧洲空间局(ESA)的最佳实践模型,”林雪打开精心准备的ppt,上面满是复杂的数学公式和曲线图,“我认为我们可以引入一种基于贝叶斯网络的系统可靠性预测方法,结合蒙特卡洛模拟,对升级后系统的mtbF(平均无故障时间)进行更精确的预估,这比我们传统使用的FmEcA(故障模式、影响及危害性分析)方法,在应对复杂耦合故障方面更具优势……”
她引经据典,逻辑严密,试图将国际最前沿的系统工程理论引入讨论。然而,她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项目技术负责人,一位名叫吴建国的高级工程师,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吴工年近五十,皮肤黝黑,手指粗糙,是典型的从基层调试、排故一路干起来的实践派专家。
等林雪讲完,吴工轻轻咳嗽了一声,没有直接否定她的模型,而是提出了几个非常具体的问题:“林博士,你这个模型很好,理论很先进。但是,它需要大量高质量的历史故障数据作为输入。我们现有的数据记录,尤其是在早期试验阶段,很多是缺失或者不规范的,这个数据缺口怎么补?模型参数的先验分布,你打算如何确定?更重要的是,这套分析做下来,需要多少计算资源?周期多长?我们现在的项目节点非常紧张,可能等不及这么精细的‘体检’。”
他顿了顿,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们现在用的FmEcA方法,虽然老套一点,但我们的工程师都熟悉,操作性强,能在现有条件下快速识别出主要风险点。有时候,解决问题不一定要用最先进的工具,用最合适的工具可能更有效。”
林雪一时语塞。她专注于模型的优越性,却忽略了国内科研体系在数据积累、标准化流程以及项目紧迫性方面的现实约束。她感觉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那种在国外学术界推崇备至的“完美模型”,在这里遭遇了“国情”的挑战。会上其他几位本土工程师也纷纷附和吴工,讨论的焦点很快又回到了如何基于现有方法进行优化和排故上。林雪感到了一丝被边缘化的失落和隔阂。
与此同时,徐航在硬件研发部也遭遇了类似的“碰撞”。他参与的是一个关于新一代卫星通信载荷中高速数据处理器的新架构设计。徐航凭借其在国外接触到的前沿研究和在硅谷面试时了解到的趋势,提出可以采用一种基于异步电路设计和3d堆叠封装的技术路径。
“采用异步电路可以显着降低功耗和电磁干扰,而3d堆叠能极大提升集成度和信号传输速度,”徐航在技术评审会上阐述着自己的想法,眼中闪烁着技术极客的光芒,“这代表了未来的发展方向,如果能攻克,我们的产品将具有代际优势。”
然而,他的提议同样遭到了质疑。负责工艺实现的另一位资深工程师,王工,直接泼了冷水:“小徐,你的想法很大胆。但是,异步电路的设计工具链在国内还不成熟,仿真和验证都非常困难,风险太高。至于3d堆叠,且不说国内foundry(晶圆厂)的工艺水平能否支持,单是那昂贵的研发和制造成本,以我们目前的项目经费就难以承受。我们是不是可以先考虑在现有成熟的同步电路架构上,进行优化和迭代,确保任务成功才是第一位的?”
徐航试图争辩:“可是,如果总是跟随,我们永远无法实现超越!有些风险是必须承担的!”
王工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实践者的审慎:“超越需要基础。我们的工业基础、供应链水平就在这里。一个好高骛远、无法落地的方案,再先进也是空中楼阁。先解决‘有无’,再追求‘好坏’和‘领先’,这是咱们所里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最初的几天,林雪和徐航回到临时住所后,都有些闷闷不乐。他们带回了认为最先进的知识和理念,却仿佛与研究所固有的工作模式和思维习惯格格不入,有一种有力使不出的挫败感。
“感觉他们有点……保守。”林雪叹了口气,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不是保守,是更现实。”徐航虽然也有些沮丧,但思考得更深入一些,“他们考虑的是在现有条件下,如何最可靠、最经济地把事情做成。我们考虑的是如何做到理论上的最优。出发点不一样。”
这种隔阂和潜在的摩擦,显然没有逃过杨主任的眼睛。他没有直接干预具体的技术争论,而是采取了一种更具智慧的方式来引导。
一周后,杨主任特意安排了一次小范围的交流会,请来了所里另一位重量级人物——张教授。张教授是更早一批从美国归来的学者,已在所里工作近十年,成功带领团队完成了多个重大项目,是海归与本土完美结合的典范,深受双方敬重。
交流会在一种相对轻松的氛围中进行。张教授没有讲大道理,而是分享了自己刚回国时遇到的类似困境。
“我刚回来那会儿,比你们还激进,”张教授笑着回忆,“满脑子都是我在斯坦福实验室的那一套,觉得国内的方法太‘土’。第一次项目讨论,我提出要用一种非常 fancy(花哨) 的优化算法,结果被老吴——对,就是吴工——问了几个关于算法收敛性和实时性的问题,当场就卡壳了。”
吴工也在场,闻言也笑了起来:“老张那时候可是憋得脸红脖子粗。”
张教授点点头,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后来我明白了,不是我们的知识没用,而是要用对地方。国外的理论和方法是在他们的技术体系、工业基础上长出来的。我们直接搬过来,很可能水土不服。我们需要做的,是深刻理解我们自己的问题、约束和目标,然后,将国际前沿的知识作为一种工具库和参考系,‘嫁接’到我们自己的‘砧木’上,而不是试图把整棵大树都移过来。”
他看向林雪和徐航:“小林,你提到的贝叶斯网络模型很好,能不能先不追求大而全,尝试用它来解决我们FmEcA中某个最棘手的、关于多故障点关联性的具体问题?小徐,3d堆叠暂时有困难,但异步电路的低功耗思想,能不能先在某个局部模块,比如时钟管理单元上,进行探索性的设计和验证?”
这番话,如同拨云见日。林雪和徐航意识到,问题不在于知识本身,而在于应用的策略和角度。他们需要完成从“知识的搬运工”到“问题的解决者”的角色转变。
与此同时,杨主任也在不同场合,向吴工、王工这样的本土骨干做工作:“老吴,老王,小林、小徐他们带来的新东西,可能一开始看着不接地气,但那代表了未来的方向。我们这些人经验丰富,能把握住可靠性这个底线。但他们能帮我们看到更远的地方。咱们不能固步自封,要敢于让他们试,甚至在可控范围内允许他们失败。他们踩坑的过程,也是我们整个团队学习、进步的过程。”
在杨主任和张教授有意识的“架桥”和引导下,团队的氛围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林雪不再执着于推行整套“洋模型”,而是虚心向吴工请教研究所过去项目中的数据特点和工程经验。她发现,吴工虽然不擅长复杂的数学理论,但对系统内在的故障模式和薄弱环节有着近乎直觉的深刻理解,这种经验同样宝贵。她开始尝试将贝叶斯网络中的一些核心思想,与FmEcA的实践框架相结合,提出了一种改进的、更具针对性的混合分析方法,既提升了分析深度,又兼顾了可操作性。吴工看到她的调整和努力,态度也明显软化,开始更积极地与她讨论技术细节。
徐航则放下了“一步到位”的执念,接受了王工的建议,首先专注于对现有架构进行深度优化。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技术追求,他利用对底层算法的深刻理解,对处理器的调度策略和缓存机制进行了极具创造性的改进,在不大幅增加成本和复杂度的前提下,显着提升了数据处理效率。同时,他也在工作之余,着手搭建一个小型的异步电路仿真平台,为未来的技术突破积累前期数据。王工看到他在“务实”领域展现出的能力,以及那份不忘前沿的探索精神,也对他刮目相看。
碰撞依然存在,但不再是隔阂与对立,而是变成了建设性的争论和互补。海归派带来了更广阔的视野和更新的方法论,本土派则贡献了宝贵的实践经验和对国情的深刻洞察。融合,开始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团队的创新能力在磨合中悄然提升。
就在林雪和徐航逐渐在研究所找到节奏和方向的时候,一个来自南方、带着市场敏锐度和家族亲情色彩的电话,即将为他们打开另一扇观察中国科技与经济结合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