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斑驳光影，我站在“龙宫”夜总会的三楼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玻璃上反射出我略显疲惫的面容，三十二岁的凤九，九龙帮的实际掌控者，却在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九爷，王九寿又去那家书店了。”阿杰站在我身后，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
我轻轻“嗯”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王九寿，九龙帮名义上的龙头，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却为了一个书店的小老板，连续一周准时下午三点出现在那条我们曾经一起打拼过的老街。
“要派人跟着吗？”阿杰问。
“不用。”我转身，黑色西装裙摆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我亲自去。”
老街离夜总会不过十分钟车程，却仿佛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霓虹闪烁，没有震耳的音乐，只有斑驳的梧桐树影和零星几家老店铺。我把车停在街角，步行走向那家名为“墨香”的书店。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王九寿站在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却全然不在书上。他望着柜台后的那个男人——白净，瘦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正低头整理着什么。
王九寿的眼神我太熟悉了。十六岁那年，他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我，在那个闷热的夏夜，在九龙城寨的天台上，在我们联手干掉前九龙帮老大之后。那时他说：“阿九，以后这九龙帮，你我共享。”
共享帮派，却未能共享心跳。
我推开书店门，风铃清脆作响。王九寿猛地回头，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平静。柜台后的男人抬起头，露出温和的笑容。
“欢迎光临。”他说，声音果然如手下描述的那样，清澈干净，与这条街、与我们这些人都格格不入。
“随便看看。”我淡淡道，目光扫过书架，最终停在一本《挪威的森林》上。真讽刺，王九寿唯一读完的小说，还是我逼着他看的。
“你怎么来了？”王九寿走近我，压低声音。
“看看什么书这么吸引人，让我们九爷连续一周准时报道。”我抽出那本书，随意翻着，“原来是村上春树。”
柜台后的男人走过来，“需要为您介绍什么书吗？”
我抬眼仔细打量他。三十出头，眉眼清秀，手指修长带有墨渍，身上有淡淡的纸墨香气。不是我想象中的妖艳货色，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干净气质。
“不用，我自己看。”我说。
王九寿显得有些局促，这是我很少见到的。在帮派火拼中面不改色的九龙帮龙头，在一个书店老板面前竟然紧张了。
“九寿，你上次要的古本书到了，要看看吗？”男人转向王九寿，语气熟稔得刺痛我的耳膜。
九寿。他叫他九寿。而不是王老板或九爷。
王九寿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好啊，墨白。”
墨白。人如其名。
我看着两人走向书店后院，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多年来，有多少女人甚至男人对王九寿投怀送抱，我从未放在眼里。我知道如何让他们知难而退，如何让王九寿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
但这次不一样。
王九寿看墨白的眼神，与我看他时一模一样。
那晚，王九寿回到夜总会时已是深夜。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喝着威士忌，看着监控屏幕上夜总会的各个角落。
“解释一下。”我开门见山。
王九寿松了松领带，坐在我对面，“只是一个朋友。”
“一周七次的朋友？什么时候九龙帮的龙头这么闲了？”
他沉默片刻，“阿九，这不关你的事。”
我猛地放下酒杯，“不关我的事？九龙帮的二当家，你的左右手，你告诉我这不关我的事？”
“那是帮派事务，这是我的私事。”
“你的私事就是帮派的事！”我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你知道现在帮里都在传什么吗？说九爷被一个书店老板迷住了魂！”
王九寿抬眼看向我，目光复杂，“那你呢，阿九？你派人跟踪我，这又算什么？”
我一时语塞。是啊，我算什么？他的二当家，他的青梅竹马，他最得力的助手，却不是他心上的人。
“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最终，我生硬地说。
“墨白不是危险人物。”
“墨白，”我重复这个名字，酸涩在舌尖蔓延，“你了解他多少？背景调查做了吗？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老街？”
“他不是突然出现，书店开了三年了。”王九寿叹了口气，“阿九，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你是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你看着他的眼神，全部都看得出来。”
王九寿沉默了。长久的沉默中，我只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
“是的，”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喜欢他。”
五个字，像五颗子弹，精准地射穿我的心脏。
多年来，我设想过无数次向他表白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先听到他对别人的告白。
我重新坐下，倒满酒杯，一饮而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胸口的疼痛。
“帮派怎么办？”我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帮派照旧，不会有任何影响。”
“你确定吗？龙头是个同性恋，这消息传出去，会有多少敌人趁机作乱？”
王九寿的眼神冷了下来，“所以你是以二当家的身份在提醒我？”
“我是以关心你的人的的身份在问你！”我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王九寿，你醒醒！我们这种人，能有什么爱情？更别说还是和一个男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王九寿的眼神变得陌生而冰冷。
“我们这种人？”他慢慢地说，“阿九，我以为你至少会理解我。”
他起身离开，摔门而去。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九龙城的夜色，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孤独。
接下来的日子，王九寿依然去书店，我依然派人暗中保护——或者说监视。我知道这样只会把他推得更远，却控制不住自己。
调查报告放在我桌上：墨白，本名陈墨白，三十二岁，毕业于名牌大学中文系，曾在北京一家出版社工作，三年前回到港城继承家业——那家老书店。无不良记录，社交简单，唯一特别的是曾在大学时代参加过反黑游行。
讽刺至极。
周五晚上，帮派有一笔重要的交易。王九寿心不在焉，多次看表。我知道他约了墨白。
“你去吧，这里我盯着。”最终，我无奈道。
他惊讶地看我一眼，“你确定？”
“交易流程我熟悉，阿杰他们也在，没问题。”我故作轻松地挥挥手，“去追你的爱情吧。”
王九寿犹豫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谢谢，阿九。”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咽下满嘴苦涩。凤九啊凤九，你何时变得如此伟大？
交易过程起初很顺利，直到对方突然拔枪。一瞬间，夜总会包间乱作一团。阿杰护着我后退，子弹擦过我的手臂，灼热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
火拼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对方三人倒地，我们伤了好几个兄弟。我捂着流血的手臂，冷静地吩咐处理现场，心中却莫名不安。
太巧了。这笔交易事先只有帮派高层知道，对方却似乎早有准备。
手机响起，是王九寿。
“阿九，你没事吧？”他的声音急促而紧张，“我刚听说交易出事了。”
“小伤，解决了。”我顿了顿，“你怎么知道的？”
电话那头沉默一瞬，“墨白听到消息，告诉我的。”
书店老板怎么会知道九龙帮的内部交易出事？我心中警铃大作，却只是淡淡说：“没事了，享受你的约会吧。”
挂断电话，我立刻吩咐阿杰：“详细查陈墨白的背景，特别是他在北京那几年的经历。”
等待调查结果的日子里，我发现自己陷入一种矛盾的情绪。一方面，我希望墨白有问题，这样王九寿就会离开他；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墨白真的有问题，因为那会伤透王九寿的心。
王九寿似乎察觉到什么，与我的关系变得微妙而紧张。我们仍然一起处理帮派事务，默契依旧，但中间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一周后，阿杰带来了调查结果。墨白的背景比想象的复杂：他不仅是反黑游行的参与者，他的姐姐曾经是前九龙帮老大的情妇，后来死于一场帮派斗争。
“据说他姐姐死前怀了孩子，一尸两命。”阿杰低声说，“时间推算，正好是九爷和我们推翻前老大之前。”
我闭上眼睛，一切都说得通了。墨白不是偶然出现，他的目标是复仇。而王九寿，九龙帮的龙头，成了他最完美的报复对象。
但我犹豫了。直接告诉王九寿真相吗？他会相信吗？还是认为我因嫉妒而编造谎言？
最终我决定先找墨白谈谈。
次日下午，我独自来到书店。风铃响起，墨白从书架间走出，见到我时毫不惊讶。
“凤小姐，我一直在想您什么时候会来。”他微笑着，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无笑意。
“陈先生知道我是谁？”
“九龙帮的凤九爷，谁人不知。”他示意我坐下，“九寿经常提起您。”
听他亲昵地叫“九寿”，我的心刺痛了一下。
“那你应该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
墨白慢条斯理地擦着眼镜，“让我猜猜：警告我离他远点？或者给我一笔钱让我消失？”
“更严重。”我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是谁，陈墨白。我也知道你姐姐的事。”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骤然冰冷。
“所以你是来揭穿我的？”
“我是来给你一个机会。”我说，“离开港城，永远不再回来。我会给你一笔足够的钱，让你在任何地方都能重新开始。”
墨白轻笑一声，“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会不得不采取更直接的方式。”我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复仇。但王九寿与你姐姐的死无关，那时我们还在底层挣扎。”
“但他现在是九龙帮的龙头！”墨白突然激动起来，“你们整个帮派都流着肮脏的血！我姐姐才二十二岁，她怀了孩子，却因为你们的内斗被活活打死！”
我沉默片刻，“那是前老大下令的，他已经付出了代价。”
“代价？”墨白冷笑，“一条命换两条命？这公平吗？”
“所以你就假装爱上王九寿？”我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墨白看着我的眼睛，忽然笑了，“你爱他，对吧？全世界都看得出来的事，只有他那个木头不知道。”
我感到一阵难堪，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站在街上。
“不关你的事。”
“可怜的你，可怜的我，可怜的我们。”墨白摇着头，“但你知道吗？最可笑的是，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他了。”
这句话比任何刀枪都伤我更深。
“所以你承认你接近他是为了复仇？”
墨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知道吗？他每次来我这里，都会说起你。‘阿九最喜欢这本书’，‘阿九说这部电影很好看’，‘我和阿九曾经在这里打架’......他的世界里全是你，他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我。”
我怔住了，心脏狂跳。
“那你为什么还要......”
“因为我也渴望光明，即使那光不属于我。”墨白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开始只是想接近他，报复他。但现在我发现，王九寿不是我想象中那种无恶不作的帮派分子。他努力让帮派转型，资助慈善，保护弱者......他甚至不知道我姐姐的事，还为我介绍出版社的朋友。”
墨白苦笑着：“复仇变成了一个笑话，而我却入戏太深。”
我们沉默地对坐着，两个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可怜人。
“离开吧，”最终我说，“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自己。这种生活只会毁了你。”
墨白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良久，轻轻点头。
“给我三天时间，”他说，“我会离开。”
离开书店时，天色已晚。我站在街角，看着夕阳为老街镀上一层金色。忽然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女人，爱上个普通男人，没有帮派恩怨，没有江湖情仇。
但命运从不问我们要什么。
第三天傍晚，王九寿冲进我的办公室，面色铁青。
“墨白要走了，你知道吗？”他质问。
我放下手中的文件，“所以呢？”
“是你逼他的？”王九寿双手撑在我桌面上，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愤怒与痛苦。
“如果我说是，你会恨我吗？”我抬头直视他。
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直接。
“为什么，阿九？就因为我喜欢他？”
“因为我必须保护你！”我终于爆发，站起来与他面对面，“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接近你的目的吗？他是陈萍的弟弟！”
王九寿的表情从愤怒变为困惑，“陈萍是谁？”
“前老大的情妇，六年前在内斗中被打死的那个女孩！她当时怀了孩子！墨白是来复仇的，你明白吗？”
王九寿踉跄后退一步，摇头，“不可能，墨白不会......”
“我这里有全部调查资料。”我把文件夹扔在桌上，“他亲口承认了接近你是为了报复九龙帮。”
王九寿翻看着文件，脸色越来越白。最终，他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
长久沉默后，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周前。”
“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走到窗前，背对着他，“因为我看到你看他的眼神......我不想成为摧毁你爱情的人。”
王九寿来到我身后，轻轻扳过我的肩膀，“阿九，看着我。”
我勉强与他对视，惊讶地发现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说，“即使现在知道了一切，我仍然喜欢他。”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刀，插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闭上眼，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处理好一切，不会让他伤害你。”
“不，”王九寿说，“让我自己去解决。”
王九寿去找墨白了。我坐在办公室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阿杰几次想劝我，都被我赶了出去。
深夜，王九寿回来了。他看起来疲惫不堪，眼里有血丝，但出乎意料的平静。
“解决了？”我问。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去北京。”王九寿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们谈了很久。他承认了一切，也道了歉。”
我惊讶于他的平静，“就这样？”
王九寿苦笑，“不然呢？杀了他？打他一顿？感情的事，从来不是暴力能解决的。”
他坐到我对面，久久地注视着我，“阿九，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头喝酒。
“墨白说了一件事，让我很在意。”王九寿慢慢地说，“他说你的眼神，你看我的眼神，和他看我时一模一样。”
我的手一颤，酒洒了出来。
“他说得对吗，阿九？”王九寿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抬起眼，看着这个我爱了二十年的男人，忽然感到一种释然。是时候了，无论结果如何。
“是的，”我轻声说，“从十六岁起，我就只看着你一个人。”
王九寿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感动，有痛苦，还有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知道，”他终于说，“其实我一直知道。”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你知道？”
他点头，“但我害怕。这个世界太危险，而我树敌太多。把你也卷进来意味着给你带来危险。所以我假装不知道，以为这样就能保护你。”
王九寿苦笑着：“直到墨白出现，我看到你受伤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残忍。”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而粗糙，“给我一点时间，阿九。等我处理好帮派的事，等我们完全转型合法。那时如果我还能活着，如果你还愿意......”
我没有让他说完，而是用指尖按住他的嘴唇。
“王九寿，你这个傻子。”我含着泪笑了，“我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多等几年。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
他凝视着我，眼中终于有了我期盼多年的温柔。
“我答应你。”
那晚之后，一切似乎没有改变，又似乎一切都不同了。王九寿仍然忙于帮派事务，我仍然辅佐他左右。但我们之间那种无形的墙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墨白离开了港城，临走前寄来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愿你们得到我姐姐不曾拥有的幸福。”
我将信烧了，看着灰烬在风中飘散。仇恨只能带来更多仇恨，而爱与宽恕才是真正的解脱。
三个月后，我们在与敌对帮派的冲突中遭伏击。王九寿为我挡了一枪，子弹离心脏只差毫厘。
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后，他终于醒来。苍白的面容上，眼睛却明亮如星。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我握着他的手，声音沙哑。
“记得，”他微弱地笑着，“所以我回来了。”
那一刻，我俯身在他苍白的唇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没有言语，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出院后，王九寿加快了帮派转型的步伐。我们陆续关闭了灰色产业，投资正当生意，建立慈善基金会。过程艰难，阻力重重，但我们携手并进，无所畏惧。
一年后的春节，我们站在九龙城寨旧址改造的公园里，望着天空中绽放的烟花。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只能躲在巷子里看别人放烟花。”王九寿轻声说。
“现在整个九龙都在放我们的烟花。”我微笑。
他转身面对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是一枚简洁大方的钻戒。
“可能还不够合法，可能还不够安全，”他声音有些颤抖，“但我等不及了。阿九，你愿意嫁给我吗？”
烟花在头顶绽放，照亮他紧张而期待的面容。我想起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想起这些年的爱恨痴缠，想起几乎失去他的那一刻。
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伸出手，用力点头。
“愿意，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
为我们戴上戒指时，王九寿轻声说：“别人喜欢你，我可以和她抢，可是王九寿啊，你喜欢别人，我能怎么办？”
我惊讶地抬头，“你记得？”
“记得，”他吻了吻我的额头，“那晚在办公室，你喝醉后说的话。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伤你有多深。”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烟花绚烂绽放，如凤凰涅盘。
爱情从来不是抢夺的游戏，而是心与心的慢慢靠近。所幸的是，我们虽历经曲折，最终没有错过彼此。
九龙朝凤，终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