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甲队列中,一位来自江南世家的贡士,手中的笔抖得像筛糠。
他姓顾,是苏州顾氏嫡系子弟。
祖上三代都是朝中重臣。
顾家在江南的势力盘根错节,与漕帮、盐商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明德社,顾家更是其中的核心成员之一。
此刻,顾贡士盯着那道题目。
脑子里全是家中老太爷临行前的叮嘱:
“此番殿试,切记中庸为上,莫要出风头,更莫要与那些变法派走得太近。咱们顾家,靠的是根基,不是一时的风光。”
可现在,陛下摆明了要用这道题筛选出愿意做刀的人。
顾贡士咬牙。
最终还是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臣以为,利刃虽利,却不可轻易出鞘。盖因刀锋所向,伤人亦伤己……”
他写得小心翼翼。
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斟酌。
力求既不得罪皇帝,又能给家族留条后路。
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文章,平庸至极。
别说会元了,能不能保住二甲都是个问题。
坐在顾贡士身后的一位河南贡士,此刻正咬着笔杆。
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臣以为,治国如治家,当以和为贵。利刃虽利,却需慎用,免伤根本……”
写完这句,那人自己都觉得味同嚼蜡。
他皱着眉,又划掉重写:
“臣以为,陛下圣明,自有乾纲独断之能。臣等为臣子,当以辅佐为本,不可妄言……”
这一句更空了。
那人叹了口气,索性放下笔,闭目养神。
像顾贡士这样的人,在殿内不是少数。
大部分出身世家的贡士,都在用各种春秋笔法,试图在这道题上打太极。
他们写“仁政”、写“德化”,写“以民为本”。
却绝口不提如何出鞘,如何杀人。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
这把刀,将来很可能会砍到自己家族的头上。
而那些出身寒门的贡士,虽然没有世家的包袱,却也写得艰难。
他们有热血,有报国之志。
可他们缺少对朝堂局势的深刻理解。
他们不知道这把刀该怎么出鞘,更不知道出鞘之后会引发怎样的腥风血雨。
于是,他们只能写一些“为国除害”、“扫清奸佞”之类的空话。
读起来慷慨激昂,实际上毫无可操作性。
整个太和殿内,只有林昭的笔,还在不停地动。
他的卷面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半。
字迹工整,却笔笔带着锋芒。
坐在二甲队列里的一位贡士,偷偷瞥了一眼林昭的背影。
只见那少年腰杆挺得笔直。
笔尖在纸上划过的速度,竟然没有丝毫减慢。
仿佛他脑子里的想法,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贡士看了一眼自己纸上那寥寥几行字。
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
这差距,太大了。
陆文渊盯着自己纸上那寥寥数行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他。
他曾以为,自己的馆阁体,天下无双。
他曾以为,自己的经义功底,无人能及。
可现在,这些引以为傲的东西,在那道题面前,全都成了笑话。
陆文渊慢慢抬起头。
目光落在林昭的背影上。
那个少年,依然在写。
笔尖飞舞,如有神助。
陆文渊的拳头紧紧攥着。
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却感觉不到疼。
他在心中嘶吼:
“林昭……你赢了……”
“可我……不服……”
“我不服啊……”
林昭垂着眼,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昨夜与赵衍的密谈,像是一幅画卷在脑海中展开。
国库空虚。
世家把持。
明德社盘踞运河。
这些,都是毒瘤。
他要做的,就是那把剜除毒瘤的刀。
林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写,还是不写得这么直接?
若是写得委婉,便能保全自己,却也失去了这次机会。
若是写得锋利,便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从此再无退路。
林昭的手指微微收紧。
笔杆在指间转了半圈。
罢了。
既然死过一次,还怕什么?
他猛地落笔。
林昭的笔锋在宣纸上划过,每一笔都重得像是在刻碑文。
墨汁被笔锋带起,在纸面上溅出几点细小的黑点。
丹陛之上。
赵衍透过珠帘,目光死死锁定在林昭身上。
他看不清林昭写了什么,却能看到那支笔在纸上飞舞的轨迹。
以及林昭那张苍白却坚毅的脸。
赵衍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的扶手。
此刻,他在等。
等林昭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林昭的笔锋在纸上游走。
他在破题。
用最锋利的语言,去破这大晋最难解的局。
他落笔写道:
“臣闻,兵者,凶器也。然国之利刃,非为杀戮,实为规正。”
“何谓规正?规者,法度也;正者,纲常也。”
“大晋立国两百载,律法森严,纲常分明。然世风日下,律法成空文,纲常为具文。世家豪族以权谋私,贪官污吏鱼肉百姓,朝堂之上乌烟瘴气,民间疾苦无人问津。”
“此时,若无利刃出鞘,何以正纲常?若无雷霆手段,何以肃法度?”
“故臣以为,利刃之出鞘,非为杀人,实为救国!”
这几句话,立意高远。
直接将利刃的性质定义为救国之举,而非单纯的杀戮工具。
这与那些世家子弟笔下的仁政德化截然不同。
也与寒门贡士的慷慨激昂拉开了层次。
林昭没有回避杀人。
反而将其上升到了救国的高度。
这一笔,便已高出众人一筹。
关于何时出鞘,他明确提出了三大前提:
“一曰,罪证确凿。”
“利刃所向,必有所指。若无确凿罪证,便是滥杀无辜,必遭天下唾弃。故出鞘之前,需广布耳目,深挖罪证,务必让每一刀都砍在实处,让天下人无话可说。”
“二曰,民心可用。”
“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利刃出鞘,若民心不附,便是孤军奋战,纵有千军万马,亦难成大业。故需先以舆论造势,将那些贪官污吏、世家豪族鱼肉百姓之恶行公之于众,让百姓知晓朝廷之决心,如此方能上下同心,势如破竹。”
“三曰,朝野同声。”
“朝堂之上,若无同道中人,便是孤臣,必遭围攻。故需先团结一批志同道合之士,让他们在朝堂上为变法摇旗呐喊,在地方上为新政保驾护航。如此,方能形成合力,让利刃出鞘之时,无人敢阻。”
这三点,环环相扣。
既有理论高度,又有实际可操作性。
林昭不是在空谈理想。
而是在告诉赵衍:我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成功。
殿内,已经有不少贡士偷偷抬头。
目光投向林昭。
他们看到林昭笔下生风,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半。
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无力感。
林昭的笔锋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手腕一沉。
笔尖在纸上重重划过。
四个大字,如刀刻般深深嵌入纸面。
“杀人诛心!”
坐在林昭左侧的一位贡士,正好瞥见了这四个字。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那声音在寂静的大殿内格外刺耳。
周围几个贡士齐刷刷扭头看去。
那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林昧继续落笔:
“臣以为,对付盘根错节之利益集团,仅靠肉体消灭,乃下策也。”
“昔秦皇坑儒,欲以暴力禁言,然儒学不绝。”
“汉武罢黜百家,欲以权力定论,然异说仍存。”
“盖因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今日诛一族,明日又起十族。”
“杀得了人,杀不了心。”
“故上策,当为诛心!”
“何谓诛心?”
“一曰,夺其名!”
“世家豪族之所以能为非作歹,皆因其顶着士绅乡贤之名,受百姓敬仰,受朝廷倚重。
故需将其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之罪行公之于众,让其从受人尊敬之士绅,沦为人人唾弃之国贼。
如此,方能彻底摧毁其声望根基,让其子孙后代抬不起头,做不了人上人。”
“二曰,断其根!”
“世家豪族之所以能代代传承,皆因其家中有万顷良田、百间商铺,子孙后代衣食无忧,可专心读书做官。
故需清查其家族产业,将不法所得尽数充公,归还于民,充盈国库。
如此,方能让其子孙后代沦为庶民,再无作乱之资本,再无翻身之可能!”
林昭写到这里,笔锋一顿。
墨汁在纸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大殿的重重立柱,望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
虽然看不清赵衍的脸。
但他知道,那位帝王,正在看着自己。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然后,他低下头,继续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