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城头,愁云惨淡。
风里卷来的,不是沙尘,而是城外宣武军大营飘来的肉香。
那股霸道的香气,混着隐约的笑骂声,像无形的鞭子,抽在每一个守城士卒饥肠辘辘的肚子上。
这是最残忍的折磨。
天平军节度使朱瑄,手掌死死按着冰冷的城垛,重甲下的身躯纹丝不动。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两个时辰。
朱温麾下那员老将庞师古,用兵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不强攻,不冒进,就是围。
一道道壕沟和营寨,如同蛛网,将郓州城死死缠住,一寸寸勒紧,一点点放干你的血。
城内的粮草一日紧过一日。
士气一日比一日低落。
麾下将士看他的眼神,早已从崇敬,变成了麻木,甚至藏着一丝无声的质问。
“报——!!”
一声几乎撕裂的嘶吼,从城下贯入云霄。
一名斥候浑身是血,坐下战马口吐白沫,竟是硬生生从宣武军的游骑封锁中撞出一条血路,冲到了城门之下。
吊篮飞速放下,又飞速升起。
那斥候刚被拖上城头,就再也支撑不住,翻身滚倒,却依旧死死抱住怀里的牛皮管。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朱瑄的方向吼道:“大捷……主公……宋州……宋州大捷!!”
“什么?”
朱瑄猛然转身,一把攥住那斥候的衣领。
周围原本死气沉沉的将士们,像是被引雷针劈中,瞬间全都围了过来。
死寂的城头,活了。
亲卫赶紧灌了一口水过去,斥候气息稍平,脸上是一种劫后余生的狂热与亢奋。
“是李烨!忠义军节度使李烨,在宋州城外,正面击溃了朱温三万主力!”
“斩首过万!朱温的养子朱友恭,被当场阵斩!”
“朱温本人……仅带着几百个亲兵,像条狗一样逃回了汴梁!”
轰!
这消息,不是惊雷。
是天塌下来,却砸在了敌人头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狂喜。
“赢了?那个李帅……真的赢了?”
“朱全忠的主力……就这么没了?”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压抑了数月的绝望,在这一刻尽数炸开,无数披甲的汉子扔掉兵器,抱着身边的袍泽嚎啕大哭。
整个郓州城,从愕然到确认,最终化作一片欢腾的海洋。
朱瑄站在狂欢的人群中央,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他先是狂喜,解围有望!
可那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就被一股滚烫的妒火烧成了灰。
凭什么?
他朱瑄,堂堂天平军节度使,山东诸镇的盟主,被区区一个庞师古围得像条丧家之犬。
那个乳臭未干的李烨,凭什么能阵斩朱温爱子,将不可一世的宣武军打得灰飞烟灭?
这一战传遍天下,世人会怎么说?
只会说他朱瑄无能,要靠一个外人来救!
他这张脸,以后还往哪儿搁!
“主公,天大的喜事啊!李帅既然大胜,不日必将北上,我军与忠义军里应外合,庞师古插翅难逃!”首席谋士杨敢快步上前,满脸喜色。
朱瑄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眼神闪烁,看不出在想什么。
就在此时,又一名斥候被亲卫带了上来。
这斥候装备精良,虽风尘仆仆,但精神完好,正是李烨麾下踏白军的精锐。
“启禀朱帅,此乃我家主公李烨亲笔信!”
斥候从怀中取出一个蜡丸,双手恭敬呈上。
朱瑄接过,指尖用力,捏碎蜡丸,展开信纸。
信中,李烨先通报了宋州大捷的战果,安抚他坚守之心,并言明大军三日后拔营,不日即至。
但信的后半段,口吻却陡然一变,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
“……朱温主力虽败,然其性狡诈,必有后手。庞师古所部未损,乃朱温仅存之外镇主力,切不可小觑。”
“兄只需固守郓州,可大肆宣扬我军胜绩以惑敌心,然无论敌军有何异动,哪怕是拔营而走,也万万不可出城追击!”
“切记!切记!”
“弟不日即至,届时,你我兄弟二人,共擒庞师古,为天下除此一害!”
信纸在朱瑄的手中,被捏得变了形。
他脸上最后一丝喜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欺人太甚!
什么叫“万万不可出城追击”?
这是在教他朱瑄打仗?
还是怕他抢了头功?
这李烨,摆明了是想把解围的全功都揽到自己身上,让自己眼睁睁看着他来郓州城下,风风光光地收割所有名望!
“主公?”杨敢看他脸色不对,低声探问。
朱瑄将信纸扔给他,冷哼一声。
杨敢看完,脸色却变得无比严肃,躬身道:“主公,李帅此乃金玉良言!朱温新败,庞师古军心必乱,但越是如此,越要提防其困兽之斗。我军已是强弩之末,此刻最稳妥之策,便是坚守待援。待忠义军一到,内外夹击,方是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朱瑄笑了,笑声里带着冰碴。
“你的意思是,这天大的功劳,就让我朱瑄拱手让给李烨?”
“让他在我郓州城下,痛打我几个月都打不退的落水狗?”
“主公,此非争功之时!”杨敢急了,“保存实力,才是上策!”
就在两人争辩之际,城头负责了望的士兵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快看!宣武军大营……乱了!”
朱瑄与谋士急忙奔到城垛边。
远处庞师古的大营中,果然出现了一片肉眼可见的骚动。
无数士兵在营地里慌乱奔走,收拾行囊,甚至有几处营帐燃起了火光,黑烟滚滚。
拔营的迹象,再明显不过!
这景象,完美印证了“主力溃败,外围部队军心动荡,无心恋战”的剧本!
“哈哈哈!”
朱瑄指着城外,放声大笑,转头对谋士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说的‘困兽之斗’?这分明是丧家之犬,准备夹着尾巴逃了!”
谋士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太像了……
这一切都太像一个预设好的圈套!
宣武军军纪森严,庞师古用兵老辣,岂会如此不堪一击?
“主公,不可!”
他猛地跪倒在地,死死抱住朱瑄的大腿,“此必是诱敌之计!宣武军是在引我们出城啊!”
朱瑄此刻的脑子里,只剩下建功立业四个大字,哪里还听得进半句劝。
“诱敌之计?我看你是被围城吓破了胆!”
朱瑄怒斥。
“李烨能以一万疲敝之师,大破朱温三万主力!我朱瑄坐拥坚城,麾下数万精锐,难道连追杀一支士气崩溃的残兵都不敢吗?”
“这是天赐良机!是我天平军一雪前耻,扬名天下之机!”
他一脚踹开苦苦哀求的谋士,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剑锋遥指城外那片“混乱”的大营。
“传我将令!”
“全军备战!待敌军开始撤离,立刻开城门,随我出城追击!”
“此战,毕其功于一役!”
他的眼中,只剩下贪婪与狂热。
谋士瘫坐在冰冷的石砖上,浑身冰凉,只觉得眼前发黑。
完了。
天平军,完了。
朱瑄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厉声喝道:“够了!我意已决!再有言阻挠军心者,立斩不赦!”
城外,庞师古的大营,依旧在“仓皇”地撤退。
城内,朱瑄的眼中,只剩下唾手可得的盖世奇功。
两封信,一封来自盟友的善意警告,一封来自敌人的恶毒阴谋。
最终,后者战胜了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