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体育场山呼海啸般的合唱声浪渐渐平息，如同退潮后留下满地晶莹的贝壳。后台通道里，《根脉》的余韵仍在砖墙间嗡鸣，混合着汗水和泪水的咸涩气息。陈楚靠在冰冷的消防栓箱上，卸妆棉擦过眼睑，抹去残留的舞台妆彩，也抹去了眼角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意。沅州古榕树的影像还烙在视网膜上，十万人的声浪震得胸腔微微发麻。
“楚哥，”经纪人林芳递过保温杯，声音压得很低，却盖不住激动，“央视纪录片团队那边刚结束采访，素材他们形容是‘核弹级’……还有，文化部非遗司的人一直在等，说刘司长希望尽快敲定‘焕新工程’首演的时间节点。”她顿了顿，眼神锐利起来，“但星耀那边……动作更快了。”
陈楚拧开杯盖，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他抬眼，林芳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星耀娱乐凌晨发布的通稿截图——《星耀启动“明日星辰”计划，百亿资源打造新一代国民偶像！》配图是五个妆容精致、风格各异的年轻男女，眼神空洞，像橱窗里摆放整齐的人偶。通稿字里行间充斥着“工业化造星”、“流量精准投放”、“取代过气模式”的字眼，矛头直指楚门“作坊式”的培养理念。
“百亿？”陈楚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力竭后的沙哑，“他们倒舍得下血本买棺材。”十年前，就是这套冰冷的流量公式将他打入深渊。他仰头灌下温水，喉结滚动，暖流驱散寒意，也压下翻涌的戾气。“宋微光呢？”
“在3号休息室，”林芳神色复杂，“哭过了，又自己擦干，现在抱着吉他发呆……像只受惊的兔子。”
陈楚没说话，径直走向3号休息室。推开门，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宋微光，十九岁，楚门新人计划海选时从三万份demo里被陈楚亲手捞出的一块璞玉。此刻她抱着那把磨损了漆面的旧木吉他，下巴搁在琴箱上，浓密的睫毛垂着，在苍白的脸颊投下两片不安的阴影。网上那些将她与星耀“星辰”对比、嘲讽她“土气”、“上不了台面”的恶评截图，还亮着刺眼的光，躺在她脚边的手机屏幕上。
陈楚拉过一把折叠椅，金属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宋微光猛地一颤，抬起头，眼眶红肿，像受惊的小兽。
“怕了？”陈楚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宋微光咬住下唇，摇头，又点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琴弦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们……他们说我不配……”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哭腔，“说楚哥你……看走眼……”
陈楚没安慰她，反而拿起她脚边的手机，指尖划过那些刻薄的评论——“村姑也想当明星？”“站在陈楚旁边像丫鬟！”“星耀随便一个练习生吊打她！”他看得极其缓慢，眼神平静得像在检阅一份无关紧要的报告。
“知道他们为什么咬你吗？”陈楚放下手机，目光如炬，钉在宋微光脸上。
女孩茫然摇头。
“因为你脚下踩着的，是星耀花了十年，用无数个像我这样的人铺出来的血路。”陈楚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属的质感，“他们怕了。怕你这颗没被流水线打磨过的石头，会硌碎他们镶满水钻的假鞋。”他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立式钢琴前，掀开琴盖，手指随意按下一组低沉的和弦，如同暗夜中涌动的潮汐。“《微光》的谱子，记熟了吗？”
宋微光用力点头，指甲掐进掌心。
“唱。”陈楚命令，只有一个字。
星耀娱乐顶层会议室，空气凝固得能滴出水来。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cbd夜景，霓虹璀璨，却照不亮会议桌旁几张铁青的脸。
“废物！一群废物！”星耀cEo赵强将一沓数据报表狠狠摔在桌上，纸页纷飞。“百亿宣发砸下去！热搜买了三十个！通稿发遍全网！结果呢？！”他指着投影幕布上刺眼的曲线图——代表“明日星辰”话题热度的绿色曲线在发布初期短暂冲高，随即断崖式下跌，被一条代表“宋微光《微光》”的红色曲线死死压在下方，如同一条垂死的虫。
运营总监额头冒汗，声音发虚：“赵总……我们没想到陈楚反应这么快……《根脉》热度还没散，他转头就把宋微光塞进了‘声声不息’代际金曲盛典！还是开场！”
屏幕上切换画面。某卫视代际金曲盛典的直播回放。开场舞台灯光幽暗，仅一束孤光落下。宋微光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赤脚站在舞台中央，怀里紧紧抱着她那把旧木吉他。没有伴舞，没有炫目特效。她低着头，刘海遮住眉眼，只有瘦削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前奏响起，是她自己用吉他弹出的几个单音，干净、脆弱，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黑暗中摸索的手。
“夜…太沉…压弯了…新发的芽…”
第一句出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音，甚至有些走调。台下隐约传来几声嗤笑。导播镜头敏锐地切过前排几个星耀“星辰”练习生精致妆容下毫不掩饰的轻蔑表情。
宋微光似乎被那细微的嘲笑声刺到，身体僵了一下。但下一秒，她猛地抬起头！
镜头特写捕捉到她通红的眼眶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那不是委屈，是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亮出的獠牙！
“风…太冷…吹散了…手里的沙…”
颤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带着粗粝伤痕感的声线。吉他扫弦的力道骤然加重，如同狂风卷过荒漠！
就在这时，舞台侧后方，一束新的灯光亮起。陈楚的身影出现在一架老式立式钢琴后。他没有看宋微光，只是沉默地落下手指。一段深沉、温暖、带着磅礴支撑力的钢琴旋律如同坚实的大地，稳稳托住了宋微光那在风中飘摇的歌声！
“可就算是…最卑微的尘啊…”
“也渴望…被看见…那一霎…”
宋微光的歌声与陈楚的钢琴声完美交融。她的声音不再孤单，如同漂泊的船锚定了港湾。她的眼神穿过炫目的舞台灯光，仿佛看到了导播间里陈楚平静注视的目光。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丹田涌起，冲破喉咙的阻滞！
“若无人…为你…点亮灯塔…”
“就燃烧自己…做…暗夜里的…花！”
副歌爆发！宋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不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灵魂的灼烧！那声音撕裂了虚伪的舞台，撕裂了星耀精心编织的流量幻梦！吉他弦在她近乎暴烈的扫弦下发出濒临崩断的哀鸣，却与她歌声中那股“宁为玉碎”的决绝共鸣出最震撼人心的力量！
镜头扫过观众席。前排那几个星耀练习生脸上的轻蔑早已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一丝慌乱。更远处，许多观众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有人眼眶开始发红。网络上，弹幕瞬间爆炸：
“我靠！这破音破得我天灵盖都飞了！”
“鸡皮疙瘩！这姑娘在拿命唱！”
“陈楚这钢琴托得太绝了！像给她插了翅膀！”
“哭了……这才是活人的声音啊！星耀那些假人滚粗！”
宋微光站在光柱中心，汗水浸透了衬衫，头发黏在额角，形象全无。但此刻，她身上那种未经雕琢的、带着伤痕与蛮劲的生命力，如同一把生锈却无比锋利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所有被精致虚伪的娱乐圈麻痹了神经的观众心中！
“哐当！”星耀会议室里，赵强面前的咖啡杯被狠狠扫落在地，褐色的污渍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迅速蔓延。“一个彩排时连话筒都拿不稳的废物！一首连demo都唱不全的破歌！陈楚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胸口剧烈起伏，盯着屏幕上宋微光特写里那双燃烧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失控的恐慌。这眼神，和当年那个宁肯被雪藏也不肯低头炒cp的陈楚，何其相似！
“赵总，”公关总监硬着头皮汇报，“《微光》……空降新歌榜第一了。宋微光微博一夜涨粉三百万……全是活粉。我们……我们的‘星辰’话题被压得看不见了……”
金唱片奖颁奖典礼后台，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水和紧张汗水混合的怪异气味。水晶灯的光芒冰冷地折射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宋微光坐在属于“年度最佳新人”提名者的专属休息区角落，双手紧紧交握，指甲深深陷进手背，试图用疼痛压制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她身上那件楚门造型师准备的淡蓝色纱裙，此刻感觉像一层脆弱的茧。
不远处，星耀的“星辰计划”王牌——林薇儿，被助理和保镖簇拥着。她穿着当季高定，满身珠光宝气，正对着化妆镜检查自己无懈可击的妆容，偶尔瞥向宋微光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一丝冰冷的警告。业内早已传出风声，今年的“最佳新人”，星耀志在必得，不惜代价。
陈楚坐在宋微光旁边的沙发里，闭目养神，仿佛周遭的暗流涌动与他无关。只有搭在扶手上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暴露着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楚哥……”宋微光的声音抖得厉害，“要是……要是……”她不敢说出那个结果。星耀的资本怪兽盘踞多年，阴影无处不在。
陈楚睁开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她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关节上。“记得《微光》最后一句词吗？”
宋微光一愣，下意识地喃喃念出：“……就算…熄灭…灰烬里…也有…回答……”
“嗯，”陈楚点头，声音低沉却带着奇异的力量，“唱出来了，就是答案。奖杯是锦上添花，不是你的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被众星捧月的林薇儿，“资本可以买断榜单，买断通稿，甚至买断一些人的舌头。”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宋微光，眼底锐光一闪，“但它买不断人心里的回响。你站上舞台，把魂唱出来的那一刻，赢家就已经定了。”
就在这时，休息室厚重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工作人员马甲的男人快步走到星耀团队那边，附在林薇儿经纪人耳边低语了几句。经纪人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朝林薇儿微微点了点头。林薇儿嘴角勾起完美的弧度，优雅地起身，如同准备加冕的女王。
“下面即将揭晓的是——年度最佳新人奖！”前台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带着煽动性的高亢。
宋微光的心跳骤然停止。陈楚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沉稳：“去吧。无论结果，挺直腰杆走回来。”
通往舞台的通道幽暗漫长，如同穿越时光隧道。宋微光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她走上舞台侧翼，与同样被礼仪小姐引导出来的林薇儿狭路相逢。耀眼的舞台追光从前方打来，林薇儿周身珠光宝气，笑容自信而矜持，如同橱窗里最昂贵的玩偶。她甚至没有看宋微光一眼，仿佛对方只是空气。
“获得年度最佳新人奖的是——”颁奖嘉宾，一位德高望重的乐坛前辈，故意拉长了声音制造悬念。大屏幕上，宋微光和林薇儿的脸被并排放大。
林薇儿脸上的笑容已经准备好绽放。
“——宋微光！恭喜！”
轰！
巨大的声浪瞬间席卷整个典礼现场！掌声、尖叫、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呼！
宋微光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追光灯如同灼热的岩浆，瞬间将她吞没！她下意识地看向舞台侧翼的阴影处，陈楚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袋里，隔着炫目的光幕，对她微微颔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她几乎要溃散的心神。
而旁边，林薇儿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彻底僵死、碎裂！她猛地扭头看向自己的经纪人方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被背叛的扭曲！经纪人脸色煞白，正慌乱地对着耳麦说着什么，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们“不惜代价”铺的路，竟然在最后一刻崩塌了！
宋微光深吸一口气，指甲再次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清醒。她挺直了那被无数人嘲笑过“不够挺拔”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舞台中央那束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光柱。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越来越稳，越来越沉。她甚至没有看旁边面如死灰的林薇儿一眼。
从颁奖前辈手中接过那座沉甸甸的、造型如同破土新芽的水晶奖杯时，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台下是无数双眼睛，有赞赏，有嫉妒，有审视，也有星耀阵营那些人毫不掩饰的怨毒。
她走到立麦前，将奖杯轻轻放在台面上。台下渐渐安静下来。
“我……”宋微光开口，声音通过麦克风扩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在偌大的场馆里清晰可闻。她再次看向舞台侧翼那片阴影，陈楚的身影依然伫立如磐石。“我叫宋微光。微小的微，光亮的光。”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些曾经嘲笑她的言论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她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这首歌，叫《微光》。是我的老板，陈楚老师，在我觉得自己像一粒快被风吹散的沙子时，写给我的。”她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被烈火淬炼过的坚韧，“他说，再小的光，也能刺破黑暗。再卑微的尘，也值得被看见。”
她举起那座水晶奖杯，新芽造型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却并不刺眼的光芒。“这个奖……不是证明我有多好。”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陈楚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一切虚妄的力量，“它证明——‘楚门’的路，没有错！真正的光，是压不灭的！”
话音落下，全场死寂一瞬。
紧接着，掌声如同海啸般轰然爆发！淹没了所有杂音！许多音乐人自发地站了起来，掌声热烈而真诚。导播镜头扫过台下，星耀cEo赵强脸色铁青，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起身，拂袖而去。他身后，是星耀帝国摇摇欲坠的基座，和楚门冉冉升起的、不可阻挡的“微光”。
陈楚站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看着舞台中央那个手握奖杯、脊背挺得笔直的女孩，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微光已成炬火。这第一簇火苗，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