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小筑的老梅枝桠在夜风里簌簌作响,陈楚指尖的烟灰积了寸长。洪韬导演刚发来的节目流程单摊在石桌上,被风掀起一角——“洛晨《霓虹时代》(电子国风混编)”、“柳霏《茉莉花》(流行改编)”,而他那栏被红笔圈出:《橄榄树》新编(待审)。括号里三个字像根刺。
“文化部审片组明天到。”洪韬电话里的声音夹着电流杂音,“资方塞话,说你那版‘秦腔+呼麦’的编曲太‘撕裂’,缺乏‘和谐美’……”背景音隐约传来洛晨经纪人拔高的嗓门:“老古董就该进博物馆!”
梅清秋枯瘦的手指突然按住陈楚腕骨。老人没说话,只把一沓泛黄的工尺谱推到他面前。最上面是《锁麟囊》“收余恨免娇嗔”的唱段,页脚有陈楚母亲病逝前三天改的蝇头小楷:“莫余恨休娇嗔”。墨迹被泪水洇开,像一朵凋残的花。
“你妈改这句时,”梅清秋喉结滚动,“癌细胞都啃到肺管子了。她跟我说,‘余恨凭什么收?娇嗔凭什么免?女人连这点脾气都不配有?’”老人指甲掐进谱纸,“资本要你收着唱,你收不收?”
窗外闷雷滚过。陈楚捻灭烟头,烟灰缸里躺着洛晨团队刚买的热搜截图:#陈楚毁经典# 话题下,水军刷屏“滚出《声生不息》”。
排练厅穹顶高阔如祭坛。洛晨的团队正调试巨型环形屏,全息投影的光污染吞没了半个舞台。陈楚的民乐区被挤到台侧阴影里,蒙尘的板胡、马头琴像一群沉默的遗民。
“陈老师,借光!”洛晨的舞指粗暴地推开秦腔板胡琴架。椰壳琴箱“哐当”砸地,裂缝处露出内里干涸的血痂——那是陕北放羊汉王根生冻掉三根手指前,最后一次为羊群驱狼时溅上的。
“音响测试!”控制台传来指令。洛晨新歌《霓虹时代》的伴奏炸响,Auto-tune修音的甜腻声线裹着808鼓点撞向四壁。唱到副歌,洛晨突然拔掉耳返朝陈楚挑眉:“您那版《橄榄树》…要不加段电音?我认识顶级dJ……”
“加这个行么?”陈楚猛地抄起板胡。琴弓砸向琴筒,嘶吼般的秦腔过门劈开电子噪音:
“云——遮——月——啊!”
沙哑的吼声如砂纸磨铁,震得洛晨倒退半步。梅清秋的京胡如银蛇窜出,与板胡凄厉长音绞缠攀升,硬生生在电流废墟中撕开一道裂缝!
文化部审片组恰在此刻推门而入。为首短发利落的女子襟口别着国徽,身后魏延东教授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骤然钉在陈楚渗血的虎口——琴弓早已磨穿皮肉,血珠正滴进板胡裂缝。
“秦腔的‘哭音’调式,”魏延东轻声对审片组说,“不是表演,是剜心掏肺的疼。”
录制前夜,暴雨如注。陈楚蜷在梨园小筑的监听音箱后,反复调试《橄榄树》采样。屏幕上是王根生发来的视频:暴风雪中的羊群缩在崖畔,老汉嘶吼的赶羊调混着风声,像大地深处的呜咽。
“陈老师!”柳霏浑身湿透冲进来,“洛晨团队买了黑通稿!”她抖开手机——#陈楚歧视少数民族# 话题下,竟是他在排练厅说“呼麦不是装饰音”的片段,被恶意剪辑成“呼麦低级”。热搜实时上升位第三。
更致命的是,文化部内部信源泄露:审片组对“秦腔+呼麦”的融合投了反对票,批注“文化元素粗暴堆砌”。
暴雨砸得窗棂砰砰响。陈楚突然抓起那柄裂缝板胡,琴弓蘸着虎口未干的血,拉出一段混沌长音。柳霏听得心惊——那根本不是旋律,是戈壁风嚎混着骨裂声!
“听见了吗?”陈楚眼底血红,“王根生赶羊的调,是骨头渣子磨出来的。资本却想把它削成装饰音,镶在糖罐子上卖!”他猛地把琴弓塞给柳霏,“弹琵琶!用《十面埋伏》的‘煞弦’!”
指甲刮过四弦,迸出刀剑相击的锐响!板胡的哭嚎与琵琶裂帛声在雨夜里对撞,陈楚突然开口,用蒙语呼麦模拟崖壁回声,三种声音绞成一股摧枯拉朽的洪流!
梅清秋举着伞立在院中,雨水顺着皱纹淌进衣领。老人突然闯进来,枯手按住琵琶品柱:“加段《阳关三叠》的轮指!”他喉间滚出苍凉的吟诵,“西出阳关…无故人呐…”
三种痛楚,跨越千年时空悍然相融!
直播红灯亮起。环形冰屏流淌着实时弹幕:“坐等车祸现场”、“陈楚滚出”!洛晨在台侧冷笑,指尖捏着遥控器——那是操控地屏电流的装置。
前奏响起。陈楚一袭靛青长衫立于孤光中,未修音的嗓音沙哑如砾: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原曲的漂泊感被秦腔碾碎重塑!冰屏应声龟裂,弹幕监控区炸开:“毁经典!”“退票!”
副歌将至,洛晨猛按遥控器。地屏蓝光暴起,高压电流直扑陈楚脚底!梅清秋的京胡“铮”地断弦,老人竟纵身撞开陈楚。陈楚踉跄间抓住断弦勒入掌心,嘶吼拔高八度:
“我的故乡在——远——方——”
鲜血顺着琴弦滴落。就在高音将裂时,他猝然收声,喉间滚出蒙语呼麦!低沉吟哦如大地震颤,冰屏瞬间切换——暴风雪中王根生挥舞残掌驱赶狼群的画面,与陈楚母亲病榻上改谱的影像交叠!
全场死寂。洛晨僵在阴影里,遥控器脱手砸地。
突然,琵琶轮指如急雨倾泻!柳霏指套迸血,弹的却是《阳关三叠》的离愁。陈楚染血的板胡悍然切入,秦腔哭音混着呼麦声浪,与琵琶绞成一道通天彻地的龙卷!
冰屏轰然炸裂!备用屏亮起惊世骇俗的画面:一株青铜橄榄树根系蔓延全球,枝头悬挂山西票号算盘、闽南渔船罗盘、南洋侨批信封…树冠顶端,嫩叶托起一枚芯片!
“这是…”魏延东猛然起身。屏幕右下角水印浮现:国家档案馆“华人迁徙数字工程”。
陈楚将板胡抵近话筒,最后一个音如叹息:
“此身——归处——是——根——脉——”
余音未散,地屏电流反噬装置“砰”地爆出火花!洛晨团队操控台黑烟弥漫。
导播间数据疯涨——实时收视曲线如怒龙冲破天际,碾压洛晨买榜数据的假峰值!
审片组短发女子走上台,将一纸红头文件拍在调音台:“‘根脉工程’特批立项。”她指向陈楚染血的板胡,“这就是立项书!”
通道里,王海平对着电话咆哮:“他怎么可能拿到国家档案馆授权…”话音未落,梅清秋的断弦京胡已抵住他咽喉。
“戏一开腔,八方来听。”老人眼中寒光凛冽,“今晚听戏的,有八方是鬼!”
陈楚弯腰拾起半片冰屏。锋利边缘倒映着漫天星斗与碎裂的资本谎言,也映着母亲和王根生永不低头的面容。梅清秋将断弦京胡塞进他怀里,琴筒上新刻一行小字:
“莫余恨,休娇嗔,此身归处是昆仑。”
场外暴雨初歇,老梅新芽蘸着雨水,在破晓的天光里抖出一星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