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趴在车窗上,灰白的脸贴着玻璃,没有眼睛。
王强的手在我胸上揉捏,带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凑过来。“别捣乱。”我有点不爽,推开他。车灯勉强劈开深夜郊外的黑暗,这条路我们走了不下百回,从没像今晚这样陌生又漫长。
“怕什么,这鬼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他话音未落,车身猛地一颠,像是轧过了什么沉重柔软的东西。
车停了。寂静像湿冷的布裹住我们。
“操,撞到东西了?”王强嘟囔着下车。我盯着后视镜,他下车查看车尾后面,空无一物。只有柏油路面泛着冷硬的光。
“奇了怪了,啥也没有啊。”他绕回来,拉开车门,“真他妈邪门。”
他刚坐稳,我下意识瞥向副驾驶窗户外。窗户外突然出现一张脸,灰白的皮肤紧贴着玻璃,眼眶是两个空洞的窟窿,没有瞳孔,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车内。它没有鼻子,只有两个黑孔,下面是一道歪斜的裂口,算是嘴。
我尖叫卡在喉咙,手指死死抠住方向盘。
“又怎么了?”王强不耐烦地转头,顺着我僵直的视线看向窗外——空空如也。“你他妈见鬼了?”他嗤笑,手又不安分地伸过来,撩开我衬衫下摆,粗糙的手指往上摸。“吓成这样?让老公摸摸,看心跳快不快……”
我猛地打开他的手。“我刚才真的看见了!”
“看见个屁!这穷乡僻壤的,连条野狗都没有。”他啐了一口,重新发动车子。引擎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响亮。
车继续前行。我紧盯着后视镜,除了飞速倒退的黑暗,什么也没有。可那股冰冷的注视感,像蛛网粘在背上。
开了不到十分钟,同样剧烈的颠簸再次传来。
“妈的!”王强踩下刹车。这次我们都没立刻下车。窗外黑暗浓稠得化不开。他摸出烟,点火的手有点抖。“这次真撞东西了?你去看看。”
“凭什么是我?”
“废什么话!快去!”他眼神凶狠,和平时喝醉打我的样子没两样。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冷风灌进来,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车尾依旧什么都没有。路面干净得诡异。我弯腰,手指触摸柏油路,冰冷坚硬。
退回驾驶座,我声音发颤:“什么都没有。”
王强脸色难看,猛吸一口烟,把烟头摁灭在车载烟灰缸里。“真邪门了。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车再次启动。这次速度慢了些。我们都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切割的有限视野。两旁是黑黢黢的树林,像两面巨大的黑墙。
开了顶多五分钟,第三次颠簸来了。这次更猛,车子甚至短暂离地又落下。
王强彻底毛了,咒骂着踩死刹车。“我操他妈的!到底什么鬼东西!”他抽出放在车座下的扳手,拎在手里,“一起下去!老子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在搞鬼!”
我们同时下车。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全身。车头车尾,轮胎底下,甚至引擎盖都打开看了——什么都没有。只有风穿过树林的呜咽。
“见鬼了……”王强喃喃道,之前的嚣张气焰没了,脸上是藏不住的恐惧。他拉着我快步回车上,锁死车门。“快开!用最快的速度!”
我猛踩油门,车子咆哮着窜出去。仪表盘指针不断向右打,车速很快飙到了一百二。窗外的树林连成一片模糊的黑影。
王强紧张地左右张望,呼吸粗重。“妈的,肯定是哪个王八蛋故意整我们……等老子查出来……”
他的话被第四次颠簸打断。这次不是轧过东西的感觉,而是像有无数只手从车底向上猛推了一把。车子剧烈弹跳,几乎失控。我死死把住方向盘,才没撞向路边护栏。
车还没停稳,王强就指着挡风玻璃,发出怪叫。
那张脸回来了。这次不是贴在侧窗,而是正对着我们,贴在挡风玻璃上。灰白的脸皮在车灯照射下像融化的蜡。没有眼睛的黑洞,准确无误地“锁定”着我们。它咧开那道歪斜的裂口,露出黑色空洞的口腔。
它像只巨大的壁虎,扁平地贴在玻璃上,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反关节弯曲,紧紧扒住车体。
“撞过去!撞死它!”王强歇斯底里地吼叫,抢过方向盘,脚下猛踩油门——虽然油门本来就已经踩到底了。车子发出濒临破碎的轰鸣,却像被钉在原地,轮胎空转,摩擦出刺鼻的焦糊味,无法前进分毫。
挡风玻璃上那张脸,嘴角的裂口似乎咧得更开了,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听到一阵细微却密集的“咔嚓”声,像是骨头在断裂重组。那张脸下面的颈部开始不正常地拉长,像一截惨白的橡皮筋,缓缓从引擎盖上抬起来。连接着脑袋的脖子越伸越长,扭曲着,越过引擎盖,朝着我这一侧的车窗探来。
“不……不……”我吓得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那颗头颅连着蛇一般细长的脖子,悬吊到我的车窗旁。没有眼睛的黑洞,隔着一层玻璃,与我近在咫尺地对视。它脸上那种非人的“注视”,让我血液都冻住了。
王强已经完全崩溃,丢开扳手,双手抱头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语无伦次地哭喊:“别找我……不是我干的……饶了我……”
那东西抬起一只干枯如鸡爪的手,灰白的指甲又长又尖,轻轻点在我的车窗玻璃上。
笃。笃。笃。
不紧不慢,带着一种戏弄猎物般的残忍耐心。
随着它的敲击,坚硬的钢化玻璃表面,竟然以指甲接触点为中心,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裂纹迅速蔓延,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我意识到,它在叫我出去。或者说,它在挑选第一个猎物。
极致的恐惧反而让我生出一点畸形的勇气。我不能待在车里等死。我颤抖着手,猛地推开车门,连滚带爬摔了出去。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
几乎在我落地的同时,副驾驶那边的车门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开。王强杀猪般的惨叫响起:“老婆!救我!别丢下我!它抓住我了!啊……”
我连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手脚并用地爬向路边的排水沟,蜷缩在枯草后面,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听身后的动静。但王强的惨叫和哀求,混合着一种可怕的、像是血肉被撕裂、骨头被嚼碎的声音,还是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那声音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后,一切归于死寂。
我趴在沟里,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过了很久,久到四肢都冻得麻木,我才敢慢慢抬起头。
我们的车还停在路中间,车灯还亮着,但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车门都大开着,像两张惊愕的嘴。车顶、引擎盖上,溅满了大片大块粘稠的、暗红色的肉末,还在顺着车身往下淌。挡风玻璃完全被染红了,上面布满裂纹,中央还有一个被砸穿的大洞。
王强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双腿发软,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地朝着我们来时的方向跑去。我不敢回头看,拼命地跑,肺像要炸开,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远处有车灯的光束。我冲到路中间,疯狂挥手。一辆半夜赶路的大货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在我面前险险停住。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探出头骂骂咧咧:“找死啊!……我操!你他妈怎么回事?”
我这才低头看自己,满身都是喷溅状的血点,脸色估计也惨白如鬼。我语无伦次,只会重复:“有鬼……拦路……我老公……死了……”
司机脸色大变,赶紧让我上车,锁好车门,立刻报警。
警察很快赶到。我带着他们回到那个地方。我们的车还停在原地,但车顶和引擎盖上的血迹不见了,挡风玻璃完好无损,只是副驾驶座位上,扔着王强那件沾了酒渍的外套。他人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警察搜索了周围树林,动用了警犬,一无所获。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尸体。行车记录仪只拍到一片雪花和刺耳的杂音。一切都像我的臆想。
但王强确实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事情以王强疑似失踪结案。没人能解释那晚发生了什么。只有我知道,那不是幻觉。那东西放过了我。也许是因为王强才是它真正的目标?我想起王强酒醉后曾吹嘘,几年前他刚拿驾照时,在这条路上深夜飙车,撞倒过一个“像人的黑影”,但他当时害怕,直接跑了,没敢下车看。后来新闻也没报道附近有人口失踪或死亡,他就渐渐忘了这事。
现在想来,他当时会不会撞到的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这个社会,没人会在乎小人物的死活,自己新闻里也就不会看到。
我卖掉了那辆车,搬了家,尽量不在夜间出门。但每个深夜,我都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注视,仿佛它随时会再次出现,用那没有瞳孔的眼窝,隔着玻璃“看”着我。
这条连接郊区和城市的公路,依旧车来车往。只是深夜独自开车经过那片区域的人,偶尔会提到一种奇怪的体验——车子会无缘无故地颠簸一下,像是轧过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后视镜里,空荡的路面上,有时会短暂闪过一个灰白的影子。
一个新的都市怪谈,在少数知情者口中悄悄流传:那条路上,有鬼拦车。它专挑深夜独行的车辆,尤其是车上坐着行为不端、心有亏欠的男人。据说,如果你不幸遇到,无论如何都不要停车,更不要下车……
因为一旦下去,就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