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中城南的柳树抽芽时,洪大业新纳的妾室宝带,正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小心翼翼往正屋走。青石板路被昨夜的春雨润得发亮,她鞋尖沾了点泥,脚步便更轻了些,生怕蹭脏了裙摆——那裙子是洪大业前几日从西市“锦云斋”挑的,水绿色软缎,滚着细细的银线花边,是正妻朱氏都不曾有的新鲜样式。
宝带今年十六,眉眼算不上出挑,塌鼻梁,嘴唇略厚,唯独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瞧着温顺。她原是洪家远房亲戚家的孤女,去年冬天来投奔时,穿着打补丁的蓝布夹袄,头发枯黄得像秋草。朱氏见她可怜,又想着家里添个手脚麻利的人帮忙打理琐事,便劝洪大业留下她做个粗使丫鬟。谁料开春没几日,洪大业竟要纳她做妾。
彼时朱氏正坐在窗边绣一幅“百鸟朝凤”,听见这话,手里的绣花针“噗”地扎进指腹,血珠渗出来,滴在明黄色的凤凰尾羽上,像一点洗不掉的污渍。她抬头看洪大业,男人正站在紫檀木桌旁,手里摩挲着个玉扳指,语气有些不自然:“朱氏,宝带这丫头手脚勤快,性子也软和,留在身边……总归方便。”
“方便”两个字,像根细针,轻轻扎进朱氏心里。她嫁入洪家三年,与洪大业原是琴瑟和鸣的。她父亲是都中有名的布商,陪嫁的铺子、田产能堆满半条街,她自己也是从小跟着先生读书,描红、绣花、管家样样拿得出手,容貌更是邻里公认的“城南第一俏”——肤白胜雪,眼似秋水,笑起来时右边嘴角有个小小的梨涡,连巷口卖花的老婆婆见了,都要多塞两朵芍药给她。
可自宝带进了门,一切都变了。洪大业不再像从前那样,晚饭后陪她在院子里散步,听她讲话本里的故事;也不再在她绣活累了时,接过她手里的绷子,替她揉一揉发酸的肩膀。他总找借口往宝带那间小偏房去,哪怕宝带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连茶都沏不明白——前几日他喝了宝带沏的茶,烫得直咧嘴,却还笑着说“憨丫头,下次慢些”。
朱氏不是没闹过。起初是冷着脸,洪大业凑过来说话,她便转头不理;后来忍不住了,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忍不住抱怨两句,说宝带粗手笨脚,配不上“妾”这个名分。可洪大业要么装睡,要么干脆起身去书房,第二日反而更往宝带房里钻。到最后,朱氏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秋天被摘光了果子的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迎着风晃荡。
这日午后,朱氏坐在廊下晒太阳,手里拿着本书,眼睛却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愣。宝带端着点心过来,怯生生地站在三步开外:“夫人,先生让我……让我给您送些杏仁糕。”
朱氏没抬头,声音淡淡的:“放下吧。”
宝带把盘子搁在旁边的石桌上,没敢走,又站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先生说……说今日晚膳,让我陪您和他一起用。”
这话像个火星子,一下子点燃了朱氏憋了许久的火气。她猛地抬头,看向宝带,声音发颤:“陪我们用膳?他问过我了吗?这洪家的正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一个妾来做主了?”
宝带被她吓了一跳,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夫人,我不是故意的……是先生让我来说的,我……”
“哭什么?”朱氏更气了,“我还没说你什么,你倒先哭上了,是要让他回来,说我欺负你不成?”
正闹着,洪大业从外面回来,刚进院门就看见宝带抹眼泪,朱氏站在一旁,脸色难看。他心里顿时就有了火气,走过去先拉过宝带,替她擦了擦眼泪,转头对朱氏沉下脸:“朱氏,你跟她置什么气?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正妻的,就不能容着点?”
“容着点?”朱氏看着他护着宝带的样子,心一点点冷下去,“我容着她从丫鬟变成妾,容着她占了我的位置,现在还要我容着她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让你觉得我是个恶妇?洪大业,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三个月,你待我,还有半分从前的情意吗?”
洪大业被她问得一噎,却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怎么没情意了?你是正妻,宝带只是个妾,我难道还能亏待你不成?你别总是无理取闹。”
“无理取闹”四个字,彻底断了朱氏的念想。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突然觉得累得慌,转身进了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门外,洪大业的声音带着不耐烦:“你又闹什么脾气?真是越来越不可理喻!”
朱氏靠在门板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窗外的石榴树刚长出新叶,嫩得能掐出水来,可她心里,却像被寒冬冻住了,连一丝暖意都没有。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宝带——论容貌,论家世,论才情,她哪一样不是压过宝带一头?可洪大业偏偏就迷上了那个寡言少语、容貌平平的丫头。难道男人的心,真的就这么容易变吗?
接下来的日子,夫妻俩的关系更僵了。洪大业虽不敢公然在宝带房里过夜——毕竟朱氏的娘家在都中颇有势力,他还得顾及几分颜面——但白日里,几乎大半时间都待在宝带那里,要么教她认字,要么就坐在一旁,看着她笨手笨脚地扫地、擦桌子,嘴角还带着笑。朱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连质问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这偌大的院子,空得吓人。
入夏时,洪家要搬新家。新房子在城北,离洪大业的铺子近,院子也比原来的大,带个小花园。搬家那天,朱氏坐在马车上,掀着车帘往外看,街上人来人往,卖糖葫芦的吆喝声、茶馆里的说书声此起彼伏,可她心里却静得发慌。她不知道,这场搬家,会给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更不知道,城北那条巷子里,住着一个能改写她命运的人。
新家收拾妥当那日,天刚擦黑,院门外就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丫鬟春桃去开门,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女子,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两碟点心——一碟桂花糕,一碟绿豆酥。
“夫人,这是隔壁狄家的夫人,说特来拜访。”春桃轻声说。
朱氏正坐在桌边整理账本,闻言抬头,看向来人。那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细布长裙,头发挽成个简单的圆髻,只插了根银簪,没有戴任何珠翠。她容貌算不上惊艳,眼睛是普通的杏眼,鼻子不高不矮,嘴唇薄薄的,可组合在一起,却让人觉得格外舒服,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时弯弯的,像盛着一汪温水,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心。
“妹妹是洪家新搬来的吧?我叫恒娘,就住在隔壁,今日见你们家忙了一天,想着你们定是没顾上做点心,便拿了些过来,尝尝鲜。”恒娘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江南口音,听着软和。
朱氏起身,笑着请她坐下:“多谢姐姐费心,刚搬过来,家里还乱糟糟的,倒让姐姐先过来探望,实在过意不去。”她叫春桃沏了茶,又让宝带端来水果——宝带刚走进来,看见恒娘,怯生生地行了个礼,便站在一旁,不敢说话。
恒娘目光落在宝带身上,笑着对朱氏说:“这位是妹妹家的妹妹吧?瞧着年纪不大,倒生得乖巧。”
朱氏心里一动,没接话,只笑了笑。恒娘也没追问,转而说起别的,从城北的菜市场哪家的菜新鲜,说到西市哪家的布料又好又便宜,句句都是生活里的琐事,却说得生动有趣,一点都不枯燥。朱氏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烦闷,跟她聊了一会儿,竟觉得松快了不少。
临走时,恒娘说:“妹妹要是没事,明日可到我家坐坐,咱们邻里之间,也好互相照应。”朱氏应了下来,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她走进隔壁的院子,才转身回屋。
第二日午后,朱氏按着约定,去了狄家。狄家的院子跟洪家差不多大,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种着几棵月季,开得正艳。恒娘听见脚步声,从屋里迎出来,拉着朱氏的手往里走:“快进来,我刚沏了茉莉花茶,你尝尝。”
进了屋,朱氏才发现,狄家也有个妾室。那妾室约莫二十岁,穿着粉色的罗裙,梳着时下流行的双环髻,插着金步摇,容貌十分秀丽,皮肤白得像瓷娃娃,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比宝带好看多了。可那妾室见了恒娘,却十分恭敬,端茶递水时,腰弯得低低的,说话也细声细气,不敢有半分逾越。
朱氏心里纳罕——她原以为,像这样容貌出众的妾室,定是会被丈夫捧在手心里的,可看恒娘的样子,丝毫没有被冷落的迹象。接下来的大半个月,朱氏时常去狄家串门,每次去,都能看见那个妾室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小屋里做针线,要么就是帮着恒娘打理家务,从不见她跟狄老板亲近,更听不到恒娘跟她拌嘴吵架。
更让朱氏惊讶的是,狄老板对恒娘的态度。狄老板是做帛生意的,每天早出晚归,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到正屋找恒娘,跟她说说话,问问家里的事,哪怕恒娘只是在缝衣服,他也愿意坐在一旁陪着,眼睛里的笑意,是藏都藏不住的。有一次,朱氏正好撞见狄老板给恒娘剥橘子,橘子皮剥得整整齐齐,一瓣瓣撕下来,递到恒娘嘴边,恒娘笑着接过来,两人对视一眼,那股子亲昵劲儿,看得朱氏心里又羡慕,又酸涩。
对比自己家里的情况,朱氏更纳闷了。狄家的妾室比宝带好看十倍,恒娘容貌不过中人,可狄老板偏偏只疼恒娘;自己容貌比宝带强太多,洪大业却偏偏冷落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宝带身上。难道真的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这日傍晚,朱氏又去狄家,正好赶上狄老板回来,手里拎着个小匣子,进门就喊:“恒娘,你瞧瞧我给你买了什么。”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翠色的羽毛在灯光下闪着光,十分精致。恒娘接过来,笑着说:“又乱花钱,我平日里又不怎么戴这些。”嘴上这么说,眼里的笑意却藏不住,狄老板看着她,笑得更欢了。
等狄老板去书房处理生意上的事,朱氏终于忍不住,拉着恒娘的手,红着眼圈说:“姐姐,我有件事,想跟你请教。从前我总以为,男人疼妾,是因为妾年轻、听话,所以我甚至想过,要是我能换成妾的身份,他是不是就能像从前那样待我了。可看了你和狄大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姐姐,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让狄大哥这么疼你?要是你肯教我,我真的愿意拜你为师。”
恒娘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妹妹,你这是糊涂了。不是男人变了心,是你自己把他推远了啊。你想想,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天天跟他闹,跟他抱怨?男人啊,就像一群鸟,你越是把它们往一处赶,它们越想往外飞;你越是跟他絮絮叨叨地吵,他越不想见你,离你越远。”
她顿了顿,接着说:“你听我的,回去之后,别再跟他闹,也别再跟宝带置气。你反而要好好待宝带,她想跟他亲近,你就顺着她;他想过来找你,你就躲开。就这样过一个月,到时候我再告诉你下一步该怎么做。”
朱氏愣了愣——她原以为恒娘会教她怎么讨好洪大业,怎么跟宝带争,没想到竟是让她“纵着”他们。可看着恒娘笃定的眼神,她又觉得,或许这真的是个办法。毕竟现在这样,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不如试试。
回到家,朱氏看着迎面走来的洪大业,心里还是有些发堵,可想起恒娘的话,还是压下了火气。洪大业见她没像往常那样冷着脸,反而有些意外,试探着说:“今日去隔壁,玩得开心吗?”
朱氏点了点头,轻声说:“嗯,恒娘姐姐人很好,还留我吃了晚饭。对了,宝带今日说想跟你一起睡,我已经让春桃把西厢房收拾好了,你要是累了,就过去歇着吧。”
洪大业愣住了,看着朱氏,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前朱氏只要听见他提宝带,脸色就会沉下来,今日竟然主动让他去宝带房里?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不生气?”
朱氏垂下眼,声音淡淡的:“我气什么?宝带也是家里人,你疼她,也是应该的。”说完,她转身进了屋,没再看洪大业一眼。
洪大业站在原地,心里犯嘀咕,却也没多想——毕竟朱氏不闹了,对他来说,倒是件省心的事。他转身去了宝带的房里,宝带见他进来,又惊又喜,忙起身迎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接下来的日子,朱氏真的按照恒娘说的做了。她不再管洪大业往宝带房里跑,甚至还主动给宝带买新衣服、新首饰,让春桃帮着宝带打扮;吃饭的时候,她会把洪大业爱吃的菜夹到宝带碗里,让宝带陪着洪大业喝酒;洪大业偶尔想过来跟她说说话,她要么说自己忙着做账,要么说累了想休息,把他推出去。
家里的丫鬟、老妈子看在眼里,都私下里说:“咱们夫人真是个贤惠的,对宝带姑娘这么好,换做别的正妻,早就闹翻天了。”这些话传到洪大业耳朵里,他心里也觉得朱氏懂事,对她的态度,倒是比之前缓和了些,偶尔也会主动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家里的开销。
朱氏听着这些话,心里却没什么波澜——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她每天都在盼着,一个月快点过去,好再去问恒娘,下一步该怎么做。
一个月的日子,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朱氏按着恒娘的吩咐,日日“纵着”洪大业和宝带,自己则安安静静地待在正屋,要么做账,要么绣花,偶尔去院子里浇浇花,日子过得平静,却也压抑。
这日清晨,天刚亮,朱氏就起身梳洗,换上一身干净的月白裙子,没施粉黛,只简单挽了个发髻,便往狄家去。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恒娘站在门口等她,脸上带着笑:“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快进来。”
进了屋,恒娘给她倒了杯茶,看着她,眼睛里带着赞许:“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听进去我的话了。怎么样?这一个月,他对你的态度,是不是比之前好点了?”
朱氏点了点头,轻声说:“嗯,他不怎么跟我置气了,偶尔还会跟我说说话。可姐姐,我总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他还是天天待在宝带房里……”
“别急。”恒娘打断她,“这才刚开始。你想想,他之前天天跟宝带在一起,你越是拦着,他越觉得宝带好;现在你不拦着了,他日日跟宝带相处,日子久了,自然会觉得腻。接下来,你要做的,就是‘藏’起来——把你那些好看的衣服、首饰都收起来,别再打扮自己,平日里就穿旧衣服,不施粉黛,甚至故意把自己弄得邋遢点,跟家里的老妈子一起干活。再这样过一个月,你再来找我。”
“啊?”朱氏愣住了,“姐姐,这……这是为什么啊?我要是把自己弄得这么丑,他不是更不待见我了吗?”
恒娘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妹妹,你记着,男人的心,最是‘厌故喜新’。你现在天天在他面前晃,穿着好看的衣服,他看惯了,啊?朱氏愣住了,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发颤,“姐姐,这……这是为什么?我若把自己弄得这般邋遢,他本就偏向宝带,岂不是更不待见我了?”
恒娘放下茶盏,指尖轻轻划过杯沿,目光落在窗外院角那丛刚冒芽的兰草上,语气平和却笃定:“妹妹,你只知‘悦人者容’,却不知‘容’的妙处,不在‘常显’,而在‘稀见’。你想想,这三年来,你日日描眉画鬓、华服在身,他看了多少回?早看腻了——就像后院那棵老海棠,春日出花时他还觉得艳,等花天天开在眼前,他路过都不会多瞧一眼。”
她转头看向朱氏,眼神清亮:“如今你纵着他与宝带相处,他日日见着宝带那点温顺模样,本就快淡了新鲜劲;若你再照旧打扮,他只会觉得‘朱氏还是老样子,宝带虽不俏,倒比她软和’。可你若故意藏起颜色,穿最旧的衣,做最粗的活,让他瞧着你这般‘憔悴’,反而会动点心思——毕竟你们夫妻三年,总有些情分在。等他看惯了你的‘丑’,日后再亮出原本的模样,才会像久旱逢雨般,记起你的好。”
朱氏听得半懂半不懂,可想起这一个月“纵着”洪大业后,他确实不再像从前那样跟自己针锋相对,偶尔还会在吃饭时问一句“今日怎么没见你用汤”,便咬了咬牙:“姐姐说的是,我听你的。”
回到洪家,朱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柜里那些绫罗绸缎、绣金缀银的衣裳全翻出来,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床底的樟木箱里,又找出从前做姑娘时穿的粗布夹袄、打了补丁的棉裙——那些衣服原是打算送给老家亲戚的,如今倒派上了用场。她还让春桃把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螺子黛全收进妆匣,锁进柜子最底层,连那面陪嫁的菱花镜,都用布蒙了起来。
第二日清晨,洪大业起来时,看见朱氏正蹲在院子里的井边洗衣裳。她穿着件灰扑扑的旧布裙,裙摆沾了泥点,头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脸上没擦一点粉,露出原本的肤色——虽依旧白皙,却少了往日的光彩,眼角甚至因为弯腰用力,微微泛红。
洪大业愣了一下,走过去说:“这些活让春桃或宝带去做就是,你怎么自己动手了?”
朱氏头也没抬,手里的棒槌“砰砰”砸在衣服上,声音淡淡的:“她们也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做点活倒舒坦。”
洪大业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心里竟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从前朱氏哪里做过这些粗活?她要么坐在窗边绣花,要么拿着账本算账,手指纤细,连重活都舍不得让她碰。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见宝带端着洗脸水从屋里出来,看见朱氏在洗衣,忙放下铜盆跑过来:“夫人,我来洗吧,您快歇着。”
朱氏却直起身,把棒槌往盆里一放,语气硬邦邦的:“不用,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你去伺候先生梳洗。”说完,她拎起湿淋淋的衣服,转身就往晾衣绳那边走,留下宝带站在原地,一脸委屈地看着洪大业。
洪大业皱了皱眉,心里对朱氏有了点怜惜——他只当她是因为自己总跟宝带亲近,心里难受,才故意折腾自己。接下来几日,朱氏更是变本加厉:早饭时,她不再坐在主位上,而是端着碗粥,蹲在厨房门口跟老妈子一起吃;午后别人都在歇晌,她却搬着纺车坐在廊下纺纱,纺车“嗡嗡”转着,她的手指被棉线勒出红印子;晚上洪大业偶尔想进她屋,总能看见她趴在桌上做账,头发散乱,眼里满是疲惫,见他进来,只说“账还没算完,先生去宝带那歇吧,别耽误我干活”。
有一回,洪大业从铺子回来,买了串糖葫芦——那是朱氏从前最爱吃的,酸甜开胃。他揣在怀里,一路小跑回来,刚进院就看见朱氏在扫院子,灰头土脸的,额头上渗着汗。他走过去,把糖葫芦递到她面前:“给,刚路过巷口买的,你尝尝。”
朱氏却没接,甚至没看那糖葫芦一眼,只拿着扫帚继续扫:“我不吃甜的,先生给宝带吧,她年轻,爱吃这个。”
洪大业手里的糖葫芦瞬间就不香了。他看着朱氏冷漠的侧脸,突然想起从前——从前他买了糖葫芦,朱氏会笑着接过去,咬一口,把最甜的那一颗递给他,说“大业,你也吃”。可现在,她连看都不愿看一眼。他心里堵得慌,转身把糖葫芦给了宝带,宝带欢天喜地接过去,可他看着宝带那副样子,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满脑子都是朱氏蹲在井边洗衣、坐在廊下纺纱的模样。
宝带倒是乐坏了。朱氏不跟她争,还天天忙着干活,根本不管洪大业,她便日日陪着洪大业吃饭、说话,晚上也能留洪大业在自己房里多待一会儿。起初她还觉得朱氏是“认命了”,可日子久了,她见洪大业总盯着朱氏的背影发呆,吃饭时会下意识往朱氏空着的座位看,心里便有点发慌,偶尔也会学着朱氏的样子,做点粗活想讨洪大业欢心——可她笨手笨脚的,扫个地能把花盆碰倒,洗件衣服能把水溅得满地都是,反而惹得洪大业不耐烦:“你别瞎折腾了,好好待着就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朱氏的“邋遢”成了洪家的常态。她不再擦脂抹粉,不再穿好看的衣服,双手因为干活变得粗糙,脸上偶尔还沾着灰尘,可洪大业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不一样——从前是厌烦、躲避,如今是试探、怜惜,甚至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有好几次,他看见朱氏在纺车旁打盹,想走过去替她披件衣服,又怕她像从前那样推开自己,只能站在远处,悄悄看着。
终于熬到一个月期满。这日朱氏起得格外早,没像往常那样去干活,而是找了件干净的旧布衫换上,简单洗了把脸,就往狄家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恒娘在院里喊她:“妹妹可是来了?快进来,我刚煮了莲子羹。”
进了屋,恒娘看着朱氏,眼睛亮了亮,笑着说:“孺子可教!我猜着你今日会来,特意煮了羹汤给你补补——这一个月,你怕是没少受累。”
朱氏坐下,喝了口温热的莲子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眶微红:“姐姐,这一个月……我看着他跟宝带亲近,心里难受;可我又得忍着,故意疏远他,更难受。好在……他如今看我的眼神,确实不一样了。”
“这就对了。”恒娘放下羹碗,拍了拍她的手,“苦日子快熬出头了。后日就是上巳节,城外的春园最是热闹,我约了你一起去踏春。你回去之后,把藏起来的衣服、首饰全找出来,好好打扮一番,要穿最艳、最新的衣裳,画最精致的妆,明日一早,就来我家——我还有些东西要给你收拾。”
朱氏心里一动,压下激动,用力点头:“好,我都听姐姐的。”
离开狄家时,朱氏走在巷子里,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她抬头看了看天,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她好像已经能看到,洪大业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样子了。
从狄家回来,朱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床底的樟木箱拖了出来。打开箱子,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扑面而来,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全是她从前最爱的衣裳:水红的绫罗裙、石青的织金袄、月白的绣玉兰花的褙子……每一件都精致得很。她拿起那件水红绫罗裙,手指轻轻拂过裙摆上绣的缠枝莲,那是她嫁入洪家那年,花了半个月绣成的,洪大业见了,还夸她“手巧,绣得比画儿还好看”。
春桃在一旁看着,疑惑地问:“夫人,您怎么把这些衣服都翻出来了?前些日子不是说不穿了吗?”
朱氏笑着说:“后日要去踏春,总不能穿旧衣服去。你帮我把这件水红裙子熨烫平整,再把梳妆台上的妆匣拿出来,好好擦擦——明日我要用。”
春桃虽不解,却还是听话地去做了。朱氏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素面朝天的自己,伸手摸了摸脸颊——这一个月没擦粉,皮肤倒更细腻了些。她想起恒娘的话,心里既期待,又有点紧张:后日打扮起来,洪大业见了,会是什么反应?
第二日一早,朱氏就开始梳妆。她先用温水洗了脸,抹上淡淡的香膏,然后取出螺子黛,细细描了眉——不是平日里的粗眉,而是恒娘教过的“远山眉”,细长弯挑,衬得眼睛更大、更亮。接着,她用胭脂在脸颊上轻轻晕开,又在唇上点了点口脂,那口脂是石榴色的,艳而不妖,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衣服选了那件水红绫罗裙,外面套了件浅粉色的绣桃花短袄,领口、袖口都滚着细细的银线。头发她梳了个简单的双丫髻,却在髻上插了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那是她的陪嫁,从前舍不得戴,今日却特意找了出来。
收拾妥当,朱氏站在镜前,连自己都愣了愣——这一个月看惯了灰头土脸的自己,如今突然换上艳妆,竟觉得有些陌生,却又格外亮眼。春桃在一旁看了,忍不住赞叹:“夫人,您今日可真好看,比刚嫁过来的时候还俏呢!”
朱氏笑了笑,带着春桃,往狄家去。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恒娘站在门口等她,见了她,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这才是我认识的洪家妹妹!快进来,我还有些东西给你。”
进了屋,恒娘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做的碧色罗裙,又拿出一双绣着鸳鸯的锦鞋,笑着说:“我猜着你会穿红衣服,特意给你备了这个。你那件水红裙虽好看,却有点艳俗,这件碧色罗裙,料子是最软的云罗,颜色也衬你的肤色,穿上去更显温婉。还有这双鞋,你那双旧鞋样式太拙,配不上这身衣裳。”
朱氏接过罗裙和锦鞋,心里又暖又感动——恒娘竟连这些细节都替她想到了。她到里屋,换上碧色罗裙,穿上锦鞋,再出来时,恒娘又替她重新梳了个“凤髻”,用一根银簪固定住,鬓边还别了朵新鲜的白玉兰——那是从院里摘的,香气清雅。
“这样就 了。”恒娘退开两步,上下打量着她,满意地点点头,“你这容貌,本就出众,稍加打扮,比那画里的仙女还好看。”她又倒了杯酒,递给朱氏,“这杯酒你喝了,壮壮胆。一会儿回去,见了洪大业,你别跟他多说废话,稍微跟他提两句踏春的趣事,就装着累了,回房关门睡觉。他来敲门,你千万别开;他喊你,三次里只开一次。他要是想拉你的手、靠近你,你也别太顺着他——越让他得不到,他越上心。”
朱氏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是温过的,带着点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的紧张也少了些。她用力点头:“姐姐的话,我都记着了。”
离开狄家,朱氏往回走。刚拐进巷子,就看见洪大业站在自家院门口,像是在等她。原来洪大业今日没去铺子,想着上巳节热闹,本想喊朱氏和宝带一起去踏春,可等了半天,也没见朱氏出来,便站在门口等。
看见朱氏走过来,洪大业眼睛都直了。他站在原地,盯着朱氏,几乎忘了呼吸——眼前的朱氏,穿着碧色的云罗裙,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像春日里的碧波;头上的凤髻衬得她脖颈修长,鬓边的白玉兰散发着清雅的香气;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眉如远山,眼似秋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比他记忆里任何时候都要好看。
朱氏走到他面前,轻声说:“先生怎么站在这儿?我刚从恒娘姐姐家回来,今日春园热闹,我们去逛了逛。”
洪大业这才回过神,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今日这般打扮,是去踏春了?怎么不喊我一声?”
“我想着先生要去铺子,便没打扰。”朱氏垂下眼,语气轻柔,跟这一个月的冷淡判若两人,“春园的花开得真好,有桃花、杏花,还有好多放风筝的孩子,热闹得很。”她说着,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点疲惫的样子,“逛了一上午,有点累了,我先回屋歇会儿。”
说完,她没等洪大业说话,转身就进了院子,径直往正屋走。洪大业跟在她身后,一路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猫抓似的,痒痒的。他想跟她多说几句话,想问她春园里具体有什么热闹,可朱氏脚步轻快,转眼就进了正屋,“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洪大业站在门外,愣了好一会儿。他抬手想敲门,又想起朱氏刚才疲惫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转身去了堂屋。宝带见他回来,忙端着茶过来,笑着说:“先生,您回来了?我刚煮了茶,您尝尝。”
可洪大业此刻哪里有心思喝茶?他坐在椅子上,满脑子都是朱氏刚才的样子——碧色的裙子,白玉兰的香气,还有她说话时轻柔的语气。他甚至没注意到宝带在旁边说了些什么,直到宝带碰了碰他的胳膊:“先生,您在想什么呢?”
洪大业回过神,皱了皱眉:“没什么,你先下去吧,我想静静。”
宝带心里委屈,却不敢多说,只能低着头退了下去。洪大业坐在堂屋,坐立难安,眼睛时不时就往正屋的方向瞟。好不容易熬到傍晚,他实在忍不住,起身往正屋走去,抬手敲了敲门:“朱氏,你醒了吗?该吃晚饭了。”
屋里没动静。洪大业又敲了敲:“朱氏?你听见了吗?”
还是没声音。洪大业心里有点慌,又敲了第三下,声音放软了些:“朱氏,我知道你没睡,开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朱氏站在门后,头发稍微有些散乱,脸上的妆淡了些,却更添了几分慵懒的美。她看着洪大业,轻声说:“先生有什么事?我刚睡着,被你敲醒了。”
洪大业看着她,心里的话一下子全忘了,只觉得喉咙发紧:“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喊你吃晚饭。你要是累,就再睡会儿,我让厨房把饭温着。”
朱氏点了点头,没让他进来,只说:“嗯,我知道了,你先去吧。”说完,又把门关上了。
洪大业站在门外,心里又失落又有点痒——这还是朱氏第一次这样对他,不冷不热,却偏偏勾得他心里发慌。他回到堂屋,胡乱吃了两口饭,满脑子都是朱氏的样子。
第二日傍晚,洪大业早早地就守在正屋门口。朱氏从屋里出来倒水,看见他,愣了一下:“先生怎么在这儿?”
“我……我等你一起吃晚饭。”洪大业有些局促地说。
朱氏没说话,转身进了屋,这次却没关门。洪大业心里一喜,连忙跟了进去。屋里点着一盏小灯,光线昏黄,朱氏坐在桌边,正在整理账本。洪大业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犹豫了半天,才说:“朱氏,昨日……是我不好,不该打扰你睡觉。”
朱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弯了弯——那是这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对他笑。洪大业看着她的笑,心里一下子就暖了,连忙说:“明日我休班,咱们一起去春园好不好?你昨日说那里热闹,我陪你去逛逛。”
朱氏想了想,点了点头:“好啊,不过……我只能跟你待半天,下午还要回来做账。好啊,不过……我只能跟你待半天,下午还要回来做账。”
朱氏话说得轻,却像颗小石子投进洪大业心里,漾开一圈圈喜意。他原以为她会直接拒绝,没想到竟应了下来,忙不迭点头:“好!半天就好,我明日一早就备车,带你去吃巷口张记的糖糕——你从前最爱吃他家的。”
朱氏“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翻账本,指尖却悄悄蜷了蜷——她果然没猜错,恒娘这“欲擒故纵”的法子,比硬碰硬管用多了。
第二日天刚亮,洪大业就醒了。他亲自去厨房吩咐做糖糕,又让春桃把马车擦得锃亮,连自己都换了身新做的宝蓝长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朱氏出来时,身上穿了件浅紫的绣丁香短袄,配着月白的裙子,没插步摇,只在鬓边别了朵浅粉的海棠,素雅又清丽。
“你今日真好看。”洪大业看着她,眼神亮得像藏了星子,伸手想扶她上车,又怕她躲开,手悬在半空,略显局促。朱氏看在眼里,心里软了软,主动扶了他一下,轻声说:“走吧。”
马车一路往城外春园去,车里铺着软垫,洪大业特意备了暖炉,怕朱氏着凉。他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说:“前几日我听狄老板说,春园西边新搭了个戏台,今日有班子唱《牡丹亭》,你最爱听这出;还有南边的茶摊,煮的雨前龙井最香,一会儿咱们去尝尝……”
朱氏没怎么说话,只偶尔“嗯”一声,却听得认真,嘴角时不时弯一下。洪大业见她听着,说得更起劲了,从春园的花,说到西市的新布料,连自己铺子昨日收了匹好帛的小事都讲了——他太久没跟朱氏这样平和地说话,心里攒了一肚子的话,恨不得全倒出来。
到了春园,正是热闹的时候。门口卖糖葫芦、吹糖人的小贩吆喝着,往里走,桃花、杏花开得正盛,粉的、白的花瓣落了一地,风一吹,就像下了场花雨。洪大业牵着朱氏的手,慢慢往前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些——朱氏的手还是那样软,却比从前粗糙了点,他想起这两个月她日日干活的样子,心里又疼又愧。
“你看,那就是新搭的戏台。”洪大业指着不远处的戏台,拉着朱氏往那边走。戏刚开唱,唱的正是《游园惊梦》,杜丽娘的声音婉转,听得人心里软乎乎的。洪大业怕朱氏站着累,找了个靠前的位置,让她坐下,自己站在旁边挡着人流,偶尔替她拂掉落在肩上的花瓣。
戏唱到一半,朱氏说想喝口茶,洪大业忙应着:“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要温的,不加糖,对不对?”——他竟还记得她喝茶的习惯。朱氏看着他快步跑向茶摊的背影,心里那点因为“算计”而起的别扭,慢慢淡了下去。
不多时,洪大业端着茶回来,手里还拎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张记的糖糕,还冒着热乎气:“刚路过买的,还热着,你尝尝。”他递了一块给朱氏,自己也拿了一块,却没吃,只看着她——从前朱氏吃糖糕时,嘴角会沾点糖霜,他总爱替她擦掉,如今倒不敢了。
朱氏咬了一口,甜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还是从前的味道。她抬头看洪大业,见他盯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你怎么不吃?”说着,递了一块到他嘴边。洪大业愣了一下,连忙张嘴接住,甜意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
午后,朱氏说要回去做账,洪大业虽舍不得,却也没拦着,只说:“我送你回去,账要是多,我晚上帮你算——我虽不如你细致,却也能搭把手。”
回去的马车上,朱氏靠在车壁上打盹,阳光透过车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很。洪大业坐在一旁,悄悄看着她,心里满是满足——他太久没这样跟她待在一起,没有争吵,没有冷战,只有这样安安静静的暖意。他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冷落她了。
回到家,洪大业果然没去宝带房里,晚饭时主动帮朱氏摆碗筷,晚上还真的搬了张凳子坐在旁边,帮她理账本。他算得慢,偶尔还会算错,朱氏便耐心教他,两人头挨着头,凑在一盏灯下,倒像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
宝带在自己房里待着,听着正屋传来的说话声,心里又酸又慌。她好几次想去正屋找洪大业,可走到门口,听见朱氏的笑声,又不敢进去——她总觉得,朱氏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明明没跟她争,却偏偏让洪大业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过了半月,朱氏按约定去狄家。刚进门,恒娘就笑着迎上来:“我看你这气色,就知道事成了大半。怎么样?他如今是不是日日围着你转?”
朱氏红着脸,点了点头,语气里带着点不好意思:“嗯,这半月他没去过宝带房里,日日陪着我,还帮我做账、干活……只是姐姐,我总觉得这样还不够,他虽待我好,可我怕……怕日子久了,他又变回从前的样子。”
恒娘拉着她坐下,倒了杯茶递过去,眼神认真起来:“妹妹,这只是‘引’他回来,要想让他一辈子待你好,还差最后一步——你虽美,却少了点‘媚’。你这容貌,若是添上几分媚态,别说一个宝带,就是西施来了,也抢不走他的心思。”
“媚?”朱氏愣了,“我……我不会啊。从前我爹教我,女子要端庄,哪里学过这个?”
“这不难,我教你。”恒娘说着,起身走到镜前,转过身看着朱氏,“你先看我——所谓媚,不是矫揉造作,是从眼里、从笑里透出来的软。你看我的眼睛。”
恒娘说着,眼尾微微向上挑了挑,眼神软下来,像含着一汪水,轻轻往朱氏这边一瞟,没说话,却比说话还勾人。朱氏看呆了——恒娘容貌本就寻常,可这一眼,竟添了无限风情。
“你试试。”恒娘笑着说。
朱氏学着她的样子,眼尾往上挑,可要么挑得太用力,显得凶;要么太轻,没半点样子。恒娘摇了摇头:“不对,不是硬挑,是放松,让眼尾自然往上弯——你想想,看见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里忍不住带笑的样子,就是那个感觉。”
朱氏按着她说的,闭上眼睛,想起刚才来的路上,看见洪大业在门口等她,手里拎着她爱吃的糖糕,心里暖乎乎的。再睁开眼时,眼尾自然弯了弯,眼神软下来,带着点笑意往恒娘那边看——这次竟有了七八分样子。
“对了!就是这样!”恒娘高兴地拍手,“再试试笑。你平时笑,太端庄,嘴角只弯一点;要媚,就得笑得软一点,嘴角往两边牵,露出一点点牙齿,像偷着乐似的。”
恒娘示范了一下——她笑的时候,左边嘴角先往上弯,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眼尾跟着弯起来,又甜又软。朱氏跟着学,起初笑得僵硬,练了十几次,才慢慢找到感觉。恒娘又教她走路——步子别迈太大,腰轻轻晃一下,裙摆跟着动,显得轻盈;说话别太直,声音放软,尾音拖一点点,听着就温顺。
练了一个时辰,朱氏额头都出了汗,却学得认真。恒娘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差不多了,你回去之后,对着镜子多练几遍,熟了就自然了。不过妹妹,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这些都是表面的,真正要紧的,是床第之间。”
朱氏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不敢看恒娘。恒娘却没避讳,语气认真:“夫妻之间,光有好看的样子不够,还得懂他的心思。他累了,你就帮他揉揉肩,别说废话;他想跟你亲近,你别总是拒着,也别太顺着——他急的时候,你慢一点;他软的时候,你主动一点。这些事,没法子一条条教,只能你自己看着他的样子,随机应变,顺着他的喜好来。”
朱氏咬着唇,点了点头,把恒娘的话记在心里。临走时,恒娘拉着她的手,轻声说:“妹妹,我能教你的都教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记住,别丢了自己的性子,媚是添彩,不是变样——你本来就好,添了这点媚,他只会更离不开你。”
朱氏回到家时,天刚擦黑。洪大业正在院子里等她,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去:“怎么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正想去找你。”
朱氏看着他着急的样子,心里暖了暖,按着恒娘教的,眼尾轻轻弯了弯,声音放软:“没出事,跟恒娘姐姐多说了会儿话。你别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她说着,伸手替洪大业拂掉肩上的落叶——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肩膀,轻轻蹭了一下。
洪大业身子僵了一下,看着朱氏带笑的眼睛,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得慌。他伸手握住朱氏的手,声音有点哑:“回来就好,饭温着呢,咱们进去吃。”
晚饭时,朱氏没像往常那样安静吃饭,偶尔会夹一筷子菜递到洪大业碗里,轻声问:“今日铺子忙不忙?累不累?”说话时,尾音轻轻拖了一下,软乎乎的。洪大业连忙摇头:“不累,一点都不累。”说着,也给朱氏夹了块她爱吃的鱼,细心地挑掉刺。
晚上做账时,洪大业算错了一笔账,自己懊恼地拍了下脑袋:“真是笨,又算错了。”朱氏没像从前那样笑他,反而凑过去,从身后轻轻抱住他的胳膊,头靠在他肩上,声音软得像棉花:“别急,我教你,你看这里,把进出的数分开记,就不会错了。”
她的头发蹭在洪大业颈间,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声音就在耳边,暖乎乎的。洪大业浑身都软了,哪里还有心思看账本?只转头看着朱氏,眼神里满是情意:“朱氏,你今日……真好看。”
朱氏抬起头,眼尾弯着,嘴角露出一点点牙齿,像偷着乐似的:“我从前不好看吗?”
“好看,都好看。”洪大业连忙说,伸手揽住她的腰,“就是今日……更让我喜欢。”
朱氏没推开他,只轻轻靠在他怀里,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恒娘说的没错,这点“媚”,果然不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朱氏把恒娘教的都用了起来。洪大业累了,她就烧好热水,替他泡脚,一边泡一边帮他揉脚;洪大业想跟她说话,她就放下手里的活,安安静静听着,偶尔插一两句,声音软乎乎的;晚上睡觉时,洪大业想抱她,她不会像从前那样僵着,反而会轻轻往他怀里钻一下,手搭在他腰上。
洪大业彻底被她勾住了心。他日日围着朱氏转,铺子的事都恨不得早点处理完,好回家陪她。白天一起吃饭、做账,晚上一起坐在灯下说话,偶尔还会像刚结婚时那样,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散步,看月亮,说些悄悄话。
朱氏没忘了恒娘说的“善待宝带”,每次吃饭,都会喊宝带一起坐;做了新衣服,也会挑一件好看的给宝带;甚至偶尔会故意说:“今日我有点累,先生你去宝带房里歇着吧。”
可洪大业哪里肯去?他只会抱着朱氏,皱着眉说:“我才不去,我就想跟你待在一起。宝带那边,让她自己歇着就好。”
宝带日子越过越难受。朱氏待她好,可这份好,却像隔着一层东西——她喊她吃饭,却从不跟她多说一句话;给她新衣服,却也不看她穿得好不好看。更让她委屈的是洪大业——从前洪大业虽不宠她,却也会偶尔去她房里坐会儿,如今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有次她主动端着茶去正屋,想跟洪大业说句话,洪大业却只皱着眉说:“我跟夫人说话呢,你先下去。”
宝带心里的委屈慢慢变成了怨恨。她觉得是洪大业薄情,是朱氏故意抢了她的位置。有次跟老妈子聊天,忍不住抱怨:“先生从前待我虽不算好,却也没这么冷淡,如今全是夫人挑唆的,故意让先生不待见我。”
这话没几天就传到了洪大业耳朵里。他本就因为宝带之前的“争”心里有点不舒服,如今听她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朱氏日日劝他去宝带房里,对宝带也尽心,怎么就成了“挑唆”?他气冲冲地找到宝带,沉着脸骂了她一顿:“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夫人待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再敢乱嚼舌根,我饶不了你!”
宝带被他骂哭了,心里更恨,却不敢再当着洪大业的面说,只能私下里跟别人抱怨。可越抱怨,她越没心思打理自己——衣服脏了也不洗,头发乱了也不梳,天天穿着件灰扑扑的旧衣服,头发像堆乱草,脸上也不擦脂粉,原本就不出挑的容貌,如今更显邋遢。
有次朱氏故意把洪大业推进宝带房里,还锁了门,想让他们缓和缓和。可洪大业在房里待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就砸着门喊着要出来——宝带房里又脏又乱,宝带坐在床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带着泪痕,见了他,不是委屈就是抱怨,哪里有半点让他亲近的心思?
从那以后,洪大业更不待见宝带了。宝带稍有不顺心,他就忍不住发火,后来甚至动了手——有次宝带把朱氏的绣绷子扔在地上,洪大业看见了,直接拿起鸡毛掸子抽了她两下,骂道:“你敢动夫人的东西?不想活了是不是!”
宝带彻底寒了心,也破罐子破摔,天天躺在房里不干活,衣服脏了也不换,房里臭烘烘的,连丫鬟都不愿进去。到最后,洪大业干脆让老妈子把她挪到了后院的小杂屋,除了给口饭吃,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朱氏彻底稳了主母的位置,洪大业对她的好,比刚结婚时还要甚——铺子里收了好料子,第一时间想着给她做新衣服;听说哪家的点心好吃,再远也会绕路去买;甚至连从前从不沾手的家务,也会主动帮她做,怕她累着。
邻里见了,都羡慕地说:“洪家夫人真是好福气,洪老板对她这般疼惜,比狄老板对恒娘还要亲厚。”朱氏听了,心里却总记着恒娘的好——若不是恒娘,她如今怕是还在冷宫里守着空房,哪有这样的日子?
她跟恒娘走得更亲了,没事就去狄家串门,有时带着自己做的点心,有时帮恒娘打理院子里的花。恒娘待她也依旧热络,两人坐在一处,从家常琐事说到夫妻相处的小门道,无话不谈,倒比亲姐妹还亲。
这样过了三年。这三年里,洪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洪大业的铺子开了两家分号,朱氏也怀了身孕,生了个儿子,取名“洪念安”,寓意“念安稳,念和睦”。孩子出生那天,洪大业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对着朱氏说:“朱氏,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儿子,咱们家以后更圆满了。”
朱氏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心里满是踏实。她抱着孩子去狄家报喜,恒娘看着孩子,笑得温柔:“这孩子生得俊,眉眼像你,性子定像他爹,温和。”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个长命锁,是纯金打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这是我早就备好的,给念安戴上,保他平平安安。”
朱氏接过长命锁,心里暖得很,眼眶都红了:“姐姐,这三年来,多亏了你。若不是你,我哪有如今的日子?”
恒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傻妹妹,日子是你自己过出来的,我不过是提了两句醒。你本就聪慧,又心善,该有这样的好福气。
可朱氏总觉得,恒娘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淡”——她待狄老板很好,狄老板也疼她,可她看狄老板的眼神,没有寻常夫妻那般浓烈的依恋,倒像一汪平静的湖,温和,却少了点波澜。有次狄老板去外地进货,要走半个月,出发前拉着恒娘的手,反复叮嘱“家里有事就找洪家帮忙,别自己扛着”,恒娘笑着应着,眼里却没半点不舍;等狄老板回来,带了外地的新奇布料给她,她也只是淡淡夸一句“料子不错”,不像朱氏,见洪大业带东西回来,会笑着凑过去问东问西。
朱氏心里纳罕,却没敢问——每个人相处的模样不同,或许恒娘本就是这般淡然的性子。
变故是从入秋开始的。那几日,朱氏总见恒娘站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发呆,脸色也比往常苍白些,偶尔还会咳嗽两声。朱氏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恒娘只说“秋燥,没什么大碍”。可过了几日,恒娘的精神越来越差,连院子都少出了,朱氏去看她,总见她坐在窗边,望着远处的天空,眼神空落落的。
这日午后,朱氏炖了冰糖雪梨,想着给恒娘润润嗓子,刚走进狄家院门,就见恒娘站在廊下等她,身上穿了件从未见过的素白长裙,头发挽得整齐,脸上却没什么血色。
“妹妹来了,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恒娘的声音比往常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进了屋,恒娘让丫鬟退下,亲自给朱氏倒了杯茶,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妹妹,咱们认识四年了,你待我真心,我也把你当亲姐妹看。有些话,从前不敢说,怕你害怕,如今……是时候告诉你了。”
朱氏心里一紧,隐约觉得不对劲,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姐姐,你想说什么?”
恒娘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歉意,又带着点释然:“我不是人,是山里修行的狐。”
“轰”的一声,朱氏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热水溅了一地。她猛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眼神里满是震惊和慌乱:“姐姐……你……你说什么?这……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是……”
“是真的。”恒娘没拦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平静,“我幼时父母双亡,被继母卖给了都中的牙行,原想寻个机会逃回去,却遇上了狄郎——他那时候刚做帛生意,心善,见我可怜,就把我买了下来,待我极好。我本想陪他几年,等他有了儿女,就回山里继续修行,可一来二去,竟恋上了人间的烟火气,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她顿了顿,看着朱氏发白的脸,轻声说:“我知道你害怕,换做谁,听了这话都会怕。可这四年,我从没害过你,也没害过任何人——我教你那些法子,不是为了耍手段,是见你日日以泪洗面,实在可怜;我待狄郎好,是感激他的恩情,也珍惜这几年的夫妻情分。”
朱氏站在原地,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可看着恒娘温和的眼神,想起这四年的相处——恒娘会在她难过时安慰她,会在她怀孕时教她保胎的法子,会在念安出生时送他长命锁,那些细碎的温暖,一点都不像“妖”能做出来的事。她慢慢冷静下来,重新坐下,声音还有点发颤:“姐姐,我……我不是怕你,我只是……太意外了。那你近日不舒服,是不是……是不是因为要走了?”
恒娘点了点头,眼眶微微泛红:“昨日我感应到父亲仙逝,要去山里为他守灵,往后……怕是不能再回来了。狄郎那边,我已经跟他说了实话,他虽难过,却也懂我——他知道我本不属于这里。”
说到这里,恒娘的声音哽咽了些:“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如今日子安稳,念安也长大了些,可夫妻相处,光靠‘术’不行,还得靠‘心’。洪郎性子软,容易被新鲜事迷了眼,你往后别总顺着他,也别总憋着自己——他若做错了,你就好好跟他说;你若受了委屈,也别藏着,他心里有你,定会疼你。还有宝带,她本性不坏,只是被穷日子和情分迷了眼,你若能容,就给她口饭吃,若不能容,也别赶尽杀绝,留她一条活路。”
这些话,说得掏心掏肺,朱氏听着,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走过去,拉着恒娘的手——恒娘的手还是那样暖,一点都不像传说中狐狸的冰冷。“姐姐,我知道了。你要走,我不拦你,可我舍不得你……这四年,你就像我的亲姐姐,教我怎么做人,怎么过日子。”
恒娘也红了眼,拍了拍她的手:“傻妹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虽走了,可你好好过日子,把念安养大,把家里打理好,就是对我最好的念想。明日一早我就走,狄郎会送我去山口,你别来送了——我怕见了你的眼泪,走不动道。”
朱氏用力点头,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那天下午,两人坐在屋里,说了很多话,从刚认识时的拘谨,说到一起踏春的热闹,说到念安刚出生时的小模样,仿佛要把这四年的时光,都重新过一遍。
第二日天还没亮,朱氏就醒了。她站在院门口,望着隔壁狄家的方向,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恒娘要走,却不敢过去——她怕自己一看见恒娘,就忍不住哭出声,耽误了她的行程。
辰时左右,狄老板牵着马从狄家出来,马背上驮着个小包袱,恒娘跟在他身后,穿着昨日那件素白长裙,头发上只插了根银簪,跟初见时一模一样。她走到院门口,朝洪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像是知道朱氏在看她,轻轻挥了挥手,然后翻身上马,跟着狄老板,慢慢消失在巷口。
朱氏站在原地,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春桃走过来,递了块帕子:“夫人,您别难过了,恒娘夫人是去做正经事,往后说不定还会回来呢。”
朱氏摇了摇头,心里清楚——恒娘一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她属于山林,属于自由,这都中的烟火气,不过是她修行路上的一段插曲。
没过多久,狄家就搬离了城北——狄老板说,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总想起恒娘,心里难受,不如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朱氏去送他时,狄老板递给她一个木盒,说:“这是恒娘走前留给你的,她说你往后用得上。”
朱氏打开木盒,里面是一张叠得整齐的纸,上面是恒娘清秀的字迹,写的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几句家常话:“妹妹,念安要多喝米汤,养脾胃;洪郎冬天手脚凉,睡前给他用艾叶泡脚;家里的账本,每月末要核一遍,别积着。我走了,你要好好的,比谁都好。”
朱氏捧着那张纸,眼泪又掉了下来。她把木盒收进衣柜最底层,像藏着一份珍贵的念想。
日子还在继续。洪大业依旧待她极好,念安慢慢长大,活泼可爱。朱氏没忘了恒娘的话,夫妻相处,不只用“术”,更用“心”——洪大业做错了生意上的事,她不骂他,陪他一起想办法;她受了委屈,也不憋着,跟洪大业好好说;至于宝带,她把她从杂屋接了出来,让她帮忙带念安,虽不亲近,却也给了她安稳的日子。
有次念安问她:“娘,隔壁的恒娘姨姨去哪里了?我好久没见她了。”
朱氏抱着儿子,指着远处的山,笑着说:“恒娘姨姨回山里了,那里有她的家人,有她喜欢的自由。等你长大了,娘带你去山里,说不定能遇见她呢。”
念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抱着她的脖子,喊着“娘最好了”。朱氏看着儿子的笑脸,又望向远处的天空——她知道,恒娘虽然走了,可她教给她的道理,给她的温暖,会陪着她,过完这一辈子。
都中人渐渐忘了城北曾住着一个叫恒娘的女子,唯有洪家,每年秋天桂花盛开时,朱氏都会泡一壶桂花茶,摆两副碗筷,像是在等什么人。洪大业懂她的心思,从不打扰,只默默陪着她坐一会儿,偶尔说一句:“恒娘要是还在,定喜欢这茶。”
这年冬天,念安五岁,朱氏带着他去庙里上香。路过巷口时,听见两个老妇人在聊天,说的是城里新近发生的事——有家富户,正妻善妒,妾室貌美,夫妻天天吵架,最后正妻被休,妾室扶正,可没过半年,富户又纳了新的妾,把从前的妾室晾在一边,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念安拉着朱氏的手,问:“娘,为什么他们总吵架呀?不像我爹和娘,从不吵架。”
朱氏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头,笑着说:“因为他们不知道,日子不是争来的,是用心换来的。”
她想起恒娘当初说的话——“人情厌故而喜新,重难而轻易”。世人总以为,夫妻反目是因为“新欢”,是因为“容貌”,却忘了,再新鲜的人,看久了也会腻;再好看的脸,看惯了也会淡。真正能留住人的,从来不是“术”,是藏在日子里的“心”——是他累时递过去的一杯热茶,是她委屈时温柔的一句安慰,是吵架后先软下来的那一步,是平淡日子里藏着的那点牵挂。
就像恒娘,她虽是狐,却比许多人更懂人间的情分。她教朱氏的那些法子,看似是“算计”,实则是“点拨”——点拨她别钻牛角尖,别用硬碰硬的方式把人推远;点拨她看清男人的本性,也看清自己的心意。那些“纵着”“藏着”“媚着”的手段,不过是打开心结的钥匙,真正能让日子安稳下来的,还是朱氏自己的温柔和体谅,是洪大业心里未泯的情意。
后来念安长大,朱氏把恒娘的故事讲给他听——讲那个容貌寻常却温柔聪慧的女子,讲她如何教自己经营婚姻,讲她如何带着感恩和不舍离开人间。念安听了,说:“娘,恒娘姨姨不是狐,她是仙人,是来帮娘的仙人。”
朱氏笑着点头——或许吧。恒娘或许是狐,或许是仙,可对她来说,恒娘只是那个在她最难熬的时候,拉了她一把,教她怎么好好过日子的姐姐,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念想。
多年后,朱氏老了,洪大业也老了。两人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晒着太阳,手里握着对方的手,像年轻时那样。洪大业说:“朱氏,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朱氏笑着说:“我也有福气,遇见了你,还遇见了恒娘。”
风从槐树叶间吹过,带着淡淡的香气。朱氏闭上眼睛,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月白长裙的女子,站在桂花树下,对她笑着说:“妹妹,日子要好好过,比谁都好。
她知道,她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