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观诗
绍兴二十五年的春天,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建康城里的秦淮河却已经漾起了绿波。画舫上的丝竹声顺着水纹飘上岸,混着酒肆里的喧嚣,把这座古都烘得暖意融融。没人留意到,城南通往茅山的官道上,一队车马正碾着新绿的草芽前行,车帘绣着暗金色的纹样,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那是当朝丞相秦桧的儿子,秦熺的仪仗。
秦熺这次来建康,名义上是“焚黄”——即把朝廷封赠先人的诰命文书烧掉,告慰亡灵。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个由头。秦桧权倾朝野,秦熺仗着父亲的势,在朝中横行无忌,这次南下,一半是炫耀,一半是散心。车队刚进建康城,知府宋某就带着大小官员候在城门口,弯腰屈膝的样子,活像地里的麦秆,被风一吹就快折了。
“秦公子一路辛苦!”宋知府满脸堆笑,手里捧着个锦盒,“下官备了些建康的新茶,不成敬意。”
秦熺掀开车帘,瞥了他一眼,嘴角撇出个淡淡的笑,没接茶,只懒懒地说:“听说茅山的华阳观香火盛,本公子想去看看。”
宋知府忙点头哈腰:“理应!理应!下官这就备轿,陪公子同去。”
茅山离建康城不过百里,快马加鞭,午后便到了。华阳观坐落在三峰之下,青瓦红墙隐在苍翠的松柏里,观门上方的“华阳观”三个大字,是前朝书法家题的,笔力遒劲,透着股仙气。观里的道士们早就接到了消息,列队在门口迎候,为首的老道捧着拂尘,袍子浆洗得发白,却依旧一丝不苟。
“秦公子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老道稽首行礼,声音有些发颤。谁不知道秦家的厉害?前两年有个御史弹劾秦熺贪墨,转天就被罢了官,流放岭南,至今生死不明。
秦熺没理他,径直往里走。观里的亭台楼阁,他看都懒得看,唯独走到三清殿后的碑林前,停住了脚步。那些石碑上刻着历代文人的题诗,字里行间都是对茅山风光的赞叹。秦熺忽然来了兴致,对身后的随从说:“取笔墨来。”
宋知府眼疾手快,立刻让人铺好宣纸,研好墨。秦熺提起笔,略一沉吟,便写了起来。他的字不算差,只是带着股骄纵之气,笔画张扬,像他这个人。
写的是首七绝:“家山福地古云魁,一日三峰秀气回。会散宝珠何处去?碧岩南洞白云堆。”
诗里说茅山是“家山福地”,把这道家圣地当成了自家的后花园,又暗指自己是“宝珠”,如今虽来此一游,终究要回到权力的中心去。宋知府在一旁看得连连叫好:“公子好才情!这‘宝珠’二字,真是神来之笔!”
秦熺放下笔,得意地笑了。宋知府忙凑趣:“如此佳作,当刻在木板上,挂在观里的梁间,让后人瞻仰。”说着,立刻让人找来当地最好的木匠,带着刻刀和木板,就在观里忙活起来。
不到两个时辰,诗板就刻好了。松木板刷了清漆,黑字衬着木色,倒也醒目。宋知府指挥着道士们,把诗板挂在三清殿的横梁上,位置显眼,抬头就能看见。秦熺站在殿下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带着人下山,回建康城的官驿歇息。
当天傍晚,秦熺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诗,又带着几个随从,折回了华阳观。夕阳的金辉透过殿门的格子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梁间的诗板在暮色里泛着微光。他正看得得意,忽然发现诗板的右侧,隐约有几行白字,像是新写上去的。
“那是什么?”秦熺皱起眉。
随从们也看见了,忙找来梯子。一个小厮爬上去,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一看,失声念了出来:“富贵而骄是罪魁,朱颜绿鬓几时回?荣华富贵三春梦,颜色馨香一土堆。”
这诗,竟是和他那首的!
秦熺的脸“唰”地就白了。第一句就骂他“富贵而骄是罪魁”,直指他仗势欺人;第二句问他“朱颜绿鬓几时回”,暗讽他风光难久;后两句更狠,说他的荣华富贵不过是“三春梦”,到头来终将化为“一土堆”——这哪里是和诗,分明是指着鼻子骂他!
“谁干的?!”秦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诗板怒吼,“给我查!查出来,扒了他的皮!”
随从们慌忙四散去找人,宋知府和观里的老道也被连夜从床上拽了过来。两人一看那和诗,吓得魂都没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公子饶命!下官(贫道)真的不知道啊!”
宋知府哭丧着脸:“傍晚挂诗板时,下官亲自盯着的,绝无旁人靠近!这字……这字像是用白垩写的,干得很快,怕是刚写上不久。”
老道也哆哆嗦嗦地说:“观里的道士都在偏殿打坐,没人敢来三清殿……会不会是……是夜游的山鬼?”
这话纯属胡说,可此刻谁也想不出别的解释。秦熺权倾天下,别说当面骂他,就是背后议论的人都少。谁敢在他题的诗旁边,写下这样一首骂诗?难道是活腻了?
秦熺哪里肯信,让人把观里的道士、山下的村民,甚至附近的樵夫都抓来盘问。鞭子抽断了好几根,人打得鼻青脸肿,却没一个人承认。那写和诗的白垩,查来查去,竟是观里三清殿供桌上用来描神像的颜料,平日里由老道亲自保管,钥匙从不离身。
“钥匙呢?”秦熺盯着老道。
老道慌忙掏出钥匙,打开存放颜料的柜子,里面的白垩果然少了一块。“贫道……贫道真的没动过啊!”老道快哭了,“昨夜锁柜子时,贫道还检查过的!”
宋知府也急得满头大汗,他知道,这事查不出结果,自己肯定要倒霉。秦家父子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前几年有个县令办事不力,被秦熺一句话就发配到了琼州,这辈子都别想回来。
接下来的几天,建康城被搅得天翻地覆。秦熺下令封锁城门,挨家挨户地搜查会写字的人,尤其是能写出那笔遒劲字体的。可查来查去,还是一无所获。那和诗的字迹苍劲有力,带着股凛然正气,不像是寻常百姓能写出来的,倒像是饱读诗书、看透世事的高人所作。
宋知府和老道惶惶不可终日,整天烧香拜佛,只求能躲过这一劫。观里的道士们更是吓得不敢出门,生怕被当成替罪羊。秦熺的怒气像堆干柴,一点就着,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只能把气撒在随从身上,骂他们没用。
就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候,谁也没料到,事情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了。
这年冬天,刚过冬至,临安传来消息——当朝丞相秦桧,病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建康。宋知府听到消息时,正在书房里唉声叹气,手里还捏着那首和诗的拓片。他愣了半晌,突然瘫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秦熺听到父亲的死讯,连夜赶回临安。失去了父亲这座靠山,他往日的骄横荡然无存,后来被人弹劾,削去了官职,贬回老家,再也没能翻身。
华阳观里的那两块诗板,秦熺倒台后,宋知府让人把秦熺的诗板拆了下来,劈了当柴烧,只留下了那首和诗的诗板。道士们把它移到了碑林的角落里,用玻璃罩着,供人瞻仰。
有人说,那和诗是茅山的山神写的,看不惯秦家的跋扈;也有人说,是某个隐居在山里的前朝遗老,借诗抒怀;还有人说,那根本不是人写的,是天意,是秦桧父子倒台的预兆。
多年后,有个读书人来到华阳观,站在那首和诗前,看了很久,叹了口气:“富贵如浮云,骄纵必招祸。这诗里的道理,何止是说给秦家听的?”
阳光透过松柏的枝叶,照在诗板上,那“一土堆”三个字,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清晰。观里的钟声“咚”地响了一声,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警示——这世间的荣华,终究敌不过时间,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张常先
绍兴二十五年的春天,信州城里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雪。可州府衙门里的气氛,却半点没有春日的和煦——指使吴成忠正捂着胳膊,疼得龇牙咧嘴,胳膊上的杖痕红得发紫,渗着血珠。而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年轻官员,正背着手来回踱步,满脸戾气。
这官员便是张常先,当朝枢密使嵇仲的三儿子。仗着父亲的权势,再加上秦丞相看在嵇仲的面子上格外提拔,他年纪轻轻就捞了个江西转运判官的肥缺,马上要赴任了。按规矩,赴任前得去祖坟上拜别,他便向信州郡守林景度借了些吏卒随行。可就因为坟前没摆上他指定的银香炉,他当场就发了火,指着负责置办祭品的吴成忠破口大骂,还让人把吴成忠按在地上,噼里啪啦打了几十杖。
林景度站在一旁,脸都白了,却半个字也不敢说。谁不知道张常先是出了名的凶暴任性?他爹嵇仲在朝中是红人,秦丞相又格外照看,别说信州这样的小地方,就是州府大员见了他,也得让三分。吴成忠不过是个小小的州指使,哪里敢跟他较劲?只能趴在地上,硬生生挨了这顿打。
“一群废物!”张常先骂够了,甩甩袖子,转身就走,连看都没看地上的吴成忠,“备车,去江西!”
吴成忠被人扶起来时,后背已经湿透了,冷汗混着血,疼得几乎站不住。他望着张常先远去的背影,咬着牙,眼里像淬了毒——这口气,他咽不下。
张常先到了江西,更是把“凶愎不逊”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转运判官管着一省的钱粮赋税,他却整天不是带着人去酒楼寻欢,就是强征百姓的财物。有个县丞实在看不下去,劝他收敛些,他当场就把县丞的官帽扔在地上,踩得稀烂,还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教训我?”县丞气得辞官回了家,他倒好,转头就把那县丞的家产抄了一半,说是“充公”,实则都进了自己腰包。
当地的官员们个个提心吊胆,见了他就像见了阎王,生怕哪句话说错,落得跟吴成忠一样的下场。可越是这样,张常先越是得意,觉得全天下都得捧着他。他哪里知道,灾祸正在后头等着呢。
不过三个月,弹劾他的奏折就像雪片似的飞到了临安。御史们把他强抢民女、克扣粮饷的事一桩桩列出来,字字句句都戳在痛处。宋高宗看了奏折,本就对这种仗势欺人的官宦子弟没好感,当即下旨,罢了他的官,让他滚回信州待着。
张常先接到圣旨时,正在酒楼里搂着歌姬喝酒,酒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片。“一群小人!敢阴我!”他一脚踹翻了酒桌,满桌的杯盘碎了一地,吓得歌姬们瑟瑟发抖。可圣旨已下,他再横,也不敢抗旨,只能灰溜溜地收拾行李,回了信州。
他以为这就完了?没曾想,更大的祸事还在等着。没过多久,有人告发他,说他曾在张魏公(张浚)的生日宴上,写过嘲讽的诗,暗讽张魏公图谋不轨。这在当时可是掉脑袋的罪名——张魏公是朝廷重臣,虽说跟秦丞相不对付,可也轮不到他一个毛头小子来编排。
秦丞相这次没再护着他。或许是觉得这小子实在不成器,或许是想借这事敲打一下嵇仲,总之,一道圣旨下来,张常先被削去了所有功名,贬为庶民,还得“编管循州”。编管,说白了就是流放看管,比坐牢好不了多少。
信州府接到刑部的文书,要派一个使臣、十个兵卒护送张常先去循州。巧的是,负责这事的,正是之前被他打了一顿的吴成忠。
吴成忠接到差使时,正在家里养伤。听到要护送的是张常先,他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找了身最旧的官服穿上,连行李都没怎么收拾,揣了把匕首就上了路。
张常先那会儿刚从豫章(南昌)往信州赶,还没到家,就在三十里外的官道上被吴成忠堵住了。
“张公子,别来无恙啊?”吴成忠勒住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张常先的马车。
张常先掀开车帘,看到是吴成忠,脸色一沉:“是你?滚开!”
“不敢滚。”吴成忠跳下马,走到马车旁,突然伸手,一把揪住张常先的衣领,硬生生把他拽了下来,“朝廷有令,编管循州的罪臣,哪有资格坐马车?”
张常先摔在地上,懵了:“吴成忠!你敢动我?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你爹?”吴成忠踹了他一脚,“现在是皇上下的令,你爹也护不了你!”说着,他伸手扯掉了张常先头上的头巾,“罪臣就得有罪臣的样子,给我走着去!”
张常先哪受过这委屈?当场就要扑上来打吴成忠,却被旁边的兵卒按住了。他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是这些兵卒的对手?只能被死死摁着,眼睁睁看着吴成忠把他的马车和财物都收了,只留下一个小包袱。
“走!”吴成忠喝了一声,让兵卒松开手。
张常先梗着脖子不动,吴成忠使了个眼色,两个兵卒上前,架着张常先的胳膊就往前走。张常先穿着锦缎袍子,走在坑坑洼洼的官道上,没几步就磨破了脚,疼得龇牙咧嘴。吴成忠却跟在后面,时不时用鞭子抽他的后背:“快点!磨蹭什么?”
走了还不到半舍(约十五里),张常先就瘫在地上,哭爹喊娘,说什么也走不动了。他这辈子,别说走路,就是骑马都嫌颠,哪受过这罪?
恰好这时,张常先以前认识的一个商人皇甫世通路过。皇甫世通一看这架势,吓了一跳,赶紧下马凑过来,给吴成忠作揖:“吴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张公子这一回吧。他细皮嫩肉的,哪禁得住这么折腾?”
吴成忠瞥了他一眼:“面子?我这胳膊上的伤,谁给我面子了?”
皇甫世通一看吴成忠胳膊上的疤痕(那是之前被张常先杖打留下的),心里就明白了。他赶紧拉着吴成忠到一边,偷偷塞了个沉甸甸的银子包:“吴大哥,这是二百两,您收下。张公子虽然混账,可毕竟是嵇仲枢密的儿子,真把他逼死了,您也不好交代不是?”
吴成忠掂了掂银子,心里盘算了一下。二百两,够他在信州买个小院,娶房媳妇了。他斜眼看了看瘫在地上的张常先,哼了一声:“看在皇甫兄的面子上,就饶他一回。”
他让人找了顶轿子,又把张常先的两个小妾还给他——这两个小妾是张常先从江西带回来的,生得颇有姿色,吴成忠本想自己留下,转念一想,带着也麻烦,不如让她们跟着张常先,还能折磨折磨他。
就这样,张常先总算能坐轿了,可日子并没好过多少。每到宿店,吴成忠就让兵卒把张常先和两个小妾锁在一间房里,自己则睡在外面的椅子上。夜里,他时不时故意咳嗽、踹门,让张常先睡不安稳。更过分的是,他还常常支开张常先,单独把两个小妾叫到自己房里,动手动脚——张常先就算听见动静,也只能咬着牙忍了,谁让他现在是阶下囚呢?
两个多月的路程,张常先被折磨得脱了形。以前油光水滑的头发变得枯黄,脸上长满了冻疮,脚上的水泡破了又烂,烂了又破,连说话都没了往日的嚣张,只剩下怯懦和哀求。
好不容易到了循州,迎接他们的不是安稳日子,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循州本就偏远,医疗落后,瘟疫一来,简直是灭顶之灾。城里的百姓死了十之四五,街上到处是哭声,尸体堆在路边,没人敢收。郡守张宁心地还算不错,知道张常先是罪臣,却也不能见死不救,就在城外的台隐堂收拾出一间屋子,让他住了进去。
可张常先早就被折腾得没了半条命,哪里禁得住瘟疫?住进去没几天,就发起了高烧,胡话连篇,一会儿喊爹,一会儿骂吴成忠。张宁让人送了些药来,却根本不管用。
又过了几天,台隐堂里没了动静。张宁让人进去一看,张常先早就没气了,身体都凉透了。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戾气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像是到死都不甘心。
说来也怪,张常先死后没几天,吴成忠也染上了瘟疫。他仗着自己身体壮,硬撑了两天,最后也死在了循州的客栈里。临死前,他总是喊着“饶命”,不知道是在向张常先求饶,还是在向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人求饶。
消息传回信州,林景度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吴成忠的家人哭天抢地,却也没人敢为他出头。嵇仲枢密听说儿子死了,在家里哭了一场,却因为张常先犯的是朝廷大罪,连为他伸冤都不敢,只能偷偷让人去循州,把他的尸骨运回了老家。
有人说,张常先是恶有恶报,谁让他平日里横行霸道?也有人说,吴成忠报复得太狠,才落得同样的下场。只有皇甫世通每次路过信州,都会去当初给吴成忠塞银子的地方站一站,摇摇头:“这世上的事,太过了,总归是要还的。”
那年冬天,循州的雪下得很大,把台隐堂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像是给那段恩怨,盖了层厚厚的白被子。只是雪化了之后,该留下的痕迹,一点也没少。
乾道五年的余杭,像是被泡在黄梅天的潮气里,连石头缝里都能长出霉斑。余主簿家的灯笼在巷口晃了三夜,第三夜卯时,稳婆抱着个红布包出来,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生了?”守在门口的余主簿搓着手迎上去,官帽歪在一边。稳婆却猛地把红布包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嘴里含糊地喊着“造孽啊”。
余主簿低头一看,腿肚子当场就软了。红布里裹着的小东西闭着眼,脸上却布满青黑色的纹路,像被泼了墨,浑身长满细软的黑毛,额头两侧还鼓着两个肉包,看着就像没长开的角。他妻子赵氏在屋里哼哧哼哧地喘气,听见丈夫的惊叫声,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丫鬟死死按住。
“杀了……快杀了!”余主簿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抓过墙角的柴刀就往那小东西身上劈。赵氏尖叫着扑过来,被他一脚踹开:“这不是人!是夜叉!留着要祸害人的!”
柴刀落下时,那小东西突然睁开眼,眼珠是浑浊的黄,直勾勾地盯着余主簿。刀锋没入皮肉的闷响混着赵氏的哭嚎,在清晨的巷子里炸开。余主簿瘫坐在地上,看着柴刀上的血珠滴进青砖缝,突然抓起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扔进了后院的枯井,搬起石头就往下砸,直到井里没了声息。
这事像块石头投进余杭的水潭,涟漪没散多久就被新的流言盖了过去。余主簿闭门谢客三个月,再出来时,鬓角白了大半,见了谁都绕着走。赵氏大病一场,再也没能怀上孩子。
谁也没想到,一年后,文家的院子里也传出了同样的惨叫。
文家是做绸缎生意的,家底殷实,文夫人怀了十个月,临盆那天请了三个稳婆。孩子落地时没哭,反而发出“嗬嗬”的怪响,稳婆掀开襁褓,当场吓晕过去——那孩子的脸是两张对着长的,左边青面獠牙,右边却像个正常的婴儿,眼睛一睁,两张脸的眼珠同时转,看向不同的方向。
文老爷是个见过世面的,当即捂住稳婆的嘴,从匣子里摸出三十贯钱塞进她手里:“这事敢说出去一个字,我让你全家在余杭待不下去。”稳婆抖着接过钱,点头如捣蒜,出门时腿还在打颤。
可哪有不透风的墙?文家买了两口小棺材的事,被隔壁的豆腐张看在眼里。夜里他起夜,看见文老爷和管家在后院挖坑,月光照在那东西身上,两面脸都在动,像是在互相瞪视。豆腐张吓得连尿壶都摔了,第二天就把这事捅给了茶馆说书的,添油加醋说成“双头夜叉现世,文家要遭天谴”。
流言像野草疯长。有人说余主簿和文老爷去年都在天目山拜过同一个庙,那庙供的不是正经神仙;有人说城西的老圃家前阵子挖菜窖,挖出过一块刻着怪纹的骨头,说不定是动了什么邪祟。
老圃家住在文家隔壁,听着街坊的议论,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媳妇正怀着孕,肚子比一般人沉,夜里总说梦见浑身是毛的东西往怀里钻。老圃骂她“胡思乱想”,却偷偷去土地庙烧了三炷香,求菩萨保佑。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又过了半年,老圃家的孩子落地在一个暴雨夜。风把窗户纸吹得哗哗响,稳婆接生时,蜡烛突然灭了,再点亮时,看见那孩子趴在襁褓里,青黑色的脸,背上长满了硬毛,跟余主簿家那个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同的是,这孩子的手爪像鸟爪,正死死抓着稳婆的衣角。
老圃手里的油灯“哐当”掉在地上,油洒了一地。他没像余主簿那样喊打喊杀,只是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子在黑暗里明灭。媳妇在屋里哭:“他爹,这也是条命啊……”
“命?”老圃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余杭这地儿,怕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他想起前两年修水渠时,工人们在河底挖出过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谁也看不懂的字,当时觉得晦气,就给砸了扔进了河里。
天亮时,老圃把孩子抱进了后山的竹林。雨停了,阳光穿过竹叶照在孩子青黑的脸上,那小东西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尖尖的牙。老圃转身就走,没回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像猫又像狼的叫,脚步顿了顿,终究还是加快了速度。
这下余杭彻底炸了锅。三家出事的人家,住得最远的也才隔两条街,谁都觉得是“一气所沴”——老天爷降了邪祟。县太爷请了道士来做法,道袍飘得像幡,桃木剑舞得呼呼响,却在夜里被什么东西抓伤了脸,灰溜溜地跑了。
后来有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说,他在海上见过夜叉,青面毛身,跟这三家的孩子一个模样,说是“戾气聚成的”。这话传到余主簿耳朵里,他猛地想起杀子那天,窗外的雾气是青黑色的;文老爷听见这话,偷偷去挖了后院的坑,那地方长出的草都是扭曲的;老圃则在竹林里找到了几片带血的毛,烧了之后,烟是黑的。
三年后,余杭来了个云游的僧人,听了这事,只说“天地之气,聚则成形,散则无形”。他在三家中间的空地上埋了块刻着“安”字的石头,说:“不是夜叉找上来,是人心先生了戾气,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
没人信他的话。余主簿辞官回了乡下,文家的绸缎铺关了门,老圃再也没种出像样的菜。只有那片空地,每年春天都会长出一片青黑色的草,拔了又长,像是在提醒着余杭人,乾道五年到七年的那两年,曾有三个不像人的孩子,在这片潮湿的土地上,短暂地来过,又被匆匆抹去,只留下些碎在风里的、关于“夜叉”的传说。
绍兴三十一年的寒食节,风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李夫人坐在驴车的帷帐里,指尖摩挲着衣角的素色绣纹——那是王德生前最爱的纹样,他总说“素净才扛得住岁月磨”。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声响,离建康城越来越远,离王德的墓越来越近。
王德是去年冬天走的。这位被封为“少保”的老将,一生戎马,守过淮河,抗过金兵,最后却没能熬过一场风寒。下葬那天,韩世忠、张俊两位郡王亲自扶灵,满城百姓沿街跪拜,纸钱飘得像雪。李夫人捧着他的官帽,只觉得那顶沉甸甸的乌纱,比他生前带过的任何一顶头盔都重。
按规矩,寒食上冢要在天亮前到。李夫人前夜宿在城外的客栈,鸡刚叫头遍就起身。车夫赶着驴车往村外走,路过一户亮着灯的农家,她让停下车:“去讨碗热水,歇歇脚。”
农妇披着棉袄出来开门,见是李夫人的车马,忙笑着往里让:“原来是少保夫人,快请进。”灶台上的铁锅冒着热气,农妇舀了碗热水递过来,忽然压低声音说:“夫人,昨夜少保刚从这儿过呢。”
李夫人握着碗的手猛地一颤,热水溅在手上也没知觉:“你说什么?”
“真的!”农妇指了指院角的马槽,“后半夜过的,带了几十号马军,还有两位贵人陪着,说是要买点谷料喂马。我当家的起来开门,见那为首的贵人掏了五千钱,说‘多的不用找’,后来听他们手下的兵说,是韩郡王、张郡王,还有……王少保,要赶着去淮北御敌呢。”
李夫人的喉咙像被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那钱……”
“怪得很,”农妇挠挠头,“当时看着是铜钱,早上起来一看,竟是些纸钱。”
李夫人没再说话,起身谢过农妇,重新上了驴车。车窗外的树影往后退,她却觉得王德就在前面,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铠甲,回头冲她笑,像每次出征前那样说:“等我回来,给你带淮北的野栗子。”
到了墓前,晨光刚爬上墓碑。李夫人摆上祭品,点燃纸钱,火苗舔着纸灰往上蹿,像无数只小手在拉扯。她想起农妇的话,想起那五千楮镪——原来他走得不安生,还记挂着边关的事。去年冬天他咳得直不起腰,还攥着地图说“金贼贼心不死,开春必来犯”,当时她只当是胡话,现在想来,他早就把心留在了淮北的战场上。
祭祀完往回走,李夫人的精神头肉眼可见地差了。她总坐在窗前发呆,有时突然站起来说“少保的马该喂了”,有时又对着空椅子说“韩郡王的脾气急,你别跟他争”。丫鬟们急得团团转,请了多少大夫,搭脉时都摇头——心病难医。
四月里,李夫人的病越来越重。弥留之际,她让丫鬟取来王德的旧战袍,贴在脸上,气若游丝:“告诉他……栗子我收到了……”话没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那时我正在临安,听媒妪刘氏讲起这事。刘氏是李夫人家的远亲,守在床边送了终,说起那晚农妇撞见的马军,说起李夫人临终的话,红了眼圈:“少保爷是忠魂啊,连走了都记挂着打仗,可怜夫人……”
我没敢把这事说给旁人听。那年秋天,消息果然从淮北传来——金兵大举南侵,韩世忠、张俊两位郡王领兵出征,队伍里总有人说,夜里见着个穿白甲的将军,骑着白马冲在最前面,枪法跟王少保一个模样。
后来打了胜仗,韩郡王班师回朝,路过王德的墓,特意下马祭拜。他摸着墓碑叹:“老伙计,你倒是省心,把活儿扔给我们就走了。”风卷起纸灰,落在他的铠甲上,像有人在轻轻拍他的肩。
我站在远处看着,忽然懂了李夫人的病。有些离别不是终点,是另一场奔赴的起点。王德带着未竟的疆场梦去了,李夫人揣着他的影子跟了去,而那些留在人间的人,只能踩着他们的脚印往前,把那句“御敌”的誓言,变成真真切切的河山。
如今再想起绍兴三十一年的寒食节,总觉得那晚农妇家的灯光里,藏着一个秘密——关于忠诚,关于牵挂,关于那些走了还在守护的人。而那五千楮镪,哪里是买谷秣马的钱?分明是王德留给人间的信,说“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