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
王屋山的云,是会走路的。齐希庄第一次登上燕真人岩时,正撞见一团白絮似的云从岩缝里钻出来,顺着山势往下淌,把谷底的栗树都裹成了雾里的影子。他站在岩前的空地上,摸着怀里的《黄庭经》,忽然就不想走了。
这年齐希庄刚过四十,满脸络腮胡刮得只剩青茬,眼神却亮得像山涧的水。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听说他年轻时在终南山学过养生,练得一手好吐纳,能在雪地里打坐半宿不僵。他爱游名山,泰山的日出、华山的险峰都见过,可踏足王屋山的那一刻,脚底板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这里的风里带着草木的清气,岩石缝里渗出来的水甜得发甘,连空气都比别处稠,吸进肺里像喝了蜜。
\"就这儿了。\"他对着燕真人岩拜了三拜。传说这岩洞里曾住过修炼成仙的燕真人,岩壁上还留着天然形成的\"仙\"字,雨天时会透出淡淡的金光。齐希庄在岩前找了块背风的平地,砍了些枯死的栗树枝,搭了间草堂。屋顶铺着松针,四壁糊着黄泥,门口用石头垒了个灶台,倒也像模像样。
山里的日子,是跟着节气走的。春天采黄精,刚冒头的嫩芽带着土腥气,埋在灶膛里煨熟了,甜得能粘住牙;夏天摘山桃,毛乎乎的果子酸得眯眼,却能生津;秋天最忙,漫山的栗子熟了,刺球裂开嘴,露出褐红的果仁,捡回来晒干,能当过冬的粮;冬天就守着草堂,烧着栗木炭,翻着泛黄的医书,听着岩缝里的风声像老道念经。
他住了三年。第一年,山里的鸟见了他就飞;第二年,松鼠会叼着松果,蹲在窗台上看他煮茶;第三年的谷雨,出事了。
那天齐希庄刚采了半筐黄精回来,推开草堂门,就看见炕沿上蹲着只猴。灰毛,尖脸,尾巴卷成个圈,正拿着他的木梳,有模有样地梳胡子。见他进来,猴也不慌,咧开嘴露出尖牙,像是在笑。
\"去去去。\"齐希庄挥挥手。他在终南山见过猴,顽劣得很,偷丹药、拆房梁,没少惹麻烦。可这猴一动不动,反而学着他的样子,也挥了挥爪子。齐希庄急了,抄起扫帚去赶,猴\"嗖\"地蹿到房梁上,扒着椽子荡秋千,还冲他做鬼脸。
接下来的日子,这猴成了常客。齐希庄打坐,它就蹲在对面,学着闭目养神,爪子还往丹田处按;齐希庄劈柴,它就捡根小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最气人的是吃饭时,它总抢他碗里的栗子,抢完了还咂咂嘴,像是在说\"没我藏的甜\"。
齐希庄实在没法子,忽然想起刚入山时,有个采药人跟他说过:\"山里的猴邪性,你拿它的粪晒干了悬着,再拿竹板敲,它就怕了。\"他半信半疑,趁猴不在时,在窗台上捡了些褐黄的粪粒,晒在太阳底下,然后用绳子串起来,挂在门框上。
那天猴又来扒窗户,齐希庄拿起竹板,对着粪串\"啪啪\"猛敲。果然,猴的脸一下子变了,尖叫着往后退,连滚带爬地蹿进了树林,好几天没露面。齐希庄松了口气,摸着门框上的粪串,觉得这法子虽糙,倒真管用。
可他没高兴几天,麻烦就来了。
那天傍晚,他正坐在门槛上剥栗子,忽然觉得头顶一暗。抬头一看,吓得手里的栗子掉了一地——只见院墙上蹲着只大猴,足有五六岁孩子那么高,浑身黑毛垂到地上,像披了件蓑衣。它的脸皱巴巴的,却直勾勾地盯着齐希庄,眼神里带着股说不出的凶劲。
齐希庄想起那串猴粪,刚要起身去拿竹板,那大猴忽然从墙上跳下来,稳稳地落在他面前。更吓人的是,它竟学着齐希庄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还伸出爪子,像模像样地去够筐里的栗子。
齐希庄的手僵在半空。这猴的动作太像人了,连指尖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他想起老人们说的\"山魈\",心里发毛,大气都不敢出。大猴看他不动,自己抓了颗栗子,用牙嗑开,慢条斯理地吃着,眼睛却始终没离开他的脸。
从那天起,大猴天天来。齐希庄打坐,它就坐在对面;齐希庄采药,它就跟在后面,还会帮他拨开挡路的荆棘;有次齐希庄脚崴了,它竟不知从哪叼来棵草药,放在他脚边——那草药正是治跌打损伤的\"活血藤\"。
齐希庄又怕又奇,想赶走它,却总被那双似懂非懂的眼睛看得发怵。他开始动摇,想着是不是该离开这王屋山了。可一想到燕真人岩的云、山涧的水,又舍不得。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的那天傍晚,出事了。
当时他正在灶台前煮黄精粥,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长,道长。\"声音脆生生的,像个孩子。齐希庄愣了愣,这深山里除了他,再没别人,难道是幻觉?
\"道长,问个路。\"那声音又响了,还带着点不耐烦。
齐希庄放下锅铲,推门出去。只见门口站着个丫髻童子,穿件黄单衣,系着绿腰带,眼睛亮得像两颗琉璃珠子,只是脸长得有些怪——额头比常人宽,下巴尖尖的,嘴唇是淡淡的青紫色,看着不太像凡间的孩子。
\"你是?\"齐希庄拱手问道。
童子歪着头,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麻笼山往哪走?\"
齐希庄心里咯噔一下。麻笼山他听说过,是王屋山深处的一座险峰,传说那里有精怪出没,从没人敢靠近。他指了指西北方向:\"过了三道岭,看见一片黑松林,往里走就是。\"
童子\"哦\"了一声,也不道谢,转身就跑。那速度快得吓人,脚不沾地似的,顺着陡峭的山坡往上蹿,转眼就翻过了第一道岭,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黄点,消失在云雾里。齐希庄看得目瞪口呆,这哪是孩子,分明是山里的灵物。
从那天起,草堂就不太平了。
夜里总能听见舍旁有动静。有时是窗纸被轻轻戳破的\"沙沙\"声,有时是灶台边传来\"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还有时,能听见屋檐下有细碎的脚步声,像有人踮着脚在来回走。齐希庄壮着胆子出去看,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把树影投在地上,晃得像鬼影。
他心里越来越慌,夜里总做噩梦,梦见那大猴瞪着他,又梦见那黄衣童子站在床边,眼睛亮得吓人。他开始收拾东西,打定主意要走,可还没等动身,就下了场大雪。
那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齐希庄推开门,腿一下子软了——门口的雪地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有的像人的脚印,却只有巴掌大;有的像猴爪,却比寻常猴子的爪印深得多;最吓人的是一串脚印,尖尖的,像鸟爪,却大得能罩住他的手掌,从门槛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树林里。
齐希庄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脏\"咚咚\"直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抓起背包就往山下跑,连那本翻了三年的《黄庭经》都忘了带。
跑到山脚下的村子时,他浑身是汗,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村民们吓坏了,赶紧把他扶进屋里,给他灌了碗姜汤。可从那以后,齐希庄就得了个怪病——说不出话了。
他在村里住了下来,靠着村民们接济过活。每天坐在门口,望着王屋山的方向,眼神呆呆的。直到数年后的一天,他在河边洗衣服,看见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掉在水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能说话了。
有人问他在山里到底见了什么,他只是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在喝多了的时候,他会含糊地念叨:\"那猴通人性,那童子跑得比风快,那脚印......密密麻麻的,像山里的东西都醒了......\"
后来齐希庄离开了村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有王屋山的燕真人岩前,那间草堂还孤零零地立着,屋顶的松针换了一茬又一茬,门口的栗子筐空着,像是在等谁回来。
山里的云依旧会走,风依旧会唱,只是再没人见过那只学人的大猴,也没人再遇见过穿黄单衣的童子。只有采药人偶尔会说,在麻笼山的黑松林里,见过一串奇怪的脚印,大的大,小的小,像是一群看不见的东西,正往深处走。
大清宫道人
毫州这地方,自古就带着点仙风道骨。相传是老子的故乡,城里那座太清宫,青砖灰瓦埋在成片的古柏里,香火传了千百年,连门槛上的木纹里都渗着香灰味。宫门前的石狮子,耳朵被摸得溜光,据说摸一把能沾点老君的灵气,日子久了,连狮子眼窝都像是含着笑。
那年头,太清宫香火旺,往来的香客挤破了门,顺带也招来了不少做营生的——摆摊卖香烛的,挑着担子卖符水的,还有些游方道士,借着宫里的仙气,就地支个摊子,吹嘘自己有通天本事。管事的道士见得多了,只要不碍着正事,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直到那个穿破袍子的道人来的那天。
那人是大清早来的,天刚蒙蒙亮,太清宫的门刚推开一条缝,他就挤了进来。一身道袍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袖口磨出了毛边,脚上的草鞋缺了个洞,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可他偏偏抬着下巴,眼神倨傲得像只斗胜了的公鸡,手里拎着个黑糊糊的药炉,炉底还沾着没烧尽的炭渣,一路\"哐当哐当\"撞着石板路,径直往大殿闯。
\"站住!\"守门的小道士拦他,\"这是老君殿,烧药去后院墙角,别在这儿碍眼。\"
那道人斜睨了小道士一眼,嘴角撇出个冷笑:\"你知道我是谁?\"
小道士被他问得一愣,上下打量他那身破烂,忍不住嗤笑:\"看你这样,顶多是个混饭吃的野道士,还能是谁?\"
\"放肆!\"道人猛地把药炉往地上一顿,炉子里的灰扬起来,呛得小道士直咳嗽,\"吾乃太上老君的师尊,来此炼丹,尔等凡夫俗子,也敢拦我?\"
这话一出,早起打扫的道士们都围了过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不住笑。太清宫里吹牛皮的见多了,可敢自称\"老君师尊\"的,这还是头一个。
\"得了吧,\"一个扫地的老道士拄着扫帚笑,\"就你这破炉子里,能炼出金丹?我看炼锅糊糊还差不多。\"
道人却不恼,反而仰起头,哈哈大笑,声音洪亮得震得殿檐上的麻雀都飞了:\"尔等肉眼凡胎,怎识得真仙手段?\"他说着,竟真的把药炉拖到了大殿正中央,就在老子圣像跟前,掏出火折子\"咔嚓\"一声点了火。
干柴遇火,\"噼啪\"响着燃起来,火苗舔着药炉底,很快就有股怪味飘出来——不像檀香,也不像药香,倒有点像烧破布混着硫磺的味道,呛得人直皱眉。
香客们渐渐多了,见大殿里围了圈人,也都凑过来看热闹。有人认出那道人,说前几天在城外城隍庙见过他,摆摊卖\"长生丹\",一块钱一粒,被人揭穿是灶心土做的,追着打了半条街。
\"诸位看好了!\"道人却像没听见周围的议论,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抖出些黑乎乎的粉末,一股脑倒进药炉里。粉末一遇火,\"轰\"地蹿起半尺高的火苗,颜色是诡异的青绿色,映得他那张颧骨高耸的脸忽明忽暗。
\"此乃'九转还魂丹'的引子,\"他唾沫横飞地吹嘘,手却指着供桌上的老子圣像,声音陡然拔高,\"你看这泥胎,当年还是吾亲手点化的弟子,如今倒被尔等供成了神,真是笑话!\"
这话可捅了马蜂窝。太清宫的老道们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管事的道长攥着拂尘,指着他骂:\"大胆狂徒!竟敢在此亵渎圣像,不怕天打雷劈吗?\"
香客们也炸了锅,有信奉老子的老太太,已经开始念佛咒,说要咒他遭报应;有年轻气盛的,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他。
道人却梗着脖子,反而更得意了:\"怎么?戳到痛处了?吾说他是弟子,他就是弟子!当年他还求着吾教他吐纳之法呢,吾嫌他资质差,没肯......\"
话没说完,药炉里的火苗突然\"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不是往上蹿,而是横着扑了出去,像条火舌,直舔他的衣襟。道人的破袍子本来就沾着不少油垢,一点就着,\"呼\"地一下,火苗顺着袖口往上爬,瞬间就裹住了他的胳膊。
\"啊!\"他终于没了刚才的嚣张,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拍身上的火。可那火邪门得很,越拍烧得越旺,转眼间就烧到了胸口。他像个火球似的在地上打滚,撞倒了供桌前的香炉,香灰撒了一地,却半点没压住火势。
周围的人都吓傻了,反应过来后,有人提来水桶,\"哗啦\"一声泼在他身上。怪事发生了——水浇下去,火苗非但没灭,反而\"嗤\"地冒起一阵白烟,烧得更凶了,连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开始冒烟。
\"邪门了!\"有人惊叫,\"这火怎么不怕水?\"
道人疼得满地乱滚,从大殿中央滚到台阶下,又从台阶下滚到庭院里。诡异的是,他滚过的地方,青砖地上的青苔没焦,石板缝里的杂草没枯,连旁边摆着的香烛摊子都完好无损,仿佛那火长了眼睛,只盯着他一个人烧。
他身上的皮肉已经开始发焦,散发出刺鼻的糊味。有人想再泼水,被管事的道长拦住了,老道长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别碰......这是天谴......\"
道人还在挣扎,却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拽着,踉踉跄跄地往大殿里走。他的眼睛烧得只剩下两个黑洞,却死死盯着老子圣像,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想说什么,又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最后,他在圣像前停下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上身缓缓前倾,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像是在磕头认罪。
就在他额头碰到地面的那一刻,身上的火突然灭了。
烟渐渐散了,露出他蜷在地上的身子。众人围过去一看,倒吸一口凉气——那哪还是个人?从头到脚,都烧成了黑炭,蜷缩成一团,只有那姿势,还保持着向北叩首的样子,僵在那里,像块被烧变形的焦木。
药炉还在大殿中央,里面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一堆白灰。有人胆大,凑过去看,灰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没烧尽的破布渣。
那天的事,很快传遍了毫州城。有人说,那道人是被老君爷收了;有人说,他本是个妖精,借卖药来祸乱香火,被天雷劈了;还有人说,当时看见圣像的眼睛动了一下,像是轻轻哼了一声。
太清宫的老道们把那堆焦尸拖出去烧了,埋在乱葬岗。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太清宫里胡吹大气,连摆摊卖符水的,都自觉挪到了半里外的街口。
只有大殿里那块被烧黑的地砖,换了好几次,总也盖不住底下的焦痕。有香客夜里来烧香,说隐约能听见地砖下有\"嗬嗬\"的声音,像有人在底下磕头,一下,又一下,没完没了。
而那尊老子圣像,依旧笑眯眯地坐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每逢阴雨天,圣像的嘴角总会凝上一滴水珠,亮晶晶的,像是谁的眼泪,又像是在嘲笑——嘲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终究逃不过自己惹下的祸。
陶彖子
嘉兴城的秋意浸在水汽里,连风都带着黏腻的潮。县令陶彖站在自家后院的廊下,望着窗内那个时而痴笑、时而低泣的少年,眉头拧成了死结。那是他唯一的儿子陶望,半月前还好好的,会跟着先生读《论语》,会蹲在石榴树下看蚂蚁搬家,如今却像换了个人——眼神发直,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嘴里念叨着没人能懂的词句,有时突然站起来,对着空处作揖,仿佛对面站着个看不见的人。
“老爷,张巫婆又来了,说带了新的符水。”管家低着头回话,声音里透着疲惫。这些日子,陶彖请遍了嘉兴城里的巫祝,有的烧符念咒,有的跳神驱邪,符纸烧了一筐,香灰积了半盆,陶望的病却越来越重,夜里常常披衣坐起,对着月亮哼起缠绵的调子,那调子柔媚婉转,绝不是少年人该有的声气。
陶彖摆摆手:“让她走。”他不信这些了。前日那个巫婆,说要在陶望床前埋桃木剑,结果剑刚埋下,陶望就猛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差点没缓过气。
正烦乱间,门房匆匆跑进来,手里举着张名帖:“老爷,杭州灵隐寺的辩才法师来了,就在府外。”
陶彖眼睛一亮。辩才法师元净的名声,他早有耳闻。据说这位法师精通天台教法,最善咒水治病,不管多怪的邪症,经他一咒,往往立竿见影。他顾不上换衣,拽着门房就往外跑,刚到门口,就见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站在石阶下,眉眼清癯,手里拄着根竹杖,杖头包着层磨损的铜皮,一看便知走过不少路。
“法师!”陶彖抢步上前,几乎要跪下去,“求您救救犬子!”
辩才法师双手合十,声音平和:“陶大人请起。贫僧途经嘉兴,听闻令郎染疾,特来看看。”
进了内院,刚走到陶望的窗下,就听见里面传来少年的笑声,那笑声尖尖细细,夹杂着女子般的娇嗔:“你看这石榴花,红得像我去年那件罗裙……”
陶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辩才法师却神色如常,只是抬手止住要掀帘的陶彖,静静听了片刻,才道:“请大人细说令郎发病的缘由。”
陶彖叹了口气,引着辩才往书房走,声音压得极低:“大约半月前,望儿在城外的南湖边看书,回来就说遇见个女子,穿着绿裙,梳着双环髻,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那女子跟他说了几句话,望儿只当是哪家的姑娘,也没在意。可从那天起,他就不对劲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夜里总说那女子来找他,拉着他去湖边散步,还说那女子留了首诗,什么‘生为木卯人,死作幽独鬼’……昨天夜里,望儿突然坐起来,说那女子讲,十一月十四,月满的时候,会派车马来接他走。法师,这、这可如何是好?”
辩才法师听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沉吟道:“‘木卯’合为‘柳’字,看来是柳树精怪作祟。大人莫慌,贫僧且试试。”
他让陶彖在后院空地上设个法坛,坛上摆上观世音菩萨像,供着清水、香炉,又取来一束新鲜的杨枝。等夕阳西斜,金光漫过院墙时,辩才法师换上洁净的袈裟,手持杨枝,围着法坛缓缓踱步,口中诵起咒语。那咒语音节古怪,却带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随着他的吟诵,坛上的清水渐渐泛起细碎的涟漪。
念了约摸一个时辰,法师拿起那碗咒水,递给陶彖:“给令郎服下。”
陶彖亲自端着水走进陶望的房间。往日里,陶望见了他就烦躁躲闪,此刻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眼神虽依旧有些茫然,却没了之前的疯癫。陶彖把水喂他喝下,他竟乖乖咽了,喝完还舔了舔嘴唇,像个渴极了的孩子。
那天夜里,陶望睡得异常安稳,没再哼歌,也没对着空处说话。陶彖守在床边,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声,眼眶一热,多少年没这样踏实过了。
第二天一早,辩才法师来到陶望房间,让陶彖等人都出去,只留他和陶望在屋里。陶望靠在床头,看见法师,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法师按住肩膀。
“你且告诉我,家住何处?”辩才法师的声音温和却有力量。
陶望的身体突然轻轻一颤,接着,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声音也变了,变得柔媚婉转,像是个年轻女子在说话:“会稽之东,卞山之阳,那里古木苍苍,便是我的家。”
“你姓柳?”辩才法师问。
陶望(或者说附在他身上的精怪)笑了,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得意:“法师好眼力。吴王山上无人处,几度临风学舞腰——我本是卞山的老柳树,修了三百年,才化得人形。”
“三百年修行不易,”辩才法师叹了口气,“为何要纠缠凡尘少年?”
柳精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带着怨恨:“我在卞山修行,本自逍遥,是他去年春游,折了我最嫩的枝条编草帽,还在我树下埋了只死老鼠!我岂能饶他?”
“此乃无心之失,”辩才法师道,“你因此缠他,害他形销骨立,已是犯了嗔戒。须知万物有灵,却不可溺于报复,否则修行尽毁,终入魔道。”
他取出一串念珠,缓缓转动:“我今为你诵首楞严咒,你且听着,回想三百年修行的不易,若能悔悟,便自行离去,还令郎清净,也算积了功德。”
说完,他便闭目诵咒。咒语声低沉悠长,像山涧流水,涤荡着房间里的浊气。陶望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脸上一会儿是少年的痛苦,一会儿是女子的怨毒,嘴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挣扎。
诵完咒,辩才法师睁开眼,看着满头大汗的陶望:“你可悔?”
陶望瘫软在床头,眼神渐渐清明了些,过了许久,才用自己的声音虚弱地说:“我……我想喝水。”
那天下午,陶望睡了很久,醒来后,虽然脸色苍白,眼神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澈,看见陶彖,怯生生地叫了声“爹”。陶彖一把抱住他,老泪纵横。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没曾想,当天夜里,陶望又对着空处说话,声音带着不舍:“我要走了……多谢你这些日子陪我说话。明日,我来与你道别。”
陶彖吓坏了,忙去请辩才法师。法师却说:“无妨,她是来告别的。执念已了,不会再纠缠。”
第二天傍晚,陶望坐在窗前,突然笑了,对着空气举杯:“你来了?”接着,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虚虚碰了一下,又做了个仰头饮酒的动作,“这杯,算我谢你……不对,该谢那位法师才是。”
停了片刻,他又说:“你要走了?回卞山吗?”
然后,他的声音变得缠绵,像是在复述对方的话:“‘仲冬二七是良时,江下无缘与子期。今日临歧一杯酒,共君千里远相离。’……好,我记着了。”
说完,陶望的眼神彻底清明,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问陶彖:“爹,我刚才在做什么?”
陶彖知道,柳精走了。
辩才法师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嘉兴,陶彖要送他盘缠,他婉拒了,只说:“令郎心窍已开,日后好生调养便是。万物皆有灵,善待草木,便是积福。”
陶望渐渐康复,只是再也不敢折柳树枝了。有时路过南湖边,看见柳树,还会远远地鞠个躬。而那首柳精留下的告别诗,陶彖抄了下来,夹在《金刚经》里,时常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这天地之间,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又有多少生灵,在修行的路上挣扎浮沉。
嘉兴的秋依旧潮湿,只是陶家后院的石榴树下,又能看见少年蹲在那里看蚂蚁了,阳光落在他身上,安安静静的,再没有诡异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