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警
梁武帝天监十一年的暮春,秦陇道上的柳絮正飞得绵密,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沈警勒住马缰时,丝质的幞帽被风吹得微微后仰,露出的侧脸在夕阳下泛着玉色的光。他身后的随从们早已气喘吁吁,唯有他依旧身姿挺拔,腰间的玉带随着马匹的起伏轻轻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这是多年做东宫常侍养出的气度,哪怕穿着北周的玄色朝服,也难掩骨子里的温润。
“大人,前面就是张女郎庙了。”随从指着道旁的一片红墙,墙内的古柏探出苍劲的枝桠,像在招手。
沈警点头,目光掠过庙前的石牌坊。牌坊上“张女郎庙”四个篆字已被风雨磨得模糊,却仍能看出笔锋的灵动,倒像是女子的笔迹。同行的商人们早已下马,捧着酒肉往庙里赶,据说这庙灵得很,路过的人若不祭拜,夜里定会被鬼魅缠上。
“大人不去拜拜?”一个满脸风霜的老驿卒凑过来,手里攥着把香,“小的去年走这道,忘了祭拜,结果梦见个穿红衣的姑娘,追着要我赔她的绣花鞋,吓出一身冷汗。”
沈警笑了笑,没动。他从行囊里取出个白瓷碗,走到庙旁的山泉边,舀了半碗清水。泉水凉得像玉,映着他清隽的眉眼。“我沈警,”他对着庙门轻声道,“奉使西行,途经费神之地,无酒肉相赠,唯此心一片赤诚。若神明有灵,当知我非倨傲,只是不惯以俗物亵渎。”说罢,将水缓缓泼在青石板上,水珠溅起时,竟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虹光。
老驿卒看得咋舌:“大人好大的胆子。”
沈警却不在意。他自幼饱读诗书,又在东宫见惯了奇人异事,总觉得所谓“神明”,若真有灵,当重诚心而非祭品。就像当年在梁朝,他为太子写《蝉赋》,一句“饮露而不食尘”惹得满朝称叹,那时的他便信,世间最珍贵的,从来都是干净的心意。
傍晚宿在驿站,院子里的紫丁香开得正盛,香气浓得化不开。沈警凭栏望月,月亮刚爬上东边的山尖,像枚被露水浸过的玉簪。他想起三天前收到的家书,妻子说女儿已会背他写的《咏柳》,只是总问“爹爹何时回来教我画柳叶”,心口忽然泛起一阵酸楚。
“命啸无人啸,含娇何处娇。”他轻声吟道,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栏杆,“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这《凤将雏含娇曲》是他即兴所作,道尽了羁旅的孤寂——想对人倾诉,却满座皆陌生;想流露些软弱,却身为使臣不可失态,只能对着月亮,把心事嚼碎了咽下去。
“靡靡春风至,微微春露轻。”他续道,目光掠过院墙外的秦陇古道,“可惜关山月,还成无用明。”这月亮再亮,照得见千山万水,却照不亮他归乡的路。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嗤”的一声轻笑,像玉珠落在银盘上,清脆得让人心头一颤。“这位先生好才情,只是这春夜漫长,何必独自忧愁?”
沈警猛地回头,只见廊下的竹帘被一只素手轻轻掀起,露出个穿青衣的婢女。那婢女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环髻,发间别着朵新鲜的丁香花,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你是?”沈警起身,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襟。这驿站是官家所设,守卫森严,这婢女从何处而来?
“我家女郎姐妹听闻先生吟诗,特来致意。”青衣婢女屈膝行礼,动作轻盈得像片柳叶,“她们说,先生的诗里有太多愁绪,想邀您去喝杯薄酒,解解闷。”
沈警正疑惑,竹帘后又传来环佩叮当。两个女子缓缓走了出来,月光恰好落在她们身上,像披了层银纱。走在前面的穿件石榴红的罗裙,裙摆绣着缠枝莲,每走一步,花瓣仿佛都在颤动;后面的则着月白色的襦裙,领口镶着圈珍珠,走动时珠串轻响,像细雨打在芭蕉叶上。
她们看着不过二十许人,肌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尤其是那双眼睛,笑起来时眼角弯得像新月,却又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沧桑,仿佛见过千年的风霜。
“小女子西施,这位是夷光。”红裙女子先开口,声音像浸在清泉里,“我们是张女郎的妹妹,因姐姐外出未归,在庙中暂住,听见先生吟诗,不觉唐突了。”
“西施?夷光?”沈警心头一震。这两个名字,分明是春秋时的绝色,一个是吴王夫差的宠妃,一个是越王勾践的女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再看那月白裙女子的腰间,挂着块小小的玉牌,上面刻着个“越”字,古朴的篆体,绝非近代之物。
夷光掩唇轻笑,指尖拂过鬓角的珍珠钗:“先生不必惊讶,我们虽生在春秋,却因与张女郎有旧,得以在此安身。方才听先生的诗,似有羁旅之愁,故冒昧相邀,想请先生去舍下小坐。”
沈警犹豫片刻。他身为北周使臣,按律不可私见外人,可看着眼前两位女子澄澈的眼睛,竟说不出“拒绝”二字。更何况,她们身上的气度,绝非寻常鬼魅——那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像陈年的酒,初闻时清雅,细品却有千回百转的滋味。
“既蒙盛情,敢不遵命。”他拱手道,“只是不知‘舍下’在何处?”
西施笑着指了指院外:“不远,片刻就到。”
三人刚走出驿站,就见一辆马车停在月色里。车厢是象牙白的,镶嵌着细碎的明珠,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光;拉车的六匹马都是纯白的,鬃毛梳理得一丝不苟,额间还系着红绸,神骏得不像凡物。
“请上车。”夷光掀开车帘,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像是兰花混着檀香,清得能涤荡心神。
沈警刚坐稳,马车就动了。奇怪的是,车轮碾过地面竟没发出半点声响,反而像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他撩开车帘一角,只见下方的山川河流正飞速后退,秦陇道上的灯火像散落的星子,转眼就成了模糊的光斑。
“我们这是……”
“往张女郎的别馆去。”西施递给他一杯茶,茶汤碧绿,浮着几片不知名的茶叶,“那地方在云端,寻常人看不见,只有有缘者才能得见。”
沈警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忽然想起幼时读过的《列仙传》,说有仙人能驾云车,日行万里。那时只当是神话,如今亲身体验,才知古人所言,未必都是虚妄。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马车停了。沈警下车时,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竟是一片琼楼玉宇,飞檐斗拱上挂着金铃,风吹过,铃声清越得能洗去俗尘;脚下的路是用汉白玉铺成的,映着月光,像踩着一片星河;远处的水阁临着碧波,阁外的栏杆上爬满了不知名的红花,花瓣上的露珠在夜里也闪着光,像是缀了满栏的碎钻。
“这是……”
“张女郎的‘凝露阁’。”夷光引着他往里走,“姐姐说,这名字是当年汉武帝赐的,说这里的露水能凝而不散,像人的念想。”
水阁里早已摆好了宴席,青玉盘里盛着各色鲜果,有他认得的荔枝、龙眼,也有从未见过的紫黑色果子,像葡萄却又比葡萄大,散发着奇异的甜香。侍女斟上酒,酒液是琥珀色的,倒在杯里竟泛起细小的气泡,像揉碎的星光。
“先生请用。”西施举杯,红裙与杯中酒色相映,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沈警浅尝一口,只觉一股暖流从喉头滑下,瞬间遍及四肢百骸,连日赶路的疲惫竟消散了大半。“此酒甚佳,不知是何名目?”
“叫‘忘忧’。”夷光笑道,“是用昆仑山上的雪莲和瑶池的泉水酿的,寻常人喝一口,能忘三日烦恼,只是……”她话锋一转,眼波流转,“喝多了,容易分不清是梦是醒。”
正说着,有侍女抱来乐器。西施取过箜篌,玉指轻拨,一声清响漫过水阁,惊得阁外的夜鸟扑棱棱飞起。那乐声初时像山涧清泉,叮叮咚咚;渐而变得缠绵,像情人低语;到后来,竟带着些金戈铁马的激昂,听得人热血沸腾。
“这是《吴宫秋》。”西施停手时,鬓角的珍珠钗还在轻颤,“当年在馆娃宫,我常弹给吴王听,他总说,这曲子里有苎萝村的风。”
夷光接过琴,指尖刚碰到琴弦,就有清越的调子流淌出来。那声音比箜篌更空灵,像月光落在水面,荡起圈圈涟漪。“这是《越江吟》,”她望着沈警,眼神里带着些怅然,“是我出嫁前,母亲请乐师教的,说要记住故乡的水声。”
沈警听得痴了。他精通音律,曾与梁朝最有名的乐师探讨乐理,却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它们不像人间的乐声,带着烟火气,而是像从时光深处传来,藏着千年的思念与叹息。
“此等妙音,当传之后世。”他忍不住道,“不知能否借琴一用,让我记下车谱?”
夷光摇了摇头,琴音在她指尖停住:“先生有所不知,这曲子是秦穆公时的仙人所作,后来周灵王太子吹箫时又添了几处变调,本就不是人间该有的声音。若传到凡尘,怕是会惊动阴阳,反倒不美。”她见沈警面露惋惜,又笑道,“不过先生若喜欢,我可以多弹几遍,让先生记在心里。”
酒过三巡,月光已移到水阁中央。西施忽然站起身,罗裙在地上旋出个优美的弧度,她轻启朱唇,唱道:“人神相合兮后会难,邂逅相遇兮暂为欢。星汉移兮夜将阑,心未极兮且盘桓。”她的歌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像落在心湖上的石子,荡起层层涟漪。
夷光跟着唱和,声音比西施更清越些:“洞箫响兮风生流,清夜阑兮管弦遒。长相思兮衡山曲,心断绝兮秦陇头。”唱罢,她取过笔,在铺开的素笺上写下几行字:“陇上云车不复居,湘川斑竹泪沾余。谁念衡山烟雾里,空看雁足不传书。”
沈警看着那字迹,娟秀中带着些刚劲,像女子的柔情里藏着男儿的风骨。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曾在会稽山见过湘妃竹,竹上的斑点确实像泪痕,当时还笑说“不过是竹子生病罢了”,如今听了夷光的歌,才知那泪痕里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思念。
“义熙曾历许多年,张硕凡得几时怜。”他举杯应和,声音带着些微醺的沙哑,“何意今人不及昔,暂来相见更无缘。”张硕是晋朝的书生,传说曾与神女相恋,他此刻才懂,那种“相见却难久留”的滋味,比从未相见更让人怅然。
西施和夷光听了,眼圈都红了。夷光走到他面前,月光落在她的发间,珍珠钗泛着温润的光:“先生可知,我为何要邀你前来?”
沈警摇头。
“三年前,我与西施姐姐去湘川祭拜二妃,”夷光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衣袖,“在舜帝庙前,见先生正对着相王碑出神,碑上‘立德、立功、立言’六个字,被先生用指尖描了又描。那时我就想,这定是个重情义的人。”
沈警恍然。他确有此事,三年前奉命出使南朝,路过舜帝庙,见相王碑上的字迹苍劲,一时有感,站了许久。没想到,竟被她们看在眼里。
“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年。”夷光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凉,像玉,却带着种奇异的暖意,“先生的诗里,有我懂的愁绪。”
西施在一旁看着,忽然对侍女道:“你们先退下吧。”侍女们应声退去,水阁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张温柔的网。
“人神路隔,别促会赊。”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先前那个青衣婢女,她端着盏灯走进来,笑着打趣,“况姮娥妬人,不肯留照;织女无赖,已复斜河。寸阴几时,何劳烦琐。”说罢,放下灯,轻轻放下了帷幕。
帷幕落下,将月光与外界隔绝,只剩下两盏灯,在暗夜里跳着温暖的光。夷光靠在沈警肩头,轻声说着当年的事——说她如何作为和亲的礼物被送到吴国,说西施如何在馆娃宫强颜欢笑,说她们如何在越国灭吴后,被世人遗忘在历史的角落。
“他们都说,西施被范蠡带走了,泛舟五湖。”西施的声音带着些自嘲,“可没人知道,我们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守着回忆过日子。”
沈警静静地听着,忽然觉得那些史书上的文字太过冰冷,只记着“献西施”“灭吴国”,却忘了这背后,是两个女子用青春与思念铺成的路。他伸手揽住夷光,只觉她轻得像片羽毛,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
天快亮时,帷幕外传来西施的声音:“妹妹,天快亮了。”
夷光猛地惊醒,眼里的睡意瞬间被不舍取代。她从发髻上取下个金合欢结,塞到沈警手里:“这结是我用南海的金丝缠的,缠了三千六百圈,每一圈都藏着句话。”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你若想我了,就看看这结,或许能听见我想说的话。”
那金合欢结做得极精巧,金丝缠绕着,形成无数个小小的“心”形,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沈警握紧它,只觉手心发烫。
他从腰间解下枚玉指环,那是母亲留给他的遗物,据说能辟邪。“这指环陪了我三十年,”他把指环套在夷光的手指上,大小竟刚刚好,“你戴着它,就当我在你身边。”
西施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面瑶镜。镜面光洁,映着两人的身影,竟像是画里的人。“这镜子是周穆王时的遗物,能照见千里之外的人。”她把镜子递给沈警,“你若想家了,或许能从镜里看见妻儿。”
沈警接过镜子,镜面冰凉,却仿佛能透过它,看见远在吴兴的家——妻子正坐在窗前教女儿画柳叶,女儿的小手指着窗外,像是在说“爹爹快回来了”。
马车送他们回到驿站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庙前的石牌坊在晨光里泛着青灰色,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西施和夷光站在庙门口,红裙与白裙在晨雾里若隐若现。
“若有缘,或许还能再见。”西施挥手时,袖角的珍珠串落了颗珠子,滚到沈警脚边。
夷光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眼里的泪像晨露,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那滴泪落在地上,竟化作了颗小小的珍珠,闪了闪,就消失了。
马车驶远时,沈警回头,只见张女郎庙的红墙渐渐隐在晨雾里,那两个身影也淡了,像水墨画被雨水晕开,最终只剩下一片朦胧。
回到驿站,随从们都惊讶地围过来:“大人昨夜去哪了?我们找了您一夜。”
沈警张开手,掌心里躺着金合欢结和瑶镜,异香从上面散发出来,萦绕不散。“我去见了两位故人。”他轻声道,语气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后来,沈警顺利完成了使命。回程时,他特意绕路去了张女郎庙,在神座后找到了张碧色的信笺,上面是夷光的字迹:“飞书报沈郎,寻已到衡阳。若存金石契,风月两相望。”
他把信笺小心地收好,夹在自己的诗集里。那本诗集后来流传于世,人们都说,沈警晚年的诗里,总带着股淡淡的香气,像丁香,又像兰花,读来让人心里发暖,却又隐隐作痛。
再后来,有人说在衡阳的湘江边,见过个戴玉指环的青衣女子,总在月圆之夜对着江面弹琴,琴声里有两句反复出现的调子,懂音律的人说,那是《凤将雏含娇曲》的变奏,藏着说不尽的思念。
沈警回到北周后,将那面瑶镜悬在书房。夜里处理公文累了,他便会对着镜子静坐。镜中有时映出妻儿在庭院里嬉戏的模样,女儿正用树枝在地上画他的名字,妻子在一旁笑着纠正笔画;有时则会闪过那座云端的凝露阁,西施在箜篌前调弦,夷光凭栏望着秦陇方向,发间的珍珠钗在月光下亮得像星子。
那枚金合欢结被他系在笔架上。每次提笔写字,金丝缠绕的“心”形总在眼角余光里晃动。有次写奏折时,一滴墨落在结上,竟晕开成一朵小小的墨花,像极了夷光裙摆上绣的缠枝莲。他忽然想起夷光说“每圈都藏着句话”,便试着拆解,拆到第三十六圈时,金丝间露出极小的刻字:“陇上云车,盼君归”。沈警的心猛地一颤,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刻痕,忽然懂了——三千六百圈,原来都是“等你”的意思。
春日里,驿卒送来岭南的荔枝,鲜红的果皮裂开时,他恍惚看见西施红裙旋舞的模样,耳边竟响起《吴宫秋》的调子。他让侍女取来箜篌,凭着记忆弹奏,弹到激昂处,窗外的紫丁香落了满阶,像那年水阁外飘飞的花瓣。
入夏时暴雨连绵,他望着檐角的水流,忽然想起夷光唱的“陇上云车不复居”,提笔在素笺上续了半阙:“湘川斑竹今犹在,莫教泪沾余”。写罢,竟有片梧桐叶落在纸上,叶尖的水珠恰好洇湿了“余”字,像滴未干的泪。
深秋出使南陈,路过衡山时,他特意绕去舜帝庙。相王碑上的字迹经风雨侵蚀,更显苍劲。他伸手抚摸“立德”二字,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竟是片红叶,叶背用金线绣着极小的“念”字,针脚细密,像极了夷光的绣工。沈警将红叶夹进诗集,回头时,见庙外的石阶上,落着串珍珠,颗颗圆润,像极了夷光发间掉落的那串。
冬雪落时,他对着瑶镜饮酒,镜中忽然映出凝露阁的雪景:夷光披着他送的玉指环,正和西施堆雪狮,雪狮的脖子上,竟系着个小小的金合欢结。沈警笑着举杯,对着镜中的人影遥遥一敬,镜里的夷光似有感应,也端起酒杯,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像沾了层碎星。
转年开春,朝廷下旨让他镇守陇右。出发前,他去张女郎庙烧了柱香。庙祝递来张褪色的红笺,说是去年秋日一个青衣婢女留下的。笺上是西施的字迹:“雁足不传书,自有清风寄。”
沈警把红笺折成小方块,塞进金合欢结的空隙里。行军途中,马背上的颠簸让金丝间的刻字渐渐清晰,他一路拆解,竟在最后一圈看到“待君归,共剥荔枝”——原来三千六百圈的尽头,是最寻常的期盼。
陇右的月夜格外清寂,他常坐在城楼上弹箜篌,琴声越过戈壁,像要穿透时空,传到那座云端的水阁。有次弹到《越江吟》的尾声,城楼下忽然飘来片紫丁香花瓣,落在琴弦上,瓣尖沾着点极淡的香气,和那年驿站院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沈警低头轻笑,指尖拨动琴弦,让余音在夜风中荡得很远。他知道,有些相遇或许只有一夜,有些思念却能漫过千山万水——就像那枚金合欢结,缠缠绕绕里藏着的,从来都不是相见的约定,而是“无论隔多远,我都在想你”的温柔。
多年后,他的诗集流传到江南,有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在茶楼里听书先生念起“湘川斑竹今犹在”,忽然抬手抚了抚指尖的玉指环,指环上的刻痕在阳光下亮了亮,像有人在遥远的陇右,轻轻应了声“我在”。
崔罗什
北魏孝昭帝建义元年的暮春,长白山西麓的风还带着未褪的寒意。崔罗什骑着匹青灰色的老马,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前行。他刚满二十岁,青布襕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却难掩眉宇间的清朗——作为清河崔氏的子弟,他自幼以才名闻于乡里,这次被州府征召,正是要去赴一场关乎前程的邀约。
山道旁的野花刚探出头,紫的、黄的,星星点点缀在枯草间。崔罗什勒住马缰,正想摘一朵别在书袋上,忽然瞥见前方山坳里映出一片朱红,像烧在绿丛里的火焰。他眯起眼细看,那竟是座宅院:朱红大门漆得鲜亮,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隐约能看见“刘府”二字;两侧的粉白墙壁爬满青藤,墙头探出几枝杏花,花瓣被风吹得像雪片似的落。
“奇怪,”崔罗什喃喃自语,“来时明明看过舆图,这一带只有座荒坟,哪来的宅院?”
正疑惑间,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个穿青衣的婢女,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朵刚摘的杏花。“崔郎请留步。”婢女屈膝行礼,声音脆得像山涧泉水,“我家女郎听闻崔郎路过,想请您进去喝杯茶。”
崔罗什勒着马,心里犯嘀咕:他从未在这一带结识过人家,更何况这宅院凭空出现,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姑娘认错人了吧?”他拱手道,“我姓崔名罗什,自清河而来,与贵府素未谋面,贸然打扰怕是不妥。”
婢女却笑了,眼角弯得像月牙:“没认错,就是找清河来的崔郎。我家女郎说,崔郎腰间挂着的那枚玉鱼符,是当年侍中吴质大人亲手雕的,对不对?”
崔罗什一惊——这玉鱼符是祖父传下来的,背面刻着个极小的“质”字,正是东汉侍中吴质的私章,除了族中长辈,鲜少有人知晓。他攥紧鱼符,指尖微微发烫:“贵女郎是……”
“进去便知。”婢女侧身引路,朱红大门在他身后缓缓敞开,一股淡淡的香气涌了出来,像是檀香混着杏花蜜,清得让人心里发暖。
穿过前院时,崔罗什注意到庭院里的石桌石凳都擦得锃亮,桌角摆着盆兰草,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廊下挂着串风干的桂花,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金斑。这一切都太鲜活了,不像荒山野岭里该有的景象。
第二重门后,又有个青衣婢女迎上来,手里捧着件素色披风:“崔郎莫怪,我家女郎身子弱,屋里烧着炭,怕您进出着凉。”她的声音比前一个更柔些,鬓边别着支银质的杏花簪。
崔罗什接过披风披上,触感温软,像是刚晒过太阳。“敢问女郎究竟是何人?”他忍不住追问,“我旅途匆忙,若只是寻常拜访,怕是要误了行程。”
“崔郎放心,不会耽搁太久。”婢女引着他穿过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缝隙里还长着几丛青苔,“我家女郎是平陵刘府君的妻子,吴侍中的女儿,闺名唤作阿瑶。”
崔罗什脚步一顿——平陵刘府君,不就是十年前因罪被流放的刘瑶吗?史书里说他客死途中,妻子吴氏也随之失踪,怎么会在此地?
正想着,回廊尽头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女子正站在门内。她穿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细密的兰草纹,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只用支玉簪固定。阳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细白的绒毛,明明看着不过二十许人,眼神里却像藏着许多年的故事。
“崔郎请坐。”女子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兰草叶,“我知你要去州府赴任,本不该拦你,只是……有些旧事,想问问崔郎。”
屋内的陈设简单却雅致:靠墙摆着架旧书,书页边缘泛着黄;桌上的青瓷瓶里插着两枝含苞的杏花,旁边放着个玉制的夹膝,摸上去温温的。崔罗什坐下时,婢女已端来茶盏,茶汤碧绿,浮着片兰花瓣,喝在嘴里竟有淡淡的回甘。
“女郎想问什么?”崔罗什捧着茶盏,指尖有些发烫——他忽然想起幼时听族中老人说,吴侍中吴质晚年得女,极是疼爱,曾请人雕过枚玉环,说要给女儿作嫁妆。
“崔郎可知元城令一职?”阿瑶的指尖轻轻划过玉夹膝,“家父当年曾任元城令,我便是在元城出生的。”
崔罗什点头:“史书里有记载,吴侍中在元城兴修水利,百姓至今还念着他的好。”
“那你可知,家父为何会被调任?”阿瑶抬眼望他,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并非因政绩不佳,而是他发现了些不该发现的账目……那些账目,就藏在元城的县衙地砖下。”
崔罗什心中一动。他这次去州府,除了赴任,还有个秘密任务——查清十年前刘瑶案的疑点,而线索恰好指向元城县衙。
“家父把证据抄录成册,托人交给刘郎……也就是我夫君。”阿瑶的声音低了些,“可刘郎还没来得及上奏,就被人扣了‘通敌’的罪名。那些账目,再也没人见过。”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杏花落了几片,飘进屋里。崔罗什看着阿瑶微颤的睫毛,忽然明白她为何要拦自己——她在等一个能查清真相的人。
“女郎放心,”他放下茶盏,语气郑重,“若我能到元城任职,定会留意此事。”
阿瑶笑了,那笑容像冰雪融了些,露出底下的暖意:“我就知道,崔郎是值得托付的人。”她从腕上解下枚玉环,递过来时,崔罗什看清环内侧刻着个极小的“瑶”字,“这是家父给我的嫁妆,崔郎若找到账目,便将它放在县衙门口的石狮子下,我自会取走。”
玉环触手温凉,像块浸过清泉的玉。崔罗什刚接过,就听见婢女在外喊道:“女郎,日头偏西了,崔郎该赶路了。”
阿瑶起身送他到门口,廊下的杏花又落了些,沾在她的襦裙上,像绣上去的花纹。“崔郎,”她忽然开口,眼神里带着些怅然,“十年后,若你还记着今日,就来这山坳看看吧。”
崔罗什点头,将玉环小心放进书袋:“我会来的。”
走出朱红大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阿瑶还站在廊下,月白色的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像朵即将飘走的云。
可等他再走几十步,想再看一眼时,却猛地愣住——身后哪有什么宅院?只有座孤零零的坟冢,坟前立着块模糊的石碑,碑上的字被风雨蚀得只剩个“刘”字,坟头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刚才那片朱红粉白,像从未出现过。
崔罗什攥紧书袋里的玉环,指尖冰凉。他摸了摸身上的披风,还带着暖意;茶盏里的回甘还在舌尖——这一切都不是梦。
后来,崔罗什果然被派往元城。他在县衙的地砖下找到了那册账目,查清了刘瑶的冤屈。结案那天,他把玉环放在石狮子下,第二天去看时,玉环已经不见了,石狮子脚边多了枝干枯的杏花,像从很远的地方带来的。
日子一年年过去,崔罗什从元城令做到了州刺史,鬓角渐渐有了白发。他始终记得阿瑶的话,第十年的暮春,又骑着马来到长白山西麓。
山坳里的坟冢还在,只是野草被清理过,坟前摆着个青瓷瓶,里面插着两枝新鲜的杏花。崔罗什刚站定,就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他回头,看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女子,发间的玉簪在阳光下亮了亮——正是阿瑶,她的模样竟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鬓边多了支玳瑁簪,那是当年他留下的那支。
“崔郎,你来了。”阿瑶的笑容里,杏花落在她的发间,“我等你很久了。”
那天,山坳里的风很软,吹得野草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絮语。后来,随从们只看见崔罗什坐在坟冢旁,手里捏着半颗没吃完的杏,脸上带着笑,就那么静静地去了。
坟前的青瓷瓶里,杏花还新鲜着,像是刚摘的。而崔罗什书袋里的玉环,不知何时被换成了片风干的兰草叶,叶尖上,沾着点淡淡的杏花香。
人们都说,崔刺史是被仙人请去了。只有他贴身的老仆知道,主人的书袋里,常年放着块温凉的玉,和一枝永远新鲜的杏花。
刘氏
梁武帝太清三年的春天,建康城里的柳絮飞得像场漫天大雪,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湿冷的霉味。刘三郎蹲在自家堂屋的屋脊上,正用瓦刀敲掉松动的瓦片——前几天下暴雨,屋顶漏得厉害,妻子在屋里骂了三天,说再不修就回娘家。
他是个泥瓦匠,手糙得像老树皮,却偏偏生了双极亮的眼睛,能在灰扑扑的砖瓦里看出哪块藏着裂纹。此刻他眯着眼打量屋脊,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往常这时候,巷子里早该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声,今天却静得蹊跷,连屋檐下的麻雀都缩在窝里,半天不挪一下。
“邪门了。”刘三郎啐了口唾沫,刚要低头铲掉瓦片下的烂泥,眼角忽然瞥见对面的屋脊上,蹲着个东西。
那东西有半人高,脸像极了寺庙里的石狮子,鬃毛又长又白,垂到胸口,风一吹就飘得像团雪。最怪的是它的手脚,明明是人的模样,指节却粗得像老树根,指甲泛着青黑色,正死死抠着瓦片。
刘三郎心里一紧,握紧了手里的瓦刀。他在城里修了二十多年房子,见过偷东西的毛贼,遇过躲雨的乞丐,却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物。他试探着咳嗽了一声,那怪物没动,只是慢慢转过头——脸对着他的方向,可刘三郎怎么看,都觉得那对铜铃大的眼睛没聚焦,像蒙着层白雾。
“你是啥人?在这儿做啥?”刘三郎的声音有点发颤,手心全是汗。
怪物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脚。它的动作慢得像树懒,脚底板黑乎乎的,沾着些青苔,抬起的瞬间,刘三郎看见它的脚踝处缠着圈红绳,绳子磨得快断了,像极了巷口王婆婆给孙子扎的辟邪绳。
就在这时,巷子里突然传来卖花姑娘的吆喝:“卖杏花喽——新鲜的杏花!”
刘三郎下意识回头看,等再转回去时,对面的屋脊上空空如也,只有几片被踩碎的瓦砾,证明刚才那东西不是幻觉。他愣了半天,摸出腰间的酒葫芦灌了口,酒液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的发毛。
“三郎!你发啥呆?漏雨漏到床上去了!”妻子在屋里喊,声音尖利得像锥子。
刘三郎应着“来了来了”,手脚却有点不听使唤。他总觉得那怪物的眼睛还盯着自己,后背凉飕飕的,像贴了块冰。
那天晚上,刘三郎做了个梦。梦里他又站在屋脊上,那怪物蹲在对面,脸还是像狮子,却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轮到你了……”
他吓得一激灵坐起来,浑身冷汗。妻子被吵醒,骂他发神经,他却再也睡不着,盯着窗纸看了一夜——总觉得那纸后面,有双蒙着白雾的眼睛。
从那天起,刘三郎像变了个人。以前他爱跟工友们插科打诨,现在却总闷头干活,别人跟他说话,他也半天回不过神;以前他喝酒能喝三大碗,现在沾点酒就头晕,说看见杯底浮着白毛;最怪的是,他总往高处爬,修完东家的房,又主动去修西家的楼,站在屋脊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像在等什么。
妻子骂他魔怔了,托人去庙里求了符,贴在门框上。可那符没贴三天,就自己掉了下来,烧了看灰,竟像只狮子的形状。
入夏的时候,建康城里闹起了瘟疫。一开始只是几户人家咳嗽发热,没过半个月,就有人开始上吐下泻,死的时候浑身发青。官府封了疫区,可疫情还是像野草似的蔓延。
刘三郎的工友里,也有人染了病。他没怕,背着药箱就往疫区跑——他不光会修房子,还跟着过世的老爹学过几手土方子。那天他从疫区出来时,天都黑透了,脸上沾着草药汁,衣服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水。
路过自家那条巷时,他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屋脊。这一看,魂都快吓飞了——那怪物又蹲在那儿,脸对着他,这次它的眼睛好像不那么雾蒙蒙了,能看见眼白里爬着红血丝。
“你到底想干啥?”刘三郎累得没力气怕了,只是扯着嗓子喊,“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
怪物没动,还是慢慢抬起右脚。刘三郎忽然发现,它脚踝上的红绳断了,断口处缠着根极细的黑线,像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天晚上,刘三郎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胡话连篇,净说些“瓦片要掉了”“白毛沾着雨了”之类的胡话。妻子急得直掉泪,请来的大夫摇头叹气,说怕是熬不过去了。
弥留之际,刘三郎忽然清醒了。他让妻子扶他到窗边,指着对面的屋脊,轻声说:“你看……它在笑呢。”
妻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只看见沉沉的夜色,还有风吹过屋脊的呜咽声。
等她回头时,刘三郎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带着点奇怪的笑意,像终于等到了什么。
后来,巷子里的人说,刘三郎是被那怪物勾了魂去;也有人说,他是救了太多人,被天上的神仙请走了。只有他妻子知道,丈夫死后,对面屋脊上的瓦片再也没松动过,连最凶的暴雨过后,都干干净净的,像有人夜夜在上面修补。
那年冬天,瘟疫退了。妻子整理刘三郎的遗物时,在他的工具箱里发现个东西——块被摩挲得发亮的狮形瓦当,瓦当的两角各垂着缕白毛,像极了那怪物脸上的鬃毛。瓦当背面刻着行小字,是刘三郎的笔迹:“修得广厦千万间,总有片瓦护人间。”
再后来,建康城重建时,工匠们在很多老房子的屋脊里,都发现了类似的狮形瓦当,只是上面的白毛,早已随着岁月,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像落满了时光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