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导
梁武帝天监十一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沉郁些。京口城外的竹林总笼着层薄雾,连蝉鸣都透着股湿漉漉的黏意。刘导推开窗时,正看见李士炯蹲在院角摆弄新栽的兰草,晨露顺着他的衣袖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仁成你看,这株‘素心’怕是活不成了。”李士炯回头,指尖捏着片发黄的叶子,“昨儿那场暴雨太急,根须怕是泡烂了。”
刘导走过去,蹲下身细看。他穿件洗得发白的细麻布长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别急,”他指尖轻轻拨开根部的泥土,“你看这新芽还泛着青,移到砂盆里透透气,或许能缓过来。”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草叶上的露水——这性子倒和他父亲刘謇截然相反,那位曾官至左卫率的将军,向来是金戈铁马的洪亮嗓门。
两人收拾好兰草,搬了张竹榻到廊下。檐角的雨珠还在滴答,远处的金山隐约浮在江雾里。李士炯斟了两杯新茶,青瓷杯沿沾着水汽:“前几日重读《建康实录》,看到晋代关康隐居京口时,常对着长江写《风赋》,倒和咱们现在差不多。”
刘导笑了笑,端起茶杯:“人家是看透了官场倾轧才隐退,咱们不过是懒罢了。”他这话半是自谦,半是实情。作为真简先生刘瓛的侄孙,他自幼浸在经史里,本有机会凭家世入仕,却总说“案牍劳形,不如看云舒卷”,拉着志同道合的李士炯在这旧宅住了三年。
正说着,一阵风卷着松涛掠过院墙,夹杂着几声女子的轻笑。那笑声脆得像檐角的铜铃,在这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两人对视一眼,李士炯挑眉:“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女子?”
话音未落,竹篱门外探进个梳双丫髻的青衣女童,约莫十二三岁,红绳系着的发带随动作轻晃。“二位先生,”她屈膝福了福,声音甜甜糯糯,“我家小姐从馆娃宫来,路过此地,闻着茶香想讨杯水解渴,不知方便吗?”
刘导起身时,竹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打量着女童:“馆娃宫?那在苏州,离这儿千里地呢。”
女童刚要答话,身后忽然传来环佩叮当。两人转头望去,只见两个女子正站在篱门外,晨雾像纱帘似的绕着她们的衣袂。左边的穿件石榴红的罗裙,裙摆绣着缠枝莲,走动时裙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细碎的香风;右边的则是件茄紫色的绸衫,领口袖口滚着银线,手里轻轻摇着把团扇,扇面画着几笔淡墨山水。
她们看着不过二十出头,肌肤在雾里像浸了水的玉,尤其是那双眼,笑起来时眼角弯得像新月,却又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沧桑。李士炯愣了愣,碰了碰刘导的胳膊:“这……这模样,不像是凡人。”
刘导已拱手行礼:“山野陋室,二位若不嫌弃,请进。”
红裙女子先迈过门槛,罗裙扫过竹篱时,沾着的露水竟没打湿裙摆。“叨扰了,”她声音像浸在清泉里,“我叫西施,这位是夷光,我们确实从馆娃宫来,渡江时遇着雨,想歇歇脚。”
“西施?”李士炯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可是……春秋时那位?”
紫衣的夷光掩唇轻笑,团扇遮住了半张脸:“正是,不过别叫我们‘神仙’,听着生分。”她说话时眼波流转,扫过廊下的书案,案上摊着的《吴越春秋》正翻到“勾践献西施于夫差”那页。
刘导赶紧添了两张竹凳,又让老仆去煮新茶。西施坐下时,目光落在院角那丛开得正盛的凤仙花上:“这花在馆娃宫也有种,只是当年伺候我的宫女总说,不如苎萝村的野花开得自在。”她指尖轻轻点了点鬓角,那里别着支珍珠钗,圆润的珠子在雾里泛着柔光。
夷光摇着扇子,忽然笑看向李士炯:“这位先生看着面善,倒像我家从前的一位门客。”李士炯脸一红,刚要答话,刘导已笑着解围:“他叫李士炯,最会摆弄花草,方才还为一株兰草愁眉苦脸呢。”
“哦?”夷光挑眉,“我倒知道个法子,把兰草根泡在温酒里半个时辰,再埋进松针土,保管活过来。”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银盒子,打开来是些晒干的兰花粉末,“这是会稽山的蕙草磨的,混在土里能驱虫。”
李士炯接过盒子,只觉香气清冽,不像凡物,不由得咋舌:“姑娘连这都懂?”
西施抿了口茶,眼底掠过一丝怅然:“从前在吴王宫里,闲得慌,就跟着花匠学这些。那时候馆娃宫的廊柱都刻着花纹,台阶铺着香樟木,可再精致,也不如苎萝村的溪水亲。”
刘导放下茶杯:“史书说,越灭吴后,您就不知所踪了……”
“被越国人带走了呗。”夷光接过话头,语气带点自嘲,“说是功臣,其实不过是件用过的器物。吴王老了,后宫早容不下我们这些‘前朝人’,索性带着西施四处走,倒比在宫里自在。”她这话轻描淡写,可刘导注意到,她握着扇柄的手指微微收紧,银线滚边的袖口下,手腕竟有些发红——像是常年攥着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
李士炯忽然拍了下大腿:“我知道了!夷光姑娘是越王的女儿吧?《越绝书》里提过,当年越王曾把女儿嫁给吴王做姬妾!”
夷光笑起来,团扇遮住的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算你有点见识。不过别叫‘姑娘’了,我和西施姐姐早不是宫里人,叫名字就好。”她说着看向刘导,“这位先生看着温文尔雅,倒像我认识的一位史官,可惜他后来被吴王赐死了……”
“我叫刘导。”他轻声应道,忽然注意到西施的罗裙下摆,看似普通的缠枝莲纹里,竟藏着极小的“吴”字——那是当年吴王宫廷的暗纹,寻常人根本看不出。
不知何时,雾散了些,阳光透过松针洒在竹榻上,形成细碎的光斑。西施忽然指着院门外的长江:“你们看,那艘白帆的船,像不像当年载我们去吴国的那艘?”众人望去,江面上果然有艘白色客船顺流而下,帆影在波光里忽明忽暗。
“那时候我总躲在船舱里哭,”西施的声音轻了些,“怕到了吴国,再也见不到母亲。西施姐姐就给我唱苎萝村的歌谣,说‘江水长,能载船,也能载思念’。”
夷光握住她的手,指尖相触时,两人手腕上都露出道浅淡的疤痕——后来刘导才知道,那是当年越国大夫逼着她们学礼仪,被戒尺打的。
老仆端来些点心,是刚蒸好的桂花糕。夷光拿起一块,却没吃,只是放在鼻尖轻嗅:“好多年没闻过这味道了,吴王宫里的点心总掺着蜜,甜得发腻。”西施则小口咬着糕,眼睛亮起来:“像极了苎萝村的味道,我娘以前总在重阳节蒸这个。”
说笑间,日头渐渐升高,远处传来京口城的晨钟声,一下下撞在江面上,荡起圈圈涟漪。西施放下茶杯,站起身:“得走了,再晚赶不上渡船。”
夷光也起身,从发髻上拆下一支双珠钗,递给李士炯:“这个送你,算是谢你那杯茶。”钗子上的珍珠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泛着虹光。西施则从袖中取出个钿子,是用金线镶着红宝石的,样式古朴:“刘先生,这个送你,也算缘分一场。”
刘导接过钿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吴越春秋》里写的“西施临行,以母所赠宝钿插鬓”,心里一动:“你们……要去哪里?”
西施望着江水,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从前为吴王跳《响屐舞》,为越王藏密信,如今总算能为自己走走路了。”夷光补充道:“或许去会稽山,或许去洞庭湖,听说那里的月光能照见水底的鱼。”
李士炯忽然问:“还会回来吗?”
夷光笑了,团扇挥了挥,带起一阵香风:“若有缘,或许在某个雨后的早晨,你们又能听见松树林里的笑声。”
两人送她们到篱门外,看着那辆不知何时出现的马车——车厢是象牙白的,车轮裹着丝绸,跑起来竟没半点声音。青衣女童跳上车辕,西施和夷光回头挥了挥手,马车便像被晨雾吸进去似的,转眼就只剩江面上的白帆还在缓缓移动。
老仆揉着眼睛出来:“刚才那两位姑娘呢?我还想问问她们,衣裳上的香料是在哪买的……”
刘导低头看着掌心的宝钿,红宝石在阳光下像团跳动的火焰。李士炯则把珠钗插在发间,对着水面照了又照:“你说,她们真的是……”
“管她是谁呢。”刘导打断他,重新斟了杯茶,“至少今天的桂花糕,她们说像苎萝村的味道。”
那天下午,李士炯按夷光说的法子种兰草,那株“素心”果然活了过来。后来每年天监十一年的七月,他们都会在廊下摆上桂花糕,等着松树林里的笑声,可直到刘导后来因朝廷征召离开京口,再也没听过那清脆的笑,只有江面上的白帆,年复一年地来来回回,像极了那天的晨光。
多年后,刘导在秘书监整理古籍,偶然发现一卷残破的《吴宫杂记》,里面夹着张泛黄的花笺,上面是娟秀的字迹:“江水载舟,亦载相思。——施”。他忽然想起那个清晨,西施望着长江时,眼底藏着的那点怅然,原来千年前的风,和那天的雾一样,都带着化不开的牵挂。
长孙绍祖
北魏孝明帝正光年间的秋末,风已经带了刺骨的凉意。长孙绍祖牵着马走在陈蔡之间的官道上,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孤零零的旗杆插在枯黄的原野上。他怀里揣着封给豫州刺史的密信,已经赶了三天路,靴底磨出的破洞沾着泥,每走一步都硌得脚生疼。
“吁——”他勒住马,看见前方路边立着座小院。土墙围着半亩地,院里的老槐树落了大半叶子,枝桠间悬着个褪色的红灯笼,风一吹就晃悠,倒像只昏昏欲睡的眼睛。这荒郊野岭的,竟有户人家?长孙绍祖皱了皱眉,随即又松了——管它是什么,能借个屋檐挡挡夜里的霜气就好。
他刚要敲门,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道缝,一个穿青布裙的老妪探出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客官是要歇脚?进来吧,我家小姐说,今晚有远客来。”
长孙绍祖愣了愣,跟着老妪进了院。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墙角堆着几捆晒干的艾草,空气里飘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香气,不像花香,也不像草木,倒有点像寺院里烧的安息香。
正屋的门帘是水绿色的,绣着几竿翠竹。老妪掀帘时,他听见一阵叮咚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屋里点着盏黄铜灯,灯芯跳了跳,映得四壁的糊纸都泛着暖黄。靠墙摆着架箜篌,琴弦上似乎还沾着光,一个女子正坐在琴前,背影对着门,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发尾垂在素色的裙摆上。
“小姐,客官到了。”老妪说完,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女子转过身时,长孙绍祖感觉自己的呼吸顿了半拍。她看着约莫十八九岁,穿件月白色的襦裙,领口绣着极小的银线花纹。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偏偏嘴唇红得厉害,像沾了晨露的石榴花。最要紧的是那双眼睛,望着他时,像含着汪水,又像藏着片云,让人看不透深浅。
“长孙先生一路辛苦。”她先开了口,声音比箜篌声还软,“我叫阿鸾。”
长孙绍祖这才回过神,拱手道:“在下长孙绍祖,路过贵地,想借宿一晚。”他心里犯嘀咕——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姓?
阿鸾笑了笑,指尖在箜篌弦上轻轻拨了下,一声清响漫过屋子:“我昨夜梦到有人骑马从西边来,马蹄声踏得草叶响,就知道今天会有客人。”她站起身,裙摆扫过地面,没发出一点声音,“先生先坐,我让阿婆备些酒菜。”
屋里的陈设看着寻常,细瞧却处处透着精致。靠墙的多宝阁上摆着只青瓷瓶,瓶身上的缠枝纹细得像头发丝;桌上的铜镜擦得锃亮,边缘刻着“长相思”三个字;连他坐着的木椅,扶手都打磨得光溜溜的,摸上去竟有些温热。
没一会儿,老妪端来个托盘,摆上四碟小菜:腌渍的梅子、凉拌的荠菜、炸得金黄的豆干,还有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长孙绍祖确实饿了,拿起筷子夹了块豆干——入口却没什么味道,像嚼着块晒干的海绵。他又尝了口鸡汤,明明看着油花浮面,喝着却淡得像白水。
“不合胃口?”阿鸾坐在对面,手里转着只玉簪,簪头雕着只小小的凤凰。
“不、不是。”长孙绍祖有点尴尬,“可能是赶路累了,味觉犯钝。”
阿鸾却笑了,重新坐到箜篌前,手指搭上琴弦。叮咚声又起,她轻轻唱道:“往日相思苦,今夜相逢稀。想留你住下,又想抚你衣。”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人心尖上。唱到“抚你衣”三个字时,她抬眼望过来,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影,长孙绍祖的脸忽然有点发烫。
他放下筷子,走到她身边:“姑娘的琴弹得真好。”
“先生若是不嫌弃,就留下吧。”阿鸾仰头看他,眼睛里的光忽明忽暗,“这荒路上,夜里有豺狼的。”
长孙绍祖喉头动了动,没说话。他从军多年,什么凶险没见过,可此刻看着她的眼睛,竟真的点了点头。
老妪不知何时铺好了里屋的床,被褥是藕荷色的,摸上去软得像云。阿鸾吹熄了灯,屋里只剩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着她半明半暗的脸。“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她靠在他怀里,声音轻轻的,“三年前我就在这路上等一个人,他说会回来娶我,可我等来的只有场大病。”
长孙绍祖没敢问,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她的身子很轻,像片羽毛,身上的香气比白天浓了些,带着点甜意。
“先生怀里有封信?”她忽然问,“是给豫州刺史的吧?我听说那边不太平,先生路上要当心。”
长孙绍祖更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里住得久了,风吹过都会告诉我些事。”她笑了笑,没再说下去,只是哼起了支没听过的调子,像摇篮曲,又像送葬歌。
后半夜,他被冻醒了。身边的阿鸾还睡着,眉头微微皱着,像在做什么噩梦。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脸上,竟有种透明的感觉。长孙绍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的——鬼是没有影子的。他低头看了看地面,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映在地上,而阿鸾那边,只有片淡淡的月光。
鸡叫头遍时,阿鸾醒了,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她从枕边摸出个小盒子,递给他:“这个你拿着。”那盒子是金缕编的,上面镶着几颗小小的珍珠,却蒙着层灰,像是放了很久。“不会再有下次见面了,留着念想吧。”
长孙绍祖接过盒子,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刺骨。
“走吧,天快亮了。”阿鸾推着他往外走,老妪已经牵好了马,站在院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阿鸾站在门内,月白色的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只即将飞走的鸟。“保重。”他说了句,一夹马腹,马嘶鸣着跑了起来。
跑出百余步时,长孙绍祖忍不住又回头——哪里还有什么小院?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坟前立着块歪歪扭扭的石碑,上面的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坟头长着丛野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那棵老槐树还在,枝桠间哪有什么红灯笼,只有个破破烂烂的鸟巢。
他握紧手里的金缕盒,那层灰蹭在指尖,擦都擦不掉。盒子很轻,摇了摇,里面没什么声响。长孙绍祖忽然想起阿鸾唱的歌,想起她冰凉的手,想起那碗淡得像白水的鸡汤——原来不是他味觉钝,是鬼气重的地方,什么都失了味道。
风卷着纸钱似的落叶掠过脸颊,他打了个寒颤,调转马头,朝着豫州的方向疾驰。怀里的密信硌着胸口,金缕盒在袖中冰凉,像块化不开的冰。后来他才知道,陈蔡之间那片荒坟,埋着个叫阿鸾的姑娘,三年前等心上人时染病死了,心上人正是豫州刺史麾下的一个小官,半年前战死在了沙场。
再后来,长孙绍祖在豫州见到了那个小官的遗物,里面有支和阿鸾那只一模一样的玉簪,簪头的凤凰缺了只翅膀——想来是当年两人定情时,各执一支。他把金缕盒埋在了阿鸾的坟前,盒子里装着那半支玉簪。
风吹过坟头的野菊,沙沙作响,像有人在轻轻唱:“往日相思苦,今夜相逢稀……”
刘朗之
梁天监年间的黄梅天,空气里总像浸着水,连青砖地都渗着潮气。刘朗之踩着木屐穿过回廊,听着屐齿敲在地上的“嗒嗒”声,心里莫名发慌。这是他住进罗舍旧宅的第三个月,安成王特意拨给他的住处——说是体恤他这个录事平日里抄抄写写辛苦,可这宅子太大了,空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梁上撞出回声。
“刘录事,这是刚送来的文书,安成王让您核完了送去。”小吏的声音在院门口打了个转,像被潮气泡软了。
刘朗之应了声,转身回屋。案几上堆着半尺高的卷宗,砚台里的墨都凝了层膜。他刚要磨墨,眼角忽然瞥见西墙下站着个人。
那人穿件绯红官袍,腰束玉带,身形高大得快顶着梁了,正背着手敛着衣襟站着,后脑勺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连簪子都是犀牛角的。刘朗之心里咯噔一下——这宅子除了他和两个仆役,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官。
“不知是哪位大人驾临?”他拱手行礼,目光却忍不住往对方脚上瞟——那靴子绣着云纹,是三品以上才能穿的样式,可自己从未在府里见过这号人物。
对方没回头,声音像从坛子里闷出来的:“这屋的梁,该修了。”
刘朗之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横梁上果然有道新裂的缝,之前被帷帐挡着没发现。他刚要追问,那人忽然往柱子后一转身,像融进阴影里似的,没了。
“大人?大人?”刘朗之追过去,柱子后只有盆快蔫了的兰花,花瓣上还挂着水珠。他摸了摸柱子,冰凉的石面沾了满手湿意,哪有半个人影。
“录事,您喊什么呢?”仆役端着茶进来,见他对着柱子发呆,“刚才没人进来啊,这雨下得连鸟都不飞了。”
刘朗之没说话,只觉得后颈发僵。他走到西墙下,刚才那人站过的地方,青砖比别处凉些,像有人刚从那儿带走了热气。
这事他没敢声张。安成王把罗舍旧宅借给他时,就有人偷偷说这宅子不吉利——前主人罗舍是个长史,三年前突然被罢官,抄家时从梁上搜出了和敌国往来的密信,至今还关在天牢里。当时自己只当是流言,现在想来,那绯红官袍的样式,倒和罗舍当年穿的很像。
接下来的日子,刘朗之总觉得屋里有人。夜里写文书,总听见背后有翻纸的声音,回头却只有烛火在晃;吃饭时,碗沿偶尔会沾着点不属于他们家的檀香,那是高官才能用的料子;有次他核对户籍册,明明记得自己标错了个数字,第二天再看,竟被改过来了,笔迹苍劲,比自己的字好看得多。
“录事,您最近总熬夜,眼圈都青了。”仆役收拾屋子时,指着案几上的空茶碗,“这都喝第五碗了。”
刘朗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窗外的雨——这雨下了快半个月,檐角的水流成了线,把“罗府”那块旧匾额泡得发黑。他忽然想起罗舍的案子,当时查出来的密信,据说就是在西墙的暗格里发现的。
他找来锤子,对着那人站过的西墙敲了敲。“空的。”他心里一紧,让仆役搬开书架,果然见砖石松动了块。撬开一看,里面是个黑木盒,盒上积着灰,锁都锈住了。
打开盒子的瞬间,刘朗之倒吸口凉气——里面不是密信,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每一页都记着往来的银钱,抬头写着“安成王军饷”。最底下压着张字条,字迹和改户籍册的一模一样:“三年前的数,对不上。”
他后背的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安成王让他核的,正是三年前的军饷账。他连夜核对,果然发现有笔三千两的银子去向不明,账簿上写着“用于修缮营房”,可对应的修缮记录却查不到。
“要不要报上去?”他对着空屋子问,明知不会有回答。
烛火“噼啪”响了声,照得西墙的影子晃了晃,像有人在点头。
第二天,刘朗之把账册和核对结果呈给了安成王。王爷看着看着,脸色越来越沉,捏着字条的手指都泛了白:“你从哪儿找到的?”
“在……在西墙的暗格里。”刘朗之不敢隐瞒,把绯红官袍男子的事也说了。
安成王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口气:“那是罗舍的影子啊。”他说罗舍当年就是发现军饷有问题,想上报又怕被报复,才把账册藏起来,结果反倒被人反咬一口,扣了个通敌的罪名。“他是想让你帮他把这事说清楚。”
刘朗之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人总看横梁——那道裂缝下面,就是藏账册的暗格。
本以为这事到这就完了,没想到半个月后,御史突然上门。不是查军饷,是查刘朗之——有人举报他私藏罗舍的“罪证”,意图翻案。
“刘录事,跟我们走一趟吧。”御史的锁链“哗啦”一声扔在地上,映着窗外的雨光,刺眼得很。
仆役吓得直哆嗦,刘朗之却出奇地平静。他回头看了眼西墙,那里空荡荡的,却好像站着个高大的身影。“我跟你们走。”他说,“但我有个条件,把这些账册带上。”
牢房比罗舍旧宅还潮,墙角长着霉。刘朗之抱着账册坐在草堆上,倒不觉得怕,只是有点可惜那盆兰花——没人浇水,怕是活不成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忽然有人喊他出去。安成王站在牢门外,眼圈通红:“朗之,委屈你了。”他说军饷的事查清楚了,是当年的军需官和几个将领串通一气,挪用了银子,还伪造了密信陷害罗舍。“罗舍的案子翻了,你的官复原职,还得升一级。”
刘朗之走出牢房时,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抬头就看见罗舍旧宅的方向,好像有个穿绯红官袍的身影站在屋顶,对着他拱手。风一吹,那身影就散了。
后来他再回那宅子,特意修了横梁,补了西墙,还在院子里种满了兰花。有人问他,被罢官那段日子恨不恨。
“不恨。”刘朗之浇着花,看阳光落在花瓣上,像撒了层金粉,“有些事,总得有人做。罗大人当年没做成,我不过是帮他接着做完罢了。”
风吹过梁上的新木,发出“嗡嗡”的声,像有人在应和。刘朗之笑了笑,知道那高大的身影没走,还在这宅子里守着——守着那些该被记住的事,守着那些不能被埋没的公道。
再后来,人们说起罗舍旧宅,不再说它不吉利。都说那里住着位“红脸大人”,专帮正直的官儿撑腰。而刘朗之总在案头摆着个空的黑木盒,提醒自己:有些影子,比活人更值得敬畏。
费庆伯
宋孝建年间的梅雨季,连空气都拧得出水来。费庆伯推开州府的大门时,裤脚已经沾了半尺泥,靴底的铁钉在青石板上敲出闷响。他做州治中这三年,还从没像今天这样急着回家——妻子王氏前几日捎信来,说小儿子出了水痘,夜里总哭着要爹。
“费治中慢走!”同僚在身后喊,他摆了摆手,脚步没停。州府到家里隔着三条街,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涨,踩上去像踩着块湿海绵。路过巷口的酒肆时,他特意拐进去,打了两壶上好的米酒——王氏素爱喝这个,权当赔罪,这阵子忙着核对赋税册子,确实冷落了家里。
推开自家那扇褪色的木门,一股草药味扑面而来。王氏正坐在堂屋煎药,见他进来,眉头先皱了起来:“怎么才回?宝儿刚睡着,又被你踩得震天响的脚步声惊醒了。”
费庆伯把米酒放在案上,赔着笑去里屋看儿子。小家伙脸蛋烧得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伸手摸了摸额头,烫得像揣了个小炭炉。王氏跟进来,往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别碰,刚敷了凉帕子。”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人撞翻了墙角的咸菜坛子。费庆伯刚要起身,三个身影已经闯了进来,红头巾在昏暗的屋里晃得人眼晕。
那三人穿的皂衣浆洗得发白,腰间系着褪色的革带,手里握着短棍,一看就是官差打扮。只是那红头巾太过扎眼——州府里的侍从向来戴黑头巾,取“肃静”之意,红头巾是宫里侍卫才用的,怎么会跑到这巷弄里来?
“费庆伯?”领头的侍从嗓门像砂纸磨过,眼神直勾勾的,“官爷叫你。”
费庆伯心里咯噔一下:“我刚从州府回来,没听说有差事。再说,你们是哪个衙署的?怎么戴红头巾?”
三人对视一眼,齐声开口,声音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是人间的官。”
“人间”两个字刚落地,费庆伯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他做官多年,听老吏们讲过不少阴差勾魂的故事,说那些鬼差最爱穿皂衣,戴红头巾,因为红色最能镇住生人的阳气。他腿一软,“噗通”跪在湿漉漉的泥地上,额头直往青砖上磕:“差爷饶命!我家里还有病着的孩子,求您宽限几日……”
泥水混着额头的血珠往下淌,他不敢抬头,只听见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在商量。过了半晌,还是那个领头的声音:“看你家确实有急事,给你四天时间。”他顿了顿,语气硬邦邦的,“四天后的夜里,备一桌酒菜,鸡鸭鱼肉不能少,再烫壶好酒。记住,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说了,神仙也救不了你。”
费庆伯连声道谢,直到那三个红头巾消失在雨幕里,才瘫在地上起不来。王氏从屋里跑出来,见他满脸是血,吓了一跳:“怎么了?刚才那几个人是谁?”
“没、没什么。”费庆伯慌忙爬起来,不敢看她的眼睛,“是……是州府的人,说有份文书落我这儿了,回头来取。”他知道妻子的性子,多疑又较真,若是说了实话,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接下来的四天,费庆伯过得像踩在刀尖上。白天强打精神给儿子喂药、请大夫,夜里就对着墙壁发呆,琢磨着该备些什么酒菜。他去肉铺买了只肥鹅,又让鱼贩留了条三斤重的鲤鱼,连王氏爱吃的糟鸭舌都备了,每样都挑最好的,像在办什么大事。
王氏看他这副模样,疑心更重了:“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在外头惹了祸?”
“哪能呢。”费庆伯笑着搪塞,“这不是宝儿快好了吗?想请几个朋友来热闹热闹。”
到了第四天夜里,雨总算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把院子照得发白。费庆伯摆好酒菜,鸡鸭鱼肉摆了满满一桌,酒壶烫得冒热气。王氏要留下帮忙,被他连推带劝打发进了里屋:“你陪着宝儿,我自己就行。”
刚关上门,院门外就飘来一阵冷风,三个红头巾悄无声息地站在檐下,红头巾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费庆伯赶紧请他们入座,倒酒时手直打颤,酒液洒在桌面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领头的侍从夹了块鹅肉,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嘴角沾着油星:“我们已经跟判官说好了,你阳寿还有十二年,这次是勾错了名册。”
另一个侍从喝了口酒,咂咂嘴:“你这酒不错,比地府的忘忧酒烈多了。”
费庆伯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喜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多谢差爷帮忙!多谢差爷!”他又给他们满上酒,“以后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差爷尽管开口。”
“不用你做什么。”领头的放下酒杯,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只求你一件事——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要是走漏了风声,不光你,我们哥仨也要受罚。”
“一定一定!”费庆伯拍着胸脯保证,“我费庆伯要是说出去一个字,天打雷劈!”
三个侍从这才满意,又吃了会儿,抹抹嘴起身:“走了。”他们出门时,脚步轻得像羽毛,没踩出一点声响。
费庆伯送他们到门口,看着红头巾消失在月色里,才松了口气,转身往屋里走。刚推开堂屋门,就见王氏站在阴影里,眼睛亮得吓人。
“你跟谁喝酒呢?”她声音发紧,“那三个人,根本不是你朋友!我在窗缝里看见了,他们戴的红头巾,跟三年前死在牢里的张狱卒一模一样!”
费庆伯心里一沉,知道瞒不住了。王氏的哥哥以前是狱卒,三年前病死了,确实戴过红头巾。他叹了口气,把阴差勾错魂、自己求情宽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话刚说完,院门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得烛火直晃。三个红头巾凭空出现在屋里,身上的皂衣被血浸透了,红头巾变成了紫黑色,脸上的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露出森森白骨。
“你答应过不说的!”领头的阴差嘶吼着,声音像破锣,血珠从他脸上滴下来,落在干净的地砖上,“我们帮你改了名册,挨了判官三十鞭,你就是这么报答的?”
另两个阴差举着短棍,一步步逼近,棍头上沾着黑血:“地府的规矩,泄密者同罪!”
费庆伯吓得瘫在地上,指着王氏:“是她逼我说的!我不是故意的!”
王氏也吓傻了,躲在柱子后面发抖:“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阴差的笑声像指甲刮过木板:“不管是谁说的,反正漏了风。你这十二年阳寿,换我们哥仨不受罚,值了!”
话音刚落,费庆伯突然觉得心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上气来。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三个血人在眼前晃来晃去,红头巾越来越红,像要滴出血来。
王氏扑过来想扶他,却被一股寒气弹开。费庆伯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看见的,是案上那壶没喝完的米酒,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他这没走完的十二年阳寿,凉得让人心慌。
天快亮时,王氏才敢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他的脸紫得像茄子,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还在害怕那三个红头巾。
后来街坊们都说,费治中死得冤,被老婆的多嘴害死了。也有人说,阴差最讲规矩,说了要保密,就绝不能说,这是天条。只有肉铺的老板记得,那天费庆伯买鹅时,反复叮嘱要最新鲜的,说“要请贵客”,当时他还笑,说什么贵客值得这么上心,原来是请的阴间的差爷。
梅雨季还没结束,费家的门一直关着,巷口的酒肆依旧卖着米酒,只是再也没人像费庆伯那样,冒雨打酒回家了。偶尔有晚归的人经过费家门口,会听见院里传来隐约的争吵声,像个女人在哭,又像几个男人在怒喝,仔细听,却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湿乎乎的,带着股化不开的霉味。
袁炳
宋孝建年间的一个拂晓,露水正浓,司马逊躺在竹榻上,意识像浸在温水里,半醒半昏。窗外的蝉鸣刚起了个头,被晨雾裹得发闷,他翻了个身,忽然听见熟悉的咳嗽声——那是袁炳生前总犯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就咳得像要把肺都咳出来。
“叔焕?”司马逊猛地睁开眼,屋里还暗着,只有窗纸透进点鱼肚白。案上的油灯芯结了层黑炭,映得墙上映出个模糊的人影,正背对着他站在书架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蒙尘的书册。
那人转过身时,司马逊的呼吸顿了半拍。袁炳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湖蓝色长衫,袖口磨破了边,和他去世前最后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只是他的脸在昏暗中透着层青白,像蒙着层薄霜,唯有眼睛里的光,还和当年在临湘县衙共事时一样,亮得能照见人心里的念头。
“敬文,别来无恙?”袁炳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晨雾,“你这书架该擦擦了,我当年送你的那本《楚辞》,怕是要发霉了。”
司马逊这才回过神,挣扎着坐起来,竹榻发出“吱呀”的声响。“你……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发颤,伸手想碰对方的衣袖,指尖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空气——这才想起,袁炳已经去世五年了。
袁炳笑了笑,那笑容在嘴角停了停,又淡下去,倒像是带着些怅然。“昨夜过奈何桥,听见有人说你近来总念叨我,就绕了段路过来看看。”他走到榻边坐下,长衫下摆扫过榻沿,没留下半点痕迹,“你家小儿子,该有五岁了吧?上次见他,还在襁褓里吮手指呢。”
“刚过五岁生辰,”司马逊的眼眶热了,“总缠着问,那个会讲‘神龟托梦’故事的袁伯伯,什么时候再来。”他记得袁炳生前最爱给孩子讲临湘县的奇闻,说有个老渔翁曾见神龟驮着竹简浮出水面,上面写着“善恶终有报”,当时两人还笑说这不过是劝人向善的戏言。
袁炳却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晨雾正一缕缕散开,露出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敬文,咱们当年总说,活着是‘驰役’,为了官帽、铜钱、虚名,像被鞭子赶着跑,死了就能‘休息’,躺在坟里安安稳稳,什么都不用管了。”他忽然转过头,眼底的光暗了暗,“如今我才知道,那都是自欺欺人。”
司马逊愣住了。他记得这话——当年两人在临湘县衙的后园喝酒,袁炳刚因为拒绝给上司送礼,被驳回了晋升的文书,他喝得醉醺醺的,拍着石桌说:“等我死了,就把官服烧了,坟头立块碑,写‘此处无驰役’,才算得解脱。”当时自己还附和,说要和他做邻居,坟头挨着坟头,再也不用看上司的脸色。
“阴间……也有驰役?”司马逊迟疑着问。
“比阳间还甚。”袁炳叹了口气,伸手像是要揉眉心,手指却径直穿过了额头,他自己也愣了愣,随即苦笑,“你猜我刚到阴间时,见了什么?判官的案前堆着山高的文书,全是阳间送来的‘孝敬’——有人烧了纸糊的官帽,求在阴间当个小差;有人埋了金银元宝,想换个好坟地;还有那做买卖的,竟烧纸扎的算盘,说要在阴间接着盘剥小鬼。”
他的语气里带着嘲讽,又藏着些疲惫:“我在阴间当个‘录事’,管着阳间送来的‘财物账’,每天核对那些纸人、纸马、纸元宝,比在阳间算田赋还累。上次见有个富商,烧了百匹纸糊的绸缎,只求判官让他投个好胎,结果被查出来,他阳间的家产全是盘剥孤儿寡母来的,绸缎全变成了破麻布,还被罚去推磨三百年。”
司马逊听得心惊:“那……佛经上说的‘罪福报应’,是真的?”他年轻时总笑袁炳信佛,说那些“因果轮回”不过是僧人的说辞,如今却忍不住追问。
袁炳沉吟了片刻,指尖在虚空中画着圈,像是在回忆什么。“要说全信,也不尽然。佛经说‘杀生者入刀山狱’,可我见过个猎户,一辈子杀了上百头鹿,却因最后救了个落水的孩童,只在‘鞭杖狱’待了三个月就放出来了;佛经说‘布施者升天堂’,可有的人为了求福报,逼着佃户捐粮食,到了阴间,那些粮食全变成了石头,压得他直不起腰。”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青白的脸上竟透出点血色:“但大体的‘科条’是有的——阳间做了大恶的,比如弑父、叛国、屠城的,到了阴间必受重罚,油锅、刀山,一样都躲不过;积了大德的,比如救了 whole 乡人的县令,舍身护主的仆人,总会有善报,或是投个好胎,或是在阴间得个体面差事。”
“那……最不能犯的是哪条?”司马逊追问,他想起自己去年为了赶工期,曾默许工头打死了个逃跑的农奴,心里忽然发紧。
“杀生。”袁炳的声音陡然沉了,“尤其是无故杀生。我见过个厨娘,一辈子杀了无数鸡鸭,倒也没什么大过,可她曾为了泄愤,活活烫死了一窝刚出生的猫崽,到了阴间,就被扔进滚水里,日夜受煎熬,哭着说‘早知如此,当年哪怕饿肚子,也不碰那些猫崽’。”他看着司马逊,眼神里带着劝诫,“敬文,阳间的律法或许有漏洞,可阴间的账,一笔都不会错,杀生这条,千万不能碰。”
司马逊的后背沁出冷汗,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想起那个被打死的农奴,想起工头当时狞笑着说“不过是条贱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
“这些事,你得告诉尚书大人。”司马逊忽然说,尚书王僧虔是两人的旧识,素来敬重袁炳的耿直,“他总说‘生死有命,不必苛求’,让他听听这些,或许能多做些善事。”
袁炳点头,嘴角露出点笑意:“好,你替我问候他,就说……我在这边挺好,就是想念他酿的‘桑落酒’。”他站起身,长衫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白影,“我该走了,判官查岗严,出来太久会被责罚。”
“再留会儿吧!”司马逊急了,伸手想拉他,“五年了,我有好多话想问你——你在那边冷不冷?有没有……遇见伯母?”袁炳的母亲是早逝的,生前最疼他。
袁炳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温柔:“见过,她在‘安乐坊’里绣佛经,挺好的。”他转过身,对着司马逊拱手,“别牵挂,好好活着,多积德,咱们……总有再见的那天。”
司马逊看着他往门口走,晨光从窗纸透进来,刚好落在袁炳的脚上。他忽然发现,袁炳的脚边竟有圈尺把长的白光,像两团小小的月色,刚好照亮他的鞋履,而周围的地面依旧是昏黑的,连尘埃都看不清。
“叔焕,你的脚……”
袁炳低头看了看,笑了笑:“阴间的规矩,生人屋宅阳气重,我们这些‘客’,得有点光护着,才不会被阳气伤着。”他推开门,晨光涌进来,把他的身影冲得越来越淡,“记住我的话……”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时,屋里只剩下司马逊一个人,竹榻边的地面空荡荡的,只有案上的《楚辞》不知何时被翻到了“魂兮归来”那页,纸页上还留着袁炳生前用朱笔圈点的痕迹。
天渐渐亮透了,蝉鸣变得清亮,司马逊却坐在榻上,久久没动。他想起袁炳脚边的光,想起那句“阴间的账,一笔都不会错”,忽然起身,走到书案前,研墨提笔,写下“戒杀生,重善举”六个字,贴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后来,他果然把袁炳的话告诉了王僧虔,尚书听后唏嘘不已,当即下令减免了三县的赋税,还在城郊建了座“放生池”。司马逊自己也遣散了家里的农奴,给了他们田地,那个打死农奴的工头,被他送官究办,判了流放。
每年袁炳的忌日,司马逊都会往坟前送坛“桑落酒”,倒在地上时,总觉得风里有熟悉的咳嗽声,像在说“好酒”。他知道,袁炳说的“再见”,不是空话——等自己走完阳间的路,到了阴间,或许真能再坐在一块,像当年在临湘县衙的后园那样,喝着酒,说着“此处无驰役”的老话,只是那时,该轮到他给袁炳讲讲,阳间的善报,如何一点点结出了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