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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

西晋太康十年的秋夜,偃师古道被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浸透。陆机勒住胯下青骢马的缰绳,呵出的白气在风里打了个旋便散了。随行的仆役陆忠裹紧了单薄的褐衣,声音发颤:“公子,这鬼天气怕是要落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怎生是好?”

陆机抬手拨开被风吹乱的额发,目光穿透迷蒙夜色,忽然定在道左一片昏暗中。那里隐约有微光摇曳,像是民居的灯火。“往前去看看,或许能借宿一晚。”他拍了拍陆忠的肩,声音里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沉稳。

马蹄踏过积着枯叶的土路,发出细碎的声响。越靠近那片光亮,空气里便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松烟香。眼前竟真出现一处院落,竹篱柴门虚掩着,院内正屋灯影绰绰,隐约传来清脆的投壶声。

“有人吗?”陆机上前叩门,木质门扉发出“吱呀”轻响。

“请进。”屋内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听不出丝毫讶异。

陆机推门而入,只见院中老槐树下摆着张矮案,案上一盏油灯如豆,旁边散落着十几支竹矢。一个身着月白襕衫的少年正端坐案前,手中把玩着三枚铜钱,见他进来便抬眼看来——那双眼眸竟比灯盏更亮,仿佛盛着星子,眉宇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在下陆机,途经此地,遇天色昏晦,想向公子借宿一晚。”陆机拱手行礼,目光不自觉落在案上摊开的《周易》上,书页间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字迹清隽却带着锋芒。

少年起身还礼,袖口扫过案几,带起一阵微风:“在下王弼,此地荒僻,能容先生落脚已是缘分。”他抬手示意陆机落座,随手将铜钱掷在卦盘上,“先生深夜赶路,是要往洛阳去?”

陆机心中微惊。他刚从吴郡北上,尚未入洛便在此处受阻,这少年竟一眼看穿他的行止。正欲发问,却见王弼已指着卦象笑道:“天风姤,阴遇阳,刚柔相济。先生此去洛中,当有贵人相助,只是……”他指尖在“初六”爻位轻轻一点,“阴爻居初,恐遇小人作祟。”

这番话正戳中陆机心事。他出身吴郡陆氏,祖父陆逊、父亲陆抗皆是东吴名将,如今晋灭吴已逾十年,他携弟陆云入洛求仕,虽有才名在外,终究是亡国之余,前路如何实难预料。

“公子深谙易理。”陆机抚掌赞叹,“在下曾着《太玄经注》,却觉良多滞涩,不知公子可愿赐教?”

王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取过案上竹矢随手一掷,“当啷”一声正中壶口。“先生且论‘有无’。”

两人一论便是彻夜。从“道生一,一生二”谈到“得意忘言”,陆机只觉对方见识如渊似海,自己穷尽心力钻研的玄学要义,在他口中不过三言两语便剖析得通透。每当陆机提出诘难,王弼总能以寥寥数语点醒,时而引经据典,时而妙喻连生,听得陆机心折不已,竟忘了时辰。

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鸡鸣,王弼才止住话头,望向窗外:“天快亮了,先生该启程了。”

陆机起身告辞,心中仍有万千思绪。他回头望了眼院内,晨光中那抹月白身影仿佛与晨雾相融,竟有些不真切。“不知日后如何再向公子请教?”

王弼笑而不语,只是扬手将一枚竹矢掷给他。陆机接住时,只觉入手冰凉,再抬头时,院内已空无一人。

“公子,该走了。”陆忠牵马过来,脸上满是疑惑,“方才我绕着这院子转了圈,竟没见烟囱,也不闻炊火气,怪得很。”

陆机心中一动,催马前行。行至数里外的驿站,他将昨夜遭遇告知店家老妪。老妪闻言大惊,手里的粗瓷碗“当”地砸在地上:“客官莫不是撞了邪?这往东十几里哪有什么人家,只有山阳王家的坟茔啊!那王弼先生,可是二十年前就过世的玄学大家!”

陆机猛地攥紧手中竹矢,那冰凉触感仿佛直透骨髓。他回头望向晨雾笼罩的远方,忽然明白昨夜那番对谈,竟是与一位逝者的灵魂彻夜论道。竹矢在晨光下泛着幽光,上面刻着极小的“无”字——正是王弼玄学的核心要义。

第二

同一时节,秣陵人赵伯伦正站在襄阳的码头边,望着浑浊的江水眉头紧锁。他受家族所托,押着一船丝绸前往荆州贩卖,这几日江上风浪不断,船工们都说是水神不满,执意要搞场祭祀。

“赵郎君,再不下祭,怕是过不了这片险滩。”老船工陈翁拄着船桨,满脸忧色,“前几日顺流而下的那艘粮船,就是没祭拜水神,触礁沉了。”

赵伯伦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自小读圣贤书,最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奈何船上众人皆惶惶不安,只得从舱中取出些酒肉。谁知陈翁竟偷偷换了祭品,将本该全猪全羊的大祭,换成了一块带着皮毛的猪肩胛骨。

“这是为何?”赵伯伦见了勃然大怒。

陈翁压低声音:“郎君有所不知,这猪肩最是肥美,水神定会满意。省下的肉食,还能给弟兄们打牙祭。”

赵伯伦虽觉不妥,却也懒得多争,任由船工们在船头摆了简易香案,草草祭拜了事。

入夜后,江风骤起,船身剧烈摇晃。赵伯伦在舱中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惚间竟看见两个身影立在床前——是一对老夫妻,头发胡子全白了,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手里各握着一支船桨,眼神怨毒地盯着他。

“吝啬小儿,竟敢以残骨搪塞!”老翁怒喝一声,船桨猛地砸在舱板上,震得油灯险些翻倒。

老妪则抹着眼泪哭道:“我夫妻守这险滩百年,从未见过如此怠慢的!今日定要让你们尝尝厉害!”

赵伯伦吓得魂飞魄散,正想呼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住,眼睁睁看着那对老夫妻穿墙而出。

第二天一早,船果然出事了。明明是顺流而下,却像被什么东西拖着似的,一个劲往礁石上撞。船工们拼命划桨,缆绳却“嘣”地断裂,船身猛地倾斜,好几捆丝绸落入水中。

“是水神发怒了!”陈翁哭喊着跪在船头,“都怪我贪小便宜,用猪肩糊弄了神明啊!”

赵伯伦这才明白昨夜不是梦。他急忙命人搬出最好的酒肉,又将一匹上等蜀锦作为祭品,亲自跪在船头祭拜:“晚辈无知,冒犯神明,还请翁姥息怒。这些薄礼虽不足报,却是晚辈一片诚心。”

说来也怪,祭品刚投入江中,江风便骤然平息,原本湍急的水流也变得平缓。船工们趁机稳住船舵,顺顺利利驶过了险滩。

行至下游码头,赵伯伦遇见当地渔民,说起此事。渔民们纷纷咋舌:“那险滩原有对老夫妻摆渡,二十年前翻船死了,之后便常有人见他们在江中显灵。要祭拜就得诚心,若是糊弄,定会遭报应!”

赵伯伦望着平静的江面,后背仍阵阵发凉。他将剩下的祭品全部分给船工,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有些敬畏,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第三

永嘉年间的永宁城郊外,朱彦挥起锄头,将最后一块顽石刨开。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望着眼前这片刚清理出来的空地,心中满是憧憬。战乱让他失去了家园,如今能在这荒郊野岭建起一间茅屋,已是天大的幸事。

“郎君,这地方怕是不干净。”随从朱吉放下手中的木料,眼神不安地扫过四周,“方才我好像听见有弹琴唱歌的声音,还有小孩哭。”

朱彦嗤笑一声:“你这是吓破胆了。战乱年月,多少人家流离失所,就算有什么声响,也是风声罢了。”

他执意在此动工,当天便建起了一间简陋的茅屋。入夜后,朱彦躺在草席上,果然听见屋外传来悠扬的弦乐,夹杂着孩童咿咿呀呀的啼哭声。那声音忽远忽近,仿佛就在窗棂外徘徊。

朱吉吓得缩在角落,瑟瑟发抖:“郎君,我们还是走吧,这地方真有邪祟!”

朱彦却坐起身,抄起墙角的柴刀。他自幼习武,胆子比一般人壮得多,反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祟。他悄悄推开房门,月光下只见院子里空荡荡的,弦乐和哭声却更清晰了。

忽然,一道黑影从屋檐下闪过,“呼”地一声,将屋内的油灯吹灭。

“装神弄鬼!”朱彦大喝一声,提刀追了出去。那黑影在月光下飘忽不定,看着身形异常高大,却始终不露面。朱彦追了几圈,黑影突然消失在屋后的老槐树下。

他回到屋内,重新点燃油灯,见朱吉还在发抖,便拍着他的肩说:“别怕,不过是些鬼魅伎俩。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怕的?”

接下来的日子,朱彦依旧住在茅屋里,弦乐和哭声每晚都会出现,有时那高大的黑影还会在窗外张望。但朱彦从不理会,该种地种地,该修缮房屋修缮房屋,甚至在黑影吹灭油灯时,还会笑着骂一句:“有本事现身比划比划,吹灯算什么好汉!”

久而久之,那些声音渐渐稀疏了。半个月后,朱彦正在院中打谷,忽然看见老槐树下飘起几缕青烟,那高大的黑影在烟中朝他拱手,随即消散不见。自那以后,弦乐和哭声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有附近的老农告诉朱彦,那片地方原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庄园,战乱时全家遇害,尸首都埋在老槐树下。“都说那家人怨气重,谁住谁倒霉,没想到朱郎君你胆子这么大,竟把他们镇住了!”

朱彦望着老槐树,手中的连枷挥得更有劲了。他想,这世上的东西,最怕的或许不是刀剑,而是无所畏惧的人心。

第四

并州的官道上,祭酒桓回正催马前行。刘聪建元三年的风带着塞外的寒意,刮得人脸颊生疼。他奉刺史之命前往平阳公干,一路晓行夜宿,早已疲惫不堪。

行至一处岔路口,他勒住马缰歇息,忽见道旁蹲着个老父,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袍,正低头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老丈在此歇息?”桓回拱手问道。

老父抬起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很清亮:“是啊,等个人。”他打量着桓回,忽然问道,“先生认识乐工成凭吗?”

桓回愣了愣:“认识,他是我同乡,如今在平阳乐府任职。老丈找他有事?”

“我与他有旧,”老父叹了口气,“烦请先生转告他,就说吴郡麻子轩问他好。告诉他,当年他想求的清谈机会,如今已有眉目,可速去察举孝廉。”

桓回记下这话,又问:“不知老丈何时与成凭相识?我回去也好细说。”

老父却笑而不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先生只管传话便是。”说罢,转身走进路旁的树林,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桓回心中纳罕,却也没多想,继续赶路。到了平阳,他寻到成凭家中,将老父的话一一告知。

成凭听完,手中的琵琶“哐当”掉在地上,脸色煞白:“吴郡麻子轩?那是我师父啊!他……他已经去世快五十年了!”

桓回大惊失色,这才想起老父消失得蹊跷。成凭定了定神,忽然痛哭起来:“师父当年是吴中有名的乐师,最擅长清谈,可惜早逝。他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得个出身,没想到……没想到他死后还记挂着这事!”

此事很快传到中郎荀彦舒耳中。荀彦舒素来敬重鬼神之事,当即命人撰写祝文,让成凭备下酒饭,在路口设坛祭祀。

祭祀那天,成凭亲自弹奏师父生前最爱的《广陵散》,琴声哀婉动人。忽然一阵风吹过,祭坛上的烛火齐齐摇曳,地上的酒碗无故倾斜,像是有人饮过一般。成凭望着空无一人的路口,泣不成声:“师父,弟子记下您的恩情了!”

后来,成凭果然通过察举当上了孝廉,官至太乐令。他常对人说,那日若非师父英灵相告,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只是个乐工。而桓回每次经过那个岔路口,都会下马行礼——他知道,有些情谊,哪怕阴阳相隔,也从未消散。

第五

咸康三年的武昌寒溪旁,周子长裹紧了袈裟,加快了脚步。他刚从嵇家化缘回来,天色已近黄昏,离五大浦东冈头的住处还有数里地。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次,向来荒无人烟,今日却有些不同。转过一道山梁,眼前竟出现一片瓦屋,四四方方地挡在路中央,门口还站着两个身披甲胄的门卒。

“站住!”门卒上前拦住他,伸手就要抓他的头。

周子长皱眉道:“我是佛弟子,你们为何拦我?”

“佛弟子?”门卒冷笑一声,“那你会诵经吗?”

周子长不慌不忙,张口便诵起《四天王经》。他声音洪亮,经文流畅,连诵了三四遍。谁知门卒依旧抓着他不放。

“武昌痴鬼!”周子长怒了,“我为你们诵经祈福,你们竟敢如此无礼!”

门卒像是被骂醒了,手一松,周子长趁机挣脱。再抬头时,瓦屋和门卒都消失了,只剩下荒凉的山冈。可他刚走没几步,就感觉背后发凉——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

他回头望去,只见几个黑影在暮色中飘忽不定,正是方才的门卒。周子长心中一紧,加快脚步往家赶。

到了家门口,黑影突然挡在门前,任凭他怎么推都推不开,连呼救都发不出声音。周子长急中生智,转身往寒溪寺跑去——他知道寺里的和尚有办法对付这些鬼魅。

“抓你去见和尚!”周子长一把抓住最前面那个黑影的胸口。

黑影也不甘示弱,反手抓住他的衣襟。两人互相拖拽着,竟一步步渡过了五丈塘。

“快放了我!再往西就到寺里了!”黑影急得尖叫。

另一个黑影却嗤笑道:“怕什么?那些秃驴有什么好怕的?”

“你忘了上次在城东遇见秃驴,被打得现了原形?”一个细小的声音插了进来。

黑影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手劲也松了些。周子长趁机挣脱,拔腿就往寺门跑。黑影们在后面追了一阵,见寺门近在眼前,才骂骂咧咧地散去。

等周子长跌跌撞撞回到家,已是三更天。妻子见他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周子长喝了碗热茶,才缓过神来,将方才的遭遇一一细说。

“难怪近来总有人说东冈头闹鬼,”妻子后怕不已,“明日我们还是搬到寺旁住吧。”

周子长点头称是。只是他始终不明白,那些鬼魅为何偏偏怕和尚。直到后来寺里的老僧告诉他:“佛法无边,能破一切虚妄。心有正念,邪祟自退。”

第六

太元年间的颍川,秋意已深。鲁国孔氏坐在窗前,望着铜镜中自己日渐憔悴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丈夫荀泽已经去世半年了,可她总觉得他从未离开。

今夜尤其奇怪。窗棂明明关着,却有一阵熟悉的檀香飘进来——那是荀泽生前最爱用的熏香。孔氏心头一跳,回头望去,只见荀泽穿着生前常穿的锦袍,正坐在床边望着她,笑容依旧温和。

“阿泽?”孔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荀泽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触感竟与生前无异。“我回来看看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幻,却足够清晰。

从那以后,荀泽几乎每晚都会来。他像从前一样,陪她说话,看她做针线活,有时还会为她披上外衣。孔氏沉浸在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情中,竟忘了丈夫早已是亡人。

几个月后,孔氏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又惊又喜,将此事告诉荀泽时,他眼中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欲言又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产房里,孔氏拼尽全力,却只生下一滩清水。接生的稳婆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嘴里念叨着:“妖怪!是妖怪!”

孔氏瘫在产床上,泪水无声滑落。荀泽的身影在床边显现,脸色苍白如纸:“是我害了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孔氏声音嘶哑。

荀泽苦笑一声,望向窗外正在制作酱料的厢房:“我本是亡人,不该留恋阳世,更不该与你……缠绵。你家正在做酱,本就犯了丧家的忌讳,我却贪图这点人间烟火气,没有阻止。如今地府追责,说我私占阳间气韵,要罚我数清酱缸里的豆粒,日夜不休,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莫要记挂我,好好活下去……”话音未落,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孔氏抱着那滩渐渐渗入泥土的清水,哭得肝肠寸断。她终于明白,有些重逢,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劫难。此后每逢荀泽忌日,她都会在院中摆上一碗清水,那是他们从未真正降生的孩子,也是丈夫用魂魄换来的最后一点念想。

第七

太原人桓軏调任巴东太守那年,将家眷留在了江陵。妻子的乳母陈氏带着年幼的孙子道生随他赴任,谁知船行至一处险滩,道生失足落入湍急的濑水中,转眼就没了踪影。

桓軏夫妇悲痛欲绝,沿着河岸寻了三日三夜,只找到道生一只小小的鞋子。陈氏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日夜守在江边,呼唤着孙子的名字。

半个月后的夜里,陈氏正坐在灯下垂泪,忽然看见道生推门进来,身上的衣服还是落水时的样子,湿漉漉地滴着水。

“阿母!”道生扑进她怀里,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却又透着一丝冰凉。

陈氏又惊又喜,一把抱住他:“我的儿,你没死?”

“我被河伯救了,”道生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他让我在他身边做事,还特许我回来二十天看您。”

陈氏这才知道孙子已是水府之鬼,虽伤心不已,却也贪恋这短暂的相处时光。她变着法子给道生做他生前爱吃的点心,哪怕他根本吃不了,只是放在一旁看着。

可自从道生回来,陈氏就控制不住地流泪,有时坐着坐着就哭出声来。道生见状,总是一脸担忧:“阿母,您别哭了,哭多了对身体不好。”

这天,桓軏养的一只黑鸟突然飞过来,用翅膀轻轻捂住了陈氏的嘴。陈氏只觉舌尖一麻,随即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连哭泣都发不出声音。她惊恐地看着黑鸟,却见道生在一旁叹了口气:“这是河伯的意思,他说您太伤心,伤了阳气,怕您撑不到我回去。”

陈氏摸了摸自己的嘴,舌尖上竟长出一个小小的肉瘤,从此真的再也哭不出声了。她知道,这是河伯的体恤,也是一种禁锢——让她不能再为死去的孙子消耗心神。

二十天期满那天,道生站在门口,对陈氏深深鞠了一躬:“阿母,我该走了。您要好好吃饭,别总想着我。”

陈氏想抱抱他,伸出手却只穿过了他的身体。她张了张嘴,想说“一路保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任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道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晨光中。陈氏摸了摸舌尖的肉瘤,忽然明白,有些思念,不必挂在嘴边,只要藏在心里,就永远不会消失。那只黑鸟从此常伴她左右,像是道生派来的使者,提醒着她,孙子从未真正离开。

第八

东阳郡的朱子之近来愁眉不展。儿子得了心痛病,请来的大夫开了无数药方,都不见好转,夜里疼得直打滚,哭声听得人肝肠寸断。

更让他心烦的是,家里不知何时来了个鬼,总在夜里出现。那鬼身形高大,看不清面容,却从不作祟,有时还会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孩子痛苦的模样。

“你若有灵,就帮帮我儿吧!”一天夜里,朱子之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哀求道。

没想到那鬼竟真的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闷闷的:“我知道一个方子,烧虎丸饮下,保管能好。只是这虎丸难得,我去给你取,你得借我一把大戟。”

朱子之虽觉诡异,却也别无他法,急忙从墙上取下防身用的大戟,放在院中。那鬼取了戟,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院外传来“哐当”一声,朱子之出去一看,只见大戟被扔在中庭,旁边还散落着十几颗黑漆漆的药丸,拿在手里竟还有些温热。

“这便是虎丸,”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用炭火烤焦,研成粉末,温水送服即可。”

朱子之连忙照做,将药丸研碎后给儿子灌了下去。不过半个时辰,孩子的哭声就停了,呼吸也变得平稳,竟沉沉睡了过去。第二天一早,孩子醒来,说心口不疼了,还嚷嚷着要吃饭。

朱子之又惊又喜,想感谢那鬼,却再也不见它出现。后来他才听说,附近山上有只猛虎作祟,前几日不知被什么东西打死了,尸体就扔在山脚下,身上有被大戟刺伤的痕迹。

“那鬼怕是山中的精怪,借你的大戟除了猛虎,又取其胆制成虎丸,既救了你儿子,也算为民除害。”村里的老秀才捋着胡须说。

朱子之望着院中那把大戟,忽然觉得它比以往重了许多。他将剩下的虎丸小心收好,从此更加敬畏天地鬼神——原来这世上,有些善意,竟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存在着。

第九

孝武帝太元末年,吴县的杨羡遇上了件怪事。家里不知来了个什么东西,长得像猴子,却有张人脸,还长着头发。每次杨羡吃饭,那东西就会凭空出现,一把抢过他的碗筷,将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定是邪祟!”杨羡忍无可忍,找来一把锋利的刀,藏在怀里,决心除掉这怪物。

这天,杨羡的妻子正在织布机前忙碌,那猴面鬼又出现了,蹲在旁边,直勾勾地盯着她。杨羡见状,猛地抽出刀,大喝一声:“妖孽,拿命来!”

鬼尖叫一声,转身就往织布机跑去。杨羡紧追不舍,眼看就要追上,却见妻子的身影突然变成了那猴面鬼的模样。

“杀错了!”杨羡心中一紧,可刀已出鞘,收势不及,“噗嗤”一声砍了下去。

就在刀砍中的瞬间,那“妻子”突然跳出,在一旁抚掌大笑,笑声尖锐刺耳。杨羡这才回过神来,回头望去,只见妻子倒在血泊中,身体已被砍成十几段,场面惨不忍睹。

更让他崩溃的是,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腹中的胎儿也随着母亲一同惨死,小小的头发清晰可见。

“你这蠢货,连人鬼都分不清!”猴面鬼的声音充满了戏谑,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羡抱着妻子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他恨自己的鲁莽,恨那鬼的狡诈,更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妻儿。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没过几天,他便在无尽的绝望中死去了。

村里人将他们夫妇合葬时,都忍不住叹息。有人说,那猴面鬼本是山中的猴精,因杨羡曾打死过它的幼崽,才前来报复。也有人说,是杨羡平日里杀生太多,才招来了这等横祸。

从此,那间屋子就空了下来,再也没人敢住。只有那台织布机,还静静立在原地,仿佛还在诉说着那个血溅机杼的惨烈夜晚。

第十

太原人王肇宗病死后,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中。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王肇宗的魂魄竟时常回来,与母亲刘氏和妻子韩氏说话,声音、模样都与生前无异,只是身形略显虚幻。

“娘,您别太伤心,儿子在那边过得很好。”王肇宗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她日渐憔悴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他还像从前一样,接过母亲递来的酒,举杯饮下,说一声“好酒”。

刘氏虽知儿子已是亡人,却贪恋这短暂的相处,常常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儿子就在身边。

王肇宗对妻子韩氏更是眷恋。他会坐在韩氏身边,看她做针线活,轻声说:“卿,我们只是分别三年,不必太过思念。”

韩氏起初还有些害怕,后来也就习惯了。她知道丈夫舍不得自己,便每晚都在桌上摆上他生前爱吃的点心,陪他说说话。

三年孝期刚满,韩氏突然病倒了。大夫来看过,都说病得蹊跷,药石罔效。

王肇宗的魂魄守在她床边,眼中满是不舍:“同穴之义,古之所难。如今能与卿重逢,实乃我毕生所愿。”

韩氏明白了他的意思,微笑着摇了摇头,拒绝再服药。她轻声说:“我等你很久了。”

没过几天,韩氏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家人将他们合葬在一起。下葬那天,有人说看到两个身影并肩走在墓地里,男的温文尔雅,女的温婉贤淑,正是王肇宗和韩氏的模样。

村里人都说,这是他们夫妻情深,连鬼神都动容,才让他们得以在另一个世界相守。从此,每当有人提起王肇宗夫妇,都会感叹:“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随啊!

第十一

永嘉年间,黄门侍郎张禹奉命出差,途经一片大泽。那天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张禹正发愁无处避雨,忽然看见前方有一座宅院,大门敞开着,像是在邀请路人入内。

“有人吗?”张禹牵着马走进去,只见院内整洁雅致,厅事宽敞明亮。

一个婢女从屋内走出,衣着华丽,恭敬地问:“先生有何贵干?”

“我路过此地,遇天色不好,想借宿一晚。”张禹说明来意。

婢女进去通报后,很快出来请他进屋。张禹走进厅事,见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坐在帐中,身边围着二十多个婢女,个个衣着光鲜,容貌秀丽。

“先生请坐。”女子声音温婉,询问张禹需要什么。

“我自带了干粮,只需些水即可。”张禹说。

女子命人取来铁锅烧水,张禹明明听见水开的声音,伸手一摸,锅里的水却冰凉刺骨。

“让先生见笑了。”女子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伤,“我是亡人,住在这塚墓之间,没什么能招待先生的,实在惭愧。”

张禹虽有些惊讶,却也镇定下来:“夫人不必客气,能避雨已是感激不尽。”

女子沉默片刻,忽然泫然欲泣:“先生,我是任城县孙家女,父亲曾是中山太守,我嫁入顿丘李氏,生有一儿一女,儿子十一岁,女儿七岁。我死后,李氏家让我以前的婢女承贵伺候孩子,可她心肠歹毒,经常打骂我的儿女,打得他们头破血流。我心疼得肝肠寸断,想杀了她,可我是亡人,力气微薄,需要有人相助。若先生肯帮我,我定有重谢。”

张禹皱起眉头:“杀人是大事,我不敢答应。”

“先生不必动手,”女子连忙说,“只需您去告诉李氏,就说我托梦给您,说承贵虐待孩子,李氏定会想办法禳除。您就说自己会厌断之法,让李氏叫承贵来您面前,我趁机杀了她即可。”

张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答应了——他实在不忍看那两个孩子受苦。

第二天一早,张禹离开大泽,径直前往顿丘李氏家,将女子的话一一告知。李氏又惊又怒,找来承贵质问。承贵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求张禹救她。

就在这时,张禹看见孙氏带着二十多个婢女从外面走进来,个个手持利刃,朝着承贵刺去。承贵惨叫一声,当场倒地身亡。

没过多久,张禹再次经过那片大泽,孙氏派婢女送来五十匹五彩绸缎,作为谢礼。张禹收下绸缎,却再也没见过那座宅院——它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消失在茫茫大泽中。

后来,张禹听说李氏家的两个孩子再也没人敢欺负了,他知道,那是孙氏在暗中守护着他们。而那些绸缎,张禹一直珍藏着,提醒着自己,有些正义,哪怕跨越阴阳,也终究会得到伸张。

第十二

邵公患疟疾多年,缠绵病榻,痛苦不堪。后来他搬到乡下别墅居住,远离尘嚣,希望病情能有所好转。

这天疟疾发作,邵公浑身发冷,躺在床上瑟瑟发抖,恍惚中看见几个小孩子围过来,按住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邵公心中一动,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悄悄积蓄力气。

就在那几个小孩以为他昏过去,放松警惕的时候,邵公猛地睁开眼睛,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一个小孩。那小孩尖叫一声,瞬间变成了一只黄色的鹢鸟,拼命挣扎。其他小孩见状,吓得一哄而散。

邵公紧紧抓住鹢鸟,将它带回家,绑在窗户上,打算杀了吃掉,以解多年的病痛之恨。

可等第二天早上醒来,邵公却发现鹢鸟不见了,窗户上的绳子完好无损,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奇怪的是,他的疟疾竟然痊愈了,再也没有发作过。

从那以后,只要有患疟疾的人,只要大声呼喊“邵公”,病情就会好转。人们都说,是邵公抓住了疟鬼,让它再也不敢作祟,那些呼喊声,其实是在震慑疟鬼。

邵公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是从那以后,他对鬼神之事多了几分敬畏。他常常坐在窗前,望着天空,仿佛还能看见那只黄色的鹢鸟飞过——那是他与疟鬼交锋的见证,也是他重获健康的开端。

第十三

嘉兴县令吴士季也得了疟疾,缠绵不愈,让他苦不堪言。一次,他乘船出差,途经武昌庙,便派人前去祭拜,祈求庙神赶走疟鬼,让他恢复健康。

祭拜完毕,船行出二十多里,吴士季在船舱中睡着了。梦中,他看见池塘边有一个骑马的人飞快地追过来,到他面前才下马,与一个官吏一起走进船尾,绑着一个小孩离开了。

吴士季惊醒过来,只觉得浑身轻松,多年的疟疾竟然一下子好了。他知道,这是武昌庙的神灵显灵,帮他赶走了疟鬼。

后来,吴士季特意回到武昌庙,奉上丰厚的祭品,感谢庙神的相助。他常常对人说,鬼神之事虽不可全信,但心怀敬畏总是好的——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得到神灵的庇佑。

第十四

晋元帝末年,谯郡人周子文,小字阿鼠,家住晋陵郡延陵县。他年轻时喜欢打猎,经常独自一人进山射猎。

一天,周子文在山中与同伴走散了。他四处寻找同伴,不知不觉走进了一处偏僻的山岫。忽然,他看见一个人站在山岫间,身高只有五尺左右,手里拿着一把弓箭,箭头竟有二尺宽,白得像霜雪一样。

那人突然开口喊道:“阿鼠!”

周子文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那人便拉满弓箭,对准了周子文。周子文吓得连忙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等他再抬头时,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后来,同伴们找到了周子文,发现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家把他抬回家,没过几天,他就去世了。

村里人都说,周子文遇见的是山神,他不应那声呼喊还好,一答应就被山神勾走了魂魄。也有人说,那是山中的精怪,专门引诱猎人回应,然后取他们的性命。

从此,再也没人敢独自走进那处山岫,那里成了村里的禁地。每当有人提起周子文,都会告诫家里的年轻人:“在外面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定要先看清楚是谁,千万别随便答应。”

第十五

晋朝时,会稽人王恭伯,字子升,容貌俊美,擅长弹琴,在东宫担任舍人。一次,他请假回吴地探亲,住在阊门邮亭。

夜晚,月色皎洁,王恭伯一时兴起,拿出琴弹奏起来。琴声悠扬,在夜空中回荡。

忽然,一个女子带着一个婢女走了过来,对王恭伯说:“我平生最爱弹琴,希望能与先生一同弹奏一曲。”

王恭伯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容貌绝美,气质温婉,不由得心生好感,便邀请她坐下,两人一同抚琴。

女子的琴技精湛,与王恭伯配合得天衣无缝,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珠落玉盘。王恭伯只觉遇上了知音,心中欢喜不已。不知不觉,夜色已深,女子便留宿在他的船舱中。

次日清晨,女子临别时,将一条锦褥和一个香囊送给王恭伯作为信物,眼中满是不舍。王恭伯也取出一支玉簪相赠,轻声道:“此簪为证,若有缘,定会再见。”

女子接过玉簪,微微一笑,带着婢女转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天刚亮,王恭伯便听到邻船传来喧哗声。原来是吴县令刘惠基的亡女灵前,丢失了一条锦褥和一个香囊。没过多久,就有官吏过来搜查邻船,当搜到王恭伯的船舱时,发现了那两样东西。

王恭伯大惊,连忙解释道:“这是一位女子所赠,我还赠了她一支玉簪,你们可以去查验。”

官吏将此事告知刘惠基,刘惠基半信半疑,命人去亡女的棺木中查看。果然,在亡女的头上找到了那支玉簪。

刘惠基这才相信了王恭伯的话,悲痛不已,随即以女婿之礼对待王恭伯。原来,那女子是他十六岁便去世的女儿刘稚华,生前也极爱弹琴。

王恭伯得知真相后,心中百感交集。他虽与刘稚华阴阳相隔,却因一曲琴音结下这段奇缘,也算是一段佳话了。此后,每逢月夜,王恭伯都会弹奏那曲与刘稚华共奏的琴曲,以寄思念之情。

第十六

桂阳人李经,不知为何得罪了朱平。朱平怒气冲冲地带着戟,一路追着李经,想要置他于死地。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百余步,就在朱平即将追上李经的时候,忽然出现一个身高一丈多的鬼,拦住了朱平的去路,沉声道:“李经有天命庇佑,你岂能杀他?不听劝,必定会伤了自己的手!”

朱平当时喝了些酒,正是醉意上头的时候,哪里肯听,依旧提着戟,径直朝着李经家冲去。那鬼见状,也跟了上去。

朱平冲到李经家门口,刚要举起戟砍下去,却突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就像被人捆住了一样。他心中一惊,想要挣扎,却感觉左手手指一阵剧痛,低头一看,手指竟莫名受伤了。

就这样,朱平直挺挺地站在李经家的院子里,直到傍晚,才渐渐清醒过来,狼狈地离开了。

那鬼在一旁冷笑道:“我先前就告诫过你,为何不听?”说完,便消失不见了。

李经在屋里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对那鬼充满了感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得到鬼的庇护,但他明白,做人还是要心怀善念,不可轻易动杀念,否则迟早会遭到报应。而朱平经此一事,也收敛了许多,再也不敢随意欺凌他人了。

第十七

谢邈之担任吴兴郡太守时,他帐下有个叫邹览的侍从。一次,邹览乘坐樵船跟随大部队出行,走在队伍后面。

行至平望亭时,夜里突然下起了风雨,前面的队伍停下歇息了。邹览的船暴露在风雨中,没有地方躲避,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忽然看见池塘下有户人家亮着灯火,便赶紧划船过去投宿。

到了那里,邹览发现是一间茅屋,屋里有个大约五十岁的男子,正在夜里织薄。另一张床上,有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不停地哭泣,抽噎不止。

邹览说明来意,那男子欣然答应让他留宿。可那小孩却哭了一整夜,男子怎么哄都止不住。

天亮后,邹览准备离开,好奇地问那男子:“这孩子为何哭得如此伤心?”

男子叹了口气说:“这是我的儿子,他母亲即将改嫁,他舍不得,所以才哭。”

邹览辞别男子,转身离去。可回头一看,却发现刚才的茅屋不见了,只剩下两座坟墓,周围长满了茂密的草。

邹览心中一惊,继续往前走,遇到一个女子乘船而来。那女子看见他,疑惑地问:“这里不是人该来的地方,你怎么从这里出来?”

邹览便将昨夜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她。女子听后,哽咽着说:“那是我的儿子,我确实打算改嫁,所以来墓前辞别,没想到他如此舍不得我。”

女子到了墓前,放声大哭,最终决定不再改嫁,留下来好好抚养孩子。

邹览望着这一切,心中感慨万千。他没想到,即使阴阳相隔,亲情依旧如此深厚,能让人做出这样的决定。

第十八

彭虎子年轻力壮,力气很大,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他母亲去世后,按照当地习俗,巫师告诫他说:“某天殃煞会回来,会伤害家人,你们最好出去躲避一下。”

到了那天,彭虎子的家人都吓得出去躲避了,只有他独自留在家里,不以为然。

夜里,突然有人推门而入,在东西屋里到处找人,却什么也没找到。接着,那人走进彭虎子所在的房间。

彭虎子顿时慌了神,一时没了办法。他看到床头有一个瓮,便赶紧钻了进去,用板子盖住头。

恍惚间,彭虎子感觉母亲的手放在板子上,外面有人问道:“板子下面没人吗?”

母亲回答说:“没有。”

随后,彭虎子听到那些人陆续离开了。

等外面没了动静,彭虎子才从瓮里钻出来,心中虽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得意——他就说没有鬼神,就算有,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件事传开后,人们都佩服彭虎子的胆量。有人说,是他母亲在暗中保护他,也有人说,是他的胆气震慑住了邪祟。但不管怎样,彭虎子依旧不信鬼神,日子照过不误。

第十九

邓艾庙在京口,起初只有一间草屋。晋安北将军司马恬,一次在病中梦见一个老翁对他说:“我是邓公,我的屋舍损坏了,你帮我修缮一下吧。”

司马恬醒来后,觉得很奇怪,便派人去打听,才知道有这么一座邓艾庙。于是,他下令为邓艾庙修建了瓦屋。

隆安年间,有一个人与女子在邓艾庙的神座上私会。突然,一条蛇爬了过来,将他们缠绕了好几圈。

女子的家人找过来看到这一幕,赶紧用酒和肉祭拜神灵,祈求原谅,那蛇才慢慢松开,游走了。

人们都说,这是邓艾庙的神灵在警示世人,不可在神圣之地做出亵渎之事,否则定会遭到惩罚。从此,再也没人敢在邓艾庙中胡作非为了,庙宇也一直保存了下来,供人祭拜。

第二十

阮德如曾经在厕所里遇到一个鬼。那鬼身高一丈多,脸色漆黑,眼睛很大,穿着白色的单衣,戴着平上帻,离阮德如只有咫尺之遥。

换作常人,恐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可阮德如却心神安定,还慢慢笑着对那鬼说:“人们都说鬼长得丑陋可怕,果然如此。”

那鬼听了,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满脸羞愧地退走了。

阮德如遇鬼不惊,还能从容应对,一时被传为美谈。人们都说,阮德如的胆识和镇定,连鬼都自愧不如。这也告诉人们,很多时候,邪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内心的恐惧,只要心怀坦荡,从容面对,就能战胜一切邪祟。

第二十一

颍川人陈庆孙家后面有一棵神树,很多人都去那里求福,后来还建起了一座庙,名叫天神庙。

陈庆孙家里有一头黑牛,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我是天神,喜欢你这头牛,如果你不把牛给我,下个月二十日,我就杀了你的儿子。”

陈庆孙毫不畏惧地说:“人的生死自有天命,不由你决定。”

到了那天,陈庆孙的儿子果然死了。那声音又传来:“你不给我牛,到了五月,我就杀了你的妻子。”

陈庆孙依旧没有答应。到了五月,他的妻子也果然死了。

那声音再次传来:“你还不给我牛,秋天我就杀了你。”

陈庆孙还是拒绝了。可到了秋天,他却安然无恙。

这时,那个鬼却过来道歉说:“你为人正直,注定会有大福报。希望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要是被天地知道了,我的罪过就大了。其实是一些小鬼掌管着生死簿,他们看到你妻子和儿子的死期到了,就借此欺骗你,想得到你的牛。希望你能原谅我。我看了你的生死簿,你能活到八十三岁,家里以后会顺顺利利,得到鬼神的佑助。我愿意像奴仆一样侍奉你。”说完,就听到了磕头的声音。

陈庆孙听后,心中虽有感慨,但也没有过多追究。后来,他的日子果然越过越好,活到了八十三岁,家里也一直平安顺遂。这也印证了那句“心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为人正直,坚守本心,终究会得到好报。

第二十二

甄冲,字叔让,是中山人,要去云社担任县令。还没到惠怀县,突然有人前来通报说:“社郎很快就到。”

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来了,容貌俊美干净。他坐下与甄冲寒暄后,说:“我父亲让我来,是因为仰慕你的才德,想把我的妹妹许配给你,所以我来传达他的意思。”

甄冲惊讶地说:“我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已经有家室,怎么会有这样的提议呢?”

社郎又说:“我妹妹年轻,容貌绝美,世间少有,一定要找个好夫婿。你为什么要拒绝呢?”

甄冲说:“我已经是老翁了,还有妻子,儿子也已经长大了。虽然羡慕这门亲事的尊贵,但我不敢从命。”

两人反复争执了好几次,甄冲始终没有动摇。社郎脸上露出愤怒的神色,说:“我父亲会亲自来,恐怕你就不能拒绝了。”

社郎离开后,甄冲就看到两岸上有很多人戴着头巾,拿着马鞭,排列着跟在后面,随从非常多。

很快,社公就到了,仪仗随从就像一方诸侯一样,乘坐着马车,有青幢赤络,好几辆车子跟在后面。社公的女儿乘坐着四望车,周围有几十张锦步障,八个婢女来到车前,她们的衣服色彩斑斓,是甄冲从未见过的。

社公在甄冲旁边的岸上,搭起幔屋,铺上荐席。社公下车后,坐在隐膝几上,有白色的毛毡坐褥,玉制的唾壶,用玳瑁做手巾笼,手里拿着白尘尾。社公的女儿在东岸,黄门拿着白拂站在车旁,婢女们在前面引路。

社公让佐吏上前坐下,大约有六十人,还命人奏乐,乐器都像琉璃一样。社公对甄冲说:“我有个丑陋的女儿,我非常疼爱她,因为你品德高尚,才想与你结亲。我已经派小儿传达了我的意思。”

甄冲说:“我已经年老体衰,还有家室,儿子也已经长大。虽然贪恋这门亲事的尊贵,但我不敢从命。”

社公又说:“我女儿才二十岁,容貌美丽,品德兼备,现在就在岸上,你就不要再推辞了,只需要完成婚礼就行了。”

甄冲拒绝得更加坚决,他认为这些都是邪魅,便拔出刀横放在膝盖上,以死相拒,不再说话。

社公大怒,呼喊来三斑两虎,那些虎张着血盆大口,大声咆哮,好几次径直跳过来,想要扑向甄冲。可甄冲始终不为所动,双方僵持到天亮,社公也没有办法,只好离开了。

社公留下一辆牵车和几十个随从,想要迎接甄冲。甄冲便搬到惠怀上县居住,那些迎接的车子和人到了门口,有一个穿着单衣、戴着头巾的人,向甄冲作揖后,就停在那里,不能再往前走了。

甄冲在那里住了十多天,才敢离开。离开时,他发现有两个人戴着头巾、拿着马鞭,一直跟到他家。

甄冲回到家后没过几天,就染上了疾病,很快就去世了。

这世间的诱惑与胁迫无处不在,甄冲坚守本心,即使面对强大的邪魅也毫不退缩,虽最终未能善终,但他的气节却值得人们敬佩。

魏晋年间的这些异闻,如同散落的珍珠,串联起一个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有陆机与王弼跨越阴阳的玄学对谈,展现着智慧的光芒;有赵伯伦因祭品怠慢而遭水神惩罚,警示着人要心怀敬畏;有朱彦在荒宅中无惧鬼魅,彰显着勇者的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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