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梁县城的石板路被夏日晒得发烫,李三郎背着药箱往巷深处走时,鞋底都沾了层融化的柏油。他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专卖些针头线脑、香粉胰子,日子不算富裕,却也安稳。可这安稳,从后背发痒那天起,就碎成了一地渣。
起初只是肩胛骨那块隐隐发痒,李三郎以为是天热出汗闷的,找块粗布蹭了蹭,倒也解痒。过了两天,痒得越来越凶,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非得抓得皮肤发红才罢休。妻子王氏举着油灯照了照,惊呼一声:\"当家的,你后背起了个疙瘩!\"
李三郎反手摸了摸,那疙瘩像个倒扣的瓦盂,边缘硬邦邦的,中间软乎乎的,不疼,就是痒,痒得钻心。他以为是痈疮,让王氏找了点清凉油抹上,可那玩意儿沾着皮肤,反倒像火燎似的,更痒了。
没过几天,那疙瘩竟越长越大,从拳头大肿到碗口宽,把好好的一件粗布褂子顶得老高,像后背驮了个小盆。李三郎没法再挑货担了,只能歪着身子坐在门槛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不住地往墙上蹭后背。
\"要不......找个大夫看看?\"王氏眼圈红红的,把刚卖鸡蛋换来的几个铜板攥得发烫。家里存粮不多了,可当家的这病,总不能拖着。
李三郎点点头。他知道县城西头有个秦大夫,据说专治怪病,就是脾气怪,诊金也贵。没办法,痒得实在受不住了,哪怕砸锅卖铁也得去。
秦大夫的药铺在老槐树下,门脸不大,挂满了晒干的草药,空气里飘着股说不清的味道,像薄荷混着黄连。秦德立坐在柜台后,戴着副磨得发亮的铜框眼镜,见李三郎进来,眼皮都没抬:\"哪不舒服?\"
\"后背......\"李三郎佝偻着身子,好不容易把褂子褪到肩膀,\"起了个疙瘩,痒得要命。\"
秦德立扶了扶眼镜,绕到他身后,伸手按了按那疙瘩。李三郎顿时痒得龇牙咧嘴,差点跳起来。\"嗯,\"秦德立缩回手,慢悠悠地说,\"这叫虱瘤。\"
\"虱瘤?\"李三郎懵了,\"是......是长虱子了?\"
\"不是一般的虱子。\"秦德立转身从药柜里摸出个小瓷瓶,\"这瘤子里全是活虱,靠吸你血气活的。\"他把瓷瓶里的药膏倒在手心,黑乎乎的,带着股腥气,\"我这药能让瘤子破口,把虱引出来。\"
王氏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那......能治好吗?\"
\"看造化。\"秦德立说着,把药膏往李三郎后背的疙瘩上抹,动作又快又准,\"再用绵带绕着瘤子根缠紧,别让虱跑别的地方去。明天一早来复诊。\"
诊金花去了家里大半积蓄,李三郎背着那涂了药膏的疙瘩回家,只觉得后背又凉又麻,痒劲儿倒是压下去不少。王氏按秦大夫说的,用宽绵带在疙瘩底下绕了三圈,系了个死结,夜里还时不时起来看看,生怕带子松了。
后半夜,李三郎迷迷糊糊觉得后背发胀,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往外顶。他想伸手摸,被王氏按住了:\"别碰!秦大夫说了不能碰!\"
天快亮时,\"噗\"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破了。李三郎瞬间醒了,后背一阵热流涌过,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痒——比之前厉害十倍!他忍不住伸手一摸,满手黏糊糊的,还摸到了些滑溜溜、会动的小东西。
\"快!点灯!\"李三郎声音都变了。
王氏哆哆嗦嗦点燃油灯,一看差点晕过去——李三郎后背的疙瘩破了个洞,密密麻麻的虱子正从洞里涌出来,爬得满背都是,有的还顺着衣襟往前面窜。那些虱子比寻常虱子大一圈,通体暗红,蠕动起来让人头皮发麻。
\"这......这可怎么办啊!\"王氏急得直哭,拿扫帚想扫,又怕扫不干净。
李三郎咬着牙,抓起墙边的布巾胡乱擦,可擦了一层又涌出来一层,根本没完没了。\"走!去秦大夫那!\"他套上件厚褂子,把后背裹得严严实实,刚迈出门槛,就觉得头晕眼花,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
到了药铺,秦德立倒不意外,让学徒烧了锅沸水,又搬来个大陶盆。\"把褂子脱了,坐盆里。\"他指挥着,\"沸水晾温了浇,能烫死不少。\"
温水浇在背上,虱子噼里啪啦往下掉,盆底很快铺了一层,看得人胃里翻江倒海。可奇怪的是,不管怎么浇,那破洞里还在往外冒虱子,像永远挤不完似的。
\"这......这咋还没完啊?\"李三郎有气无力地问,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正顺着那个破洞往外流,眼皮越来越沉。
秦德立皱着眉,又往洞里塞了些药粉,可没多大用处。\"罢了,\"他摇了摇头,\"这病我见过古籍记载,贾魏公镇守滑台的时候,有个州民也得这病,最后......\"他没说下去,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三郎听懂了,他摆了摆手,让王氏扶他回家。路上,他靠在王氏肩上,气若游丝:\"别治了......家里的米......留着给娃熬粥......\"
回到家,李三郎躺在炕上,后背的破洞还在往外涌虱子。他已经不觉得痒了,就是冷,浑身冷得发抖。王氏抱着他的头,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打湿了:\"当家的,你撑着点,我这就去寻千年木梳!去求黄龙浴水!\"
李三郎虚弱地笑了笑:\"哪有那么好找......\"他摸了摸王氏的手,\"别费力气了......我就是......可惜没给你和娃挣够过冬的棉絮......\"
话说到一半,他头一歪,没了气息。后背的破洞还在微微起伏,像是还有无数虱子在蠢蠢欲动,可那个总爱念叨\"再攒俩钱就换个新货担\"的李三郎,再也不会蹭着墙止痒,再也不会挑着担子喊\"香粉胰子嘞\"了。
王氏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天,最后请邻居帮忙,用厚石灰把炕席卷了三层,才敢下葬。那天浮梁下了场小雨,巷子里的石板路湿溜溜的,像李三郎后背总也擦不干净的黏腻,也像王氏脸上永远擦不完的泪。
后来有老人说,那虱瘤是积劳成疾催出来的,李三郎常年挑着货担走南闯北,汗湿的衣裳贴在背上,血气郁在那里,才让虱子钻了空子。也有人说,是他前辈子欠了债,这辈子才遭这罪。
只有王氏知道,当家的就是太累了。他总说\"再熬熬\",可这熬字,终究是熬干了他最后一口气。她把李三郎留下的那个空货担擦得干干净净,摆在屋角,每次看见,就像看见他歪着身子蹭墙的样子,心里又酸又疼——那时候要是能让他歇上一天,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可日子哪有那么多\"要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