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五家的土坯房,墙根总透着股潮味。他蹲在族祖家的石臼旁,手里的杵子抡得正圆,谷粒在臼里簌簌作响,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像首没调子的歌谣。
\"老五,歇会儿喝口茶?\"族祖家的老仆隔着篱笆喊。陈老五直起腰,抹了把汗,露出憨厚的笑:\"不了王伯,趁着日头足,多舂两斗。\"他搓了搓手上的老茧,目光瞟向自家方向——床底下那个陶罐,又该沉甸甸多几分了。
这是他在族祖家做帮工的第十三个月。每天三十文钱,不多,却稳当。他笨嘴拙舌,学不会商贩的精明,也做不了工匠的细活,只有这把力气是实在的。\"等攒够了钱,就给娃买头小耕牛,再把漏雨的屋顶修修。\"这话他每天睡前都跟妻子念叨,妻子总笑着拍他后背:\"不急,你身子骨要紧。\"
陶罐里的铜钱,是他一颗颗数着放进去的。有时是三枚沾着谷糠的铜板,有时是两枚带着汗渍的碎银,每一枚都被他用布擦得发亮。每天清晨,他都要蹲在床前,把陶罐倒出来,数一遍,再按大小摞好,摩挲半天,才揣着当天的工钱出门。妻子知道这是他的念想,从不动那罐子,连孩子都被她看得紧,不许靠近床底。
出事那天夜里,月亮躲在云里,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老五翻了个身,刚要睡着,就听见\"吱吱\"的叫声——是老鼠。他皱了皱眉,农村谁家没几只老鼠?可今天这叫声不对劲,像围着床脚打转,尖细又密集,吵得人心烦。
\"去去去!\"他抬手拍了下床板,鼠鸣停了片刻,随即又响起来,更欢了。妻子也醒了,怯生生地说:\"要不......点灯看看?\"
陈老五摸出火石,\"嚓\"地引燃油灯。昏黄的光扫过床底、墙角,连老鼠的影子都没见着。\"奇了怪了。\"他嘟囔着吹灭灯,刚躺下,那\"吱吱\"声又钻入耳膜,这回竟像是在耳边叫,扰得他再也合不上眼。
就这么折腾到后半夜,鼠鸣没断过。陈老五坐起身,心里发堵——老人们说过,鼠鸣不止,怕是有事。他越想越不安,天刚蒙蒙亮就披衣下了床,连早饭都没吃,就往门外走,想透透气。
刚拐过村口那棵老槐树,就见两个汉子扭打在地上。一个是东街的李屠户,一个是西巷的张木匠,两人滚在泥里,互相揪着头发,嘴里骂骂咧咧,血从嘴角淌下来,沾了满脸。陈老五吓了一跳,这俩人平时虽不对付,也没到动真格的地步。
他正愣着,就见里胥带着两个差役匆匆赶来,老远就喊:\"谁在闹事?\"李屠户和张木匠还在撕扯,里胥一眼看见站在旁边的陈老五,眼睛一亮:\"陈老五!你在这儿正好,看见他俩为啥打架了吧?跟我回县衙作证!\"
陈老五脸都白了,他哪知道为啥?刚才只顾着心烦鼠鸣,压根没听清两人吵啥。可里胥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县衙走,嘴里还念叨:\"放心,就是做个证,不费啥事。\"
他稀里糊涂地被带到公堂,县令一拍惊堂木,问他:\"李屠户与张木匠争斗,你亲眼所见?可知起因?\"
陈老五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我......我刚到,没看见......\"
\"没看见?\"县令皱眉,\"那你站在旁边做什么?\"
\"我......我听见老鼠叫,睡不着,出来转转......\"
这话一出,旁边的李屠户突然喊:\"大人!他撒谎!我看见他早就站在那儿了,肯定是张木匠买通了他,让他不说实话!\"
张木匠也急了:\"大人别听他的!陈老五是个老实人,他肯定是被吓着了!\"
两人一吵,县令更不耐烦了,再看陈老五支支吾吾的样子,顿时火了:\"好个刁民,明明在场却不肯作证,莫非是收了好处?来人,给我打二十大板,看他说不说!\"
陈老五吓得魂都没了,嘴里直喊\"我真不知道\",可板子还是落了下来。他本就老实,哪经得住这个?二十大板下去,后背已经血肉模糊,疼得他晕了过去。
等他被家人抬回家,躺在床上哼哼时,才发现更糟的事——为了捞他出来,妻子把床底下的陶罐翻了个底朝天,给里胥塞了钱,给差役买了酒,还请了大夫来看伤。十四千钱,不多不少,正好花光。
\"那钱......\"陈老五声音发颤,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妻子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眼圈红红的:\"钱没了再挣,你身子没事就好。\"她顿了顿,低声说,\"其实......昨天夜里我也听见鼠鸣了,像是在罐子里叫......\"
陈老五愣住了。他想起每天摩挲铜钱的样子,想起那些被他擦得发亮的铜板,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些钱,是他一点点攒起来的念想,却在他手里还没焐热,就这么没了。
伤好后,陈老五又去族祖家舂谷。王伯见他走路还瘸着,叹着气递给他块饼:\"老五啊,这钱有时候就像那老鼠,来得悄,去得也快,别太钻牛角尖。\"
陈老五咬了口饼,没说话。只是从那以后,他再攒钱,不再藏床底,而是交给妻子收着。夜里偶尔还会听见鼠鸣,但他再也不会心慌——钱没了能再挣,可身子垮了,啥都没了。
后来有人说,那夜的鼠鸣,是钱在跟他道别呢。陈老五听了,只是憨憨一笑——道不道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能抡得动杵子,还能看着妻子把新挣的铜钱,一枚枚放进窗台上的铁盒里,阳光照在上面,亮闪闪的,比藏在床底踏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