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的春雨,把茅山的石阶洗得发亮。沈若济蹲在药圃里,指尖捏着株刚冒芽的七叶一枝花,抬头时,见个穿青布道袍的少年站在庵门口,背着个竹篓,篓里装着些枯柴,脸冻得通红。
\"师父让我来求药。\"少年声音发颤,把竹篓往地上一放,\"我娘咳得厉害,郎中说要七叶一枝花做药引,可我找了三天,只采到些蒲公英。\"
沈若济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进来吧,我给你包些。\"
庵堂不大,正中央摆着张旧木桌,上面堆着晒干的草药,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苦香。他从抽屉里取出个纸包,倒出些根茎,用铜碾子细细磨着:\"这药性子烈,得配着甘草用,不然伤胃。\"
少年盯着他碾药的手,忽然问:\"先生,您怎么不住观里?听说华阳洞那边的元符宫可气派了。\"
沈若济笑了笑,碾子转得更慢了:\"我这人生性懒,住不惯大地方。\"
其实他年轻时也住过元符宫,跟着师父学炼丹、画符,却总觉得宫里的香火气太浓,盖过了草药的清苦。后来师父仙去,他便在这后山结了间草庵,每日种药、施药,倒也自在。
正说着,外面传来喧哗声。一个药农背着个妇人闯进来,妇人面如金纸,嘴唇泛着青:\"沈先生,她被蛇咬了!\"
沈若济放下碾子,掀开妇人的裤腿,伤口处两个牙印发黑,周围的皮肤肿得像发面馒头。他从墙角拖出个陶罐,倒出些黑褐色的药膏,用指尖抹在伤口上,又取出根银针刺破指尖,挤出黑血。
\"是五步蛇,还好来得快。\"他松了口气,把剩下的药膏递给药农,\"每日换一次,三天后再来换方子。\"
等人走了,少年忽然指着墙角的剑匣:\"先生还会剑术?\"
沈若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剑匣上积着层薄灰,还是他当年下山历练时带的。\"年轻时学过两手,\"他淡淡道,\"不过对付野兽还行,对付人心,就不如草药管用了。\"
那天傍晚,少年提着竹篓来谢他,里面装着些刚挖的冬笋。沈若济留他吃饭,就着油灯,听他讲山下的事:谁家的田被水淹了,谁又被官差抢了钱。他默默听着,忽然问:\"你知道华阳洞吗?\"
少年摇头:\"听说里面有神仙,进去的人都没出来过。\"
沈若济笑了,往火塘里添了块柴:\"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些奇花异草罢了。\"
可他没说,去年深秋,他曾在华阳洞的东头捡到块玉佩,上面刻着\"洞元\"二字,像是谁不小心遗落的。当时只觉得好看,就收在了匣子里,此刻正躺在药碾子旁边,泛着温润的光。
宣和七年的冬天,茅山落了场大雪。沈若济刚把晒干的艾叶收进庵堂,就见两个穿锦袍的人站在雪地里,身后跟着十几个禁军,手里都握着刀。
\"沈先生,官家有请。\"为首的人笑着拱手,语气却不容置疑,\"宫里的刘贵妃得了怪病,请遍了御医都没用,听闻先生能治奇症,特召您入宫。\"
沈若济皱了皱眉,他这辈子最厌官场的繁文缛节,可看着那人腰间的鱼袋,终究还是点了头:\"容我收拾些草药。\"
进宫那天,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背着个药箱,跟在太监身后穿过一道道宫门。太和殿的金砖光可鉴人,他走在上面,总觉得脚下发虚。
徽宗正坐在龙椅上,见他进来,笑着挥手:\"不必多礼,听说你在茅山救了不少人?\"
沈若济躬身:\"不过是些土方子,蒙陛下不弃。\"
\"刘贵妃的病,你且看看。\"徽宗拍了拍手,宫女扶着个女子出来,面黄肌瘦,咳嗽时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
沈若济伸出三指搭在她腕上,又翻看她的眼睑,忽然问:\"贵妃近日是不是总喝一种香露?\"
宫女点头:\"是西域进贡的玫瑰露,贵妃说喝着舒坦。\"
沈若济笑了:\"症结就在这儿。那露水里掺了些硫磺,少量喝着香,多了就伤肺。\"他从药箱里取出个纸包,\"每日用这川贝、百合煮水,别再喝那香露,半月就好。\"
徽宗喜得拍手:\"果然有本事!朕赐你'洞元先生'的封号,就在京里住下,替朕打理皇家药院如何?\"
沈若济心里一紧,想起茅山的药圃、庵堂里的油灯,还有那些等着他施药的山民。他躬身道:\"陛下厚爱,臣心领了。只是臣性子野,住不惯宫里,还是回茅山自在。\"
徽宗愣了愣,随即大笑:\"也好,朕不勉强你。赐你块金牌,凭牌可出入宫门,以后宫里有什么疑难杂症,再请你过来。\"
离宫时,太监送来个锦盒,里面装着件紫袍、一块玉印,印上刻着\"洞元先生\"四个字。沈若济把锦盒背在身后,走出宫门时,见雪地里跪着个老妇,正对着宫墙磕头,嘴里念叨着\"求陛下放了我儿子\"。
他忽然想起少年说的话,那些被官差抢了钱的百姓,怕也是这样吧。沈若济摸了摸怀里的金牌,忽然觉得有些沉。
回到茅山时,草庵被雪压塌了个角,药圃里的七叶一枝花却没冻坏,正顶着雪芽往上冒。他放下锦盒,拿起斧头修庵堂,雪落在他的道袍上,很快融成了水,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既有金銮殿的荣宠,又有草庵的踏实。
夜里,他把那块\"洞元\"玉佩系在药碾子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玉佩上洒了层银辉。沈若济忽然觉得,这封号或许不是荣宠,而是种提醒:就算得了官家的认可,也不能忘了山里的药、山下的人。
绍兴元年的春天,沈若济在药圃里种天麻时,忽然咳了口血。他抹了抹嘴角,望着华阳洞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
\"师父,您怎么了?\"徒弟见他脸色发白,慌忙递过手帕。
沈若济摆摆手:\"没事,帮我把那把古剑取来。\"
那剑是他年轻时用的,剑鞘上镶着块绿松石,还是师父临终前送他的。他摩挲着剑鞘,忽然对徒弟说:\"我死了,就葬在华阳洞东头的隙地,听见了吗?\"
徒弟急了:\"师父,那地方太潮,怎么能葬人?再说离洞太近,万一有野兽......\"
\"我意已决。\"沈若济打断他,目光望向华阳洞,那里的雾气正慢慢散开,露出青黑色的岩石,\"那地方好,我喜欢。\"
徒弟拗不过他,只能点头记下。可心里总不踏实,隔三差五就去那隙地看看,见那里长满了荆棘,还有股股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越发觉得师父的想法奇怪。
绍兴十五年的秋天,沈若济躺在草庵的竹床上,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徒弟跪在床边,哽咽着问:\"师父,真要葬在那里?我找了块好地,在元符宫后面,又高又干燥。\"
沈若济眨了眨眼,示意他附耳过来,气若游丝:\"听话...去...挖...\"
徒弟没办法,只好召集了几个山民,扛着锄头往华阳洞去。那隙地果然潮湿,一锄头下去,带出的土都能攥出水来。山民们嘟囔着\"这地方怎么埋人\",却还是卖力地挖着。
挖到六尺深时,锄头忽然\"当\"的一声,像是碰到了石头。众人停下,扒开泥土,见是块青石板,上面刻着六个大字:\"沈公瘗剑于此\"。
山民们都惊呆了,徒弟更是张大了嘴——这石板一看就埋了好些年,难道师父早就知道?
沈若济咽气时,徒弟正捧着那块石板往回赶,见师父眼睛还睁着,忙把石板放在他枕边:\"师父,找到了!您看,真有这个!\"
沈若济的眼睛慢慢闭上,嘴角像是带着丝笑意。
下葬那天,徒弟把那把古剑放在他身边,想起师父常说的话:\"剑是用来护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他忽然明白,师父选这地方,或许不是因为什么风水,而是想让这把护过无数山民的剑,永远守着茅山的土地。
后来,有个采药人在华阳洞附近捡到块玉佩,上面刻着\"洞元\"二字,拿去给元符宫的老道看。老道捻着胡须笑道:\"这是沈先生的东西,他啊,活着时护着茅山,死了,也想把福气留在这儿呢。\"
草庵渐渐荒了,药圃里的七叶一枝花却越长越旺,每年春天都冒出新苗,像是在替沈若济继续守护着这片山。山民们路过时,总会往庵堂的方向鞠个躬,念叨着\"洞元先生保佑\",仿佛他从未离开。
而那块刻着字的青石板,被徒弟嵌在了墓前,风吹雨打都没磨损分毫。有游人来参观,总会指着石板问:\"这沈公是?\"
徒弟的孙子就会指着远处的药圃,笑着说:\"是个好人,种了一辈子药,救了一辈子人。\"
阳光透过华阳洞的雾气照下来,落在石板上,那六个字像是活了过来,在光里轻轻跳动,像极了沈若济当年碾药时,药碾子转动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