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元年的秋夜,宁都县的月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青石板路上。孙勰翻了个身,把书卷压在枕下——他刚给学生批改完策论,眼皮沉得像坠了铅,却总觉得窗外有双眼睛在看。
\"孙先生睡了吗?\"
苍老的声音裹着夜风飘进来,孙勰猛地坐起,看见窗纸上印着个佝偻的影子,白须在月光里泛着银白。他认得这声音,是巷口胡太公庙的守庙老丈,可这时候来做什么?
\"是胡丈?\"他披衣下床,刚拉开门闩,就见老丈拄着枣木杖站在台阶下,袍角沾着草屑,不像从庙里来,倒像刚从山里钻出来。
\"孙先生,我家主公请您去喝杯薄茶。\"老丈的声音有点怪,像是捏着嗓子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没眨过一下。
孙勰心里犯嘀咕,却还是跟着走了。穿过后街的菜摊,绕过浸在月色里的池塘,老丈忽然拐进一片从没见过的竹林。竹竿上凝着露水,空气里飘着檀香味,脚下的路越来越软,像踩在厚厚的松针上。
\"到了。\"老丈停在一座宅院前,朱漆大门上没挂匾额,只在门环上刻着个\"胡\"字。孙勰刚迈过门槛,就听见屋里传来算盘声,噼里啪啦的,像在清点什么。
堂上坐着个白须翁,穿件洗得发白的锦袍,正对着账本拨算盘,见他进来,抬头一笑,露出两颗镶金的牙:\"孙先生来了,快坐。\"
茶盏递过来时,孙勰才发现翁的耳朵比常人的大,垂到肩膀上,耳垂上还坠着个小小的玉坠。他忽然想起县里的传闻——胡太公生有异相,耳朵能盖住肩膀,死后被百姓立祠供奉,难道......
\"先生不必惊疑。\"翁把账本推到一边,指尖敲着桌面,\"我便是这宁都的胡雄。今夜请先生来,是想问问,如何才能得个封爵?\"
孙勰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洒在衣襟上:\"神...神明这话是何意?\"
\"你是县里的才子,常替百姓写状子,懂朝廷规矩。\"胡雄的白须抖了抖,眼里闪过一丝急切,\"我护着这方百姓,风调雨顺时他们来烧香,水旱灾害时却骂我不灵。若能得朝廷封爵,他们便不敢再轻慢我了。\"
孙勰放下茶盏,正色道:\"神明若想受封,当行阴功。宁都县每年夏涝秋旱,百姓苦不堪言,您若能在此时显灵,护佑一方,县令定会上奏朝廷,封爵自然水到渠成。若只想着靠威吓百姓求香火,怕是...\"
\"我何时威吓过他们?\"胡雄猛地拍了下桌子,账本上的铜钱蹦起来,\"那些灾祸都是小鬼作祟,我替他们挡了,反倒被说三道四!\"他喘了口气,忽然压低声音,\"不瞒先生说,我在天门当差,日掌宁都祸福,那些小鬼不过是偷了我的令箭乱发号令,却让我背了黑锅。\"
孙勰愣住了。天门授事?他曾在《太平广记》里见过这说法,说是有些地方神灵受天庭委派,掌管一方祸福,称为\"天门授事\"。
\"既掌祸福,更该以民为本。\"孙勰的语气缓和下来,\"百姓愚昧,不知您暗中操劳,您只需在大灾时显灵,让他们亲眼看见您的护佑,何愁名声不扬?\"
胡雄捏着胡须沉吟半晌,忽然笑了:\"先生说得是。明日我就让老胡送您回去,今夜之事,还请保密。\"
孙勰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床上,窗纸已经泛白。他摸了摸衣襟,干干爽爽的,不像洒过茶水,倒像做了场荒唐梦。
这事孙勰没对任何人说,只在给学生讲课时,多了句\"神明爱人,不在香火,在护佑\"。可没过几日,他就发现县里有些不对劲——东街的王屠户说,夜里杀猪时总看见刀上冒火星,像是有东西在挡;西街的绣娘也说,绣到老虎图案时,丝线总会自己缠成结。
\"孙先生,您说这是不是胡太公显灵了?\"邻居张婆挎着篮子来串门,篮子里的鸡蛋在阳光下泛着光,\"昨儿我去庙里烧香,听见守庙老丈跟人说,太公夜里总往县衙跑,想找县令说事儿。\"
孙勰心里一动,借口查访民情,去了趟城隍庙。城隍爷的塑像前跪着个穿粗布袍的老者,背影有点眼熟,走近一看,竟是胡太公庙的守庙老丈。
\"胡丈,您怎么在这儿?\"
老丈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松了口气:\"孙先生,我家主公让我来求城隍爷帮忙,说想借面'显灵镜',让百姓看看他是怎么挡灾祸的。\"
城隍庙里的庙祝听见动静,端着茶出来:\"孙先生有所不知,这几日胡太公可忙了——南乡的堤坝快决口时,夜里总有股怪风把沙袋往坝上吹;北乡闹蝗灾,刚要啃庄稼,就飞来一群鸟把蝗虫啄了。\"
孙勰这才明白,胡雄是真听了他的话。他望着城隍爷的塑像,忽然想起昨夜梦里的账本,那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想来是胡雄在清点该护佑的百姓。
\"显灵镜怕是借不得。\"庙祝叹了口气,\"城隍爷说,神明显灵当顺其自然,刻意炫耀反倒落了下乘。\"
老丈急得直搓手:\"那可怎么办?我家主公说,再不得封爵,就要被别的神明笑话了。\"
孙勰忽然笑了:\"不必借镜。再过一月便是汛期,若南乡堤坝能保住,百姓自然会记着胡太公的好。\"
他没说的是,昨夜又梦见了胡雄。这次翁没提封爵,只拉着他看账本,上面添了不少新名字,都是些孤寡老人和贫病百姓,旁边注着\"赠米三斗赠药一包\"。孙勰指着账本问:\"这是何意?\"胡雄笑得金牙发亮:\"先生说要行阴功,我便学着做了。
崇宁五年丙戌,宁都县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七月初七那天,东街的酒坊先着了火,风助火势,很快烧到了杂货铺。百姓们提着水桶往火场冲,却被热浪逼得退回来,眼睁睁看着火苗舔舐着屋檐,噼啪作响。
\"快去胡太公庙!\"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像潮水似的涌向庙门。县令李大人也来了,穿着官服跪在蒲团上,额头磕得青肿:\"胡太公显灵!保我宁都百姓!\"
孙勰站在庙门口,看见守庙老丈急得直转圈,嘴里念叨着:\"主公怎么还不来?\"
忽然,一阵狂风从庙后卷出来,带着股檀香味,吹得火苗往后缩了缩。紧接着,乌云从西北压过来,雷声轰隆隆炸响,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却在半空被热风蒸成了白雾。
\"不够!雨再大些!\"李大人扯着嗓子喊,声音都劈了。
孙勰忽然想起胡雄说的\"天门授事\",对着庙门朗声道:\"胡太公!百姓知您护佑,若能灭此大火,必为您请封!\"
话音刚落,庙里的香炉突然炸开,灰烬腾空而起,在空中凝成个巨大的虎形——宁都人都知道,胡太公生前能徒手搏虎,死后常化虎形显灵。那虎形在火场上空盘旋两圈,猛地俯冲下来,尾尖扫过之处,火苗\"滋啦\"熄灭一片。
更奇的是,虎形扫过的地方忽然涌出股股清水,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顺着街道流淌,很快汇成溪流,朝着火场冲去。百姓们又惊又喜,跟着水流往前推,喊着号子把最后一点火星踩灭。
火灭时,天已经黑透了。李大人望着满地狼藉,忽然对孙勰道:\"孙先生,你替我写篇奏疏,我要上奏朝廷,为胡太公请封!\"
孙勰点头应下,心里却想起胡雄的白须和金牙。他仿佛看见翁正坐在那座无匾宅院里,对着账本笑,算盘打得噼啪响,这次算的不是祸福,是百姓的欢呼。
奏疏送上去三个月,朝廷的旨意就下来了:\"胡雄护佑宁都,有功于民,特封灵着侯,庙赐名'博济'。\"
立碑那天,宁都百姓几乎都来了。李大人亲自题写碑名,孙勰站在人群里,看着工匠把\"博济庙\"三个字刻在石碑上,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先生,我家主公请您去喝茶。\"
还是那座宅院,还是那盏油灯,胡雄却换了身新锦袍,金牙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把一叠新账本推过来,上面记着\"冬施棉衣春赠稻种\",字迹比上次工整了许多。
\"先生说得对,\"翁倒了杯茶,白须飘了飘,\"行阴功比封爵舒坦多了。\"
孙勰接过茶盏,忽然发现翁的耳朵好像没那么大了,玉坠也不见了。他笑着问:\"侯爷这是...?\"
\"天门那边说了,\"胡雄笑得像个孩子,\"我护民有功,特许我改了些形貌,省得总被百姓当怪物看。\"
窗外传来敲锣声,是百姓在庙前舞龙灯。孙勰望着窗外的火光,忽然明白:神明的荣名从不在封号,而在百姓心里的那杆秤。
后来,孙勰在《宁都志》里记下这事,末了写道:\"夫神者,非为爵禄显,为民安而显。天门授事,授的是护民之责,非邀功之权。\"
许多年后,博济庙的香火依旧旺盛。有孩童指着神像问:\"爷爷,胡太公的耳朵怎么不大了?\"老人会笑着摸摸孩子的头:\"因为他知道,百姓记着他的好,比什么都重要。\"而那本被孙勰见过的账本,据说一直藏在神像的基座里,每年除夕夜,守庙人还能听见里面传来噼啪的算盘声,像是在清点新一年的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