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一灯如豆,我常于半梦半醒间坠入一段朦胧旧忆。那记忆非关现世琐事,倒似一场跨越轮回的重逢——每次入梦,我必立于一座石庵前,庵身嵌在险峻山石间,青灰色的石墙被岁月浸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像极了老人手背凸起的筋络。山石陡峭,几处裸露的岩壁上爬着苍绿的藤蔓,藤蔓间偶有细小的野菊探头,嫩黄的花瓣沾着晨露,在虚幻的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石庵左侧是幽深的洞穴,洞口被垂落的藤萝半掩,隐约能看见洞内黑黢黢的深处,似藏着千年未说的秘密。有风从洞中穿出,带着山石的冷意与潮湿的水汽,拂过脸颊时,竟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香气不似现世寺庙的浓郁,反倒清浅得像薄雾,萦绕鼻尖,转瞬又消散无踪。
庵前横亘一条湍急的河流,河水自上游的山谷奔涌而来,撞上河中的礁石便溅起雪白的水花,水花如碎玉般散落,又顺着水流回旋,在河心漾出一圈圈涟漪。河边的松石生得奇特,松树的根系紧紧抓着岩石的缝隙,枝干斜斜地探向河面,像是要触碰那奔腾的流水;岩石则形态各异,有的如卧虎,有的似游龙,表面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如玉,阳光洒在石上,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奇异的古木沿河岸生长,树干粗壮,树皮龟裂如老龟甲,枝头却抽出鲜嫩的新叶,嫩绿与深褐交织,透着勃勃生机。古木间夹杂着名贵的花草,有开着紫色花朵的鸢尾,有叶片带金边的兰草,还有几株罕见的山茶,红花缀在墨绿的枝叶间,艳得惊心动魄。风吹过河岸,花草枝叶摇曳,松涛与水声交织,竟奏出一曲清越的自然之乐,听得人心中一片澄明。
每次梦中,我都会缓步走进石庵。庵内陈设极简,却透着雅致。正中一张石桌,两侧放着石凳,桌上摆着一个青瓷花瓶,瓶中插着几枝刚采的野花。往里走,便是一间藏书的内室,我常坐在内室的木椅上,看小童子端着香茶佳果进来。那童子梳着双丫髻,穿着浅青色的布衣,眉眼清澈,笑容腼腆,将托盘放在桌上时,还会轻声道一句“先生慢用”。
托盘里的茶是用山泉水冲泡的野茶,茶汤清澈,入口微苦,回甘却绵长;佳果则是山中特产的野梨与山楂,野梨清甜多汁,山楂酸甜可口,带着山野的清香。我拿起茶杯浅啜一口,目光便会落在满架的藏书上。那些书并非线装的典籍,而是用兽皮或竹简制成,书页泛黄,边缘磨损,显然已历经岁月沧桑。
随手抽出一卷竹简,展开来看,上面刻着的竟是蝌蚪文、鸟书、霹雳篆文之类的古奥文字。蝌蚪文笔画圆润,如水中蝌蚪般灵动;鸟书则笔画纤细,末端常缀着鸟形的纹饰,似有群鸟展翅欲飞;霹雳篆文最为奇特,笔画刚劲有力,走势如雷电劈下,透着一股威严之气。按理说,这般古奥的文字我应一字不识,可在梦中,那些文字却似有生命,一个个跳进我的脑海,艰涩的含义竟清晰明了——有的记载着上古的天文历法,有的讲述着山川河流的变迁,还有的记录着古人修身养性的心得。我常常一读便是半日,待回过神来,窗外的阳光已西斜,小童子又会进来添茶,轻声提醒我“天色不早了”。
这般梦境,自多年前便开始频繁出现。起初,我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放在心上。可次数多了,梦中的细节愈发清晰——石庵墙角的一道裂缝、河流中那块形似鲤鱼的礁石、藏书阁里某卷竹简上的一个缺角,都记得分毫不差。更奇的是,每次梦醒后,梦中的心境仍会留存许久,那种身处石庵的宁静与安然,竟比现世的生活更让我觉得踏实。
于是,闲居无事时,我便常伫立窗前,思索这段梦境的意义。或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前世因缘”?那座石庵,或许是我前世居住过的地方;那些藏书,或许是我前世潜心研究的典籍;就连那端茶的小童子,也似有几分熟悉。这般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抑制——我竟想照着梦中的模样,造一座真正的石庵。
此后,我便开始四处寻访,希望能找到一处与梦中相似的地方。我曾去过江南的水乡,那里河网密布,却少了几分山石的险峻;也曾到过塞北的草原,那里辽阔无垠,却无河流的湍急与古木的葱郁。寻了数月,始终未能如愿,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一日,与一位老友闲谈,说起我寻地造庵的事。老友听后,笑道:“你倒不必舍近求远,城郊有一座小山,名为‘云栖山’,山上山石嶙峋,还有一片茂密的丛竹林,或许合你心意。”我听后大喜,次日便带着仆从前往云栖山。
刚到山脚下,我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那山虽不高,却山势险峻,裸露的岩石层层叠叠,与梦中石庵所在的山石竟有七分相似。沿着山间的小径往上走,行至半山腰,便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丛竹林。竹林茂密,竹竿挺拔,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竟与梦中河边的松涛声有几分相似。
我沿着竹林间的小路继续前行,走到竹林深处,忽见一处开阔之地。此处背靠陡峭的山崖,前有一片平坦的空地,空地边缘有一条小溪流过,溪水清澈,虽不如梦中河流那般湍急,却也潺潺有声。我站在空地上,环顾四周——山崖可筑石庵,空地可设庭院,小溪可仿梦中河流,竹林可作背景,这不正是我苦苦寻觅的地方吗?
当下,我便决定在此建造石庵。回到家中,我即刻请来工匠,与他们细细描述梦中石庵的模样,敲定建造的细节。工匠们听后,虽觉得有些奇特,却也佩服我的执着,便按照我的要求开始动工。
建造石庵的过程,耗时近一年。期间,我几乎每日都会前往云栖山,查看工程的进度,生怕有一处与梦中不符。
首先是庵堂的主体建造。我要求庵堂为东西走向,这样一来,清晨的阳光能照进庵内,傍晚又能看见夕阳西下的美景。庵堂的墙体全部用山上的青石砌成,青石需经过仔细挑选,要与梦中石庵的石墙颜色相近,砌墙时,工匠们需将青石打磨平整,再用糯米灰浆粘合,以保证墙体的坚固。庵堂的屋顶则用青瓦铺就,瓦檐微微上翘,似展翅的飞鸟,透着几分灵动。
庵堂前后都设置了轩屋。前轩连接庵堂的正门,轩下有四根木柱支撑,木柱选用山中的楠木,质地坚硬,纹理美观。轩屋的栏杆用紫檀木制成,上面雕刻着简单的花草纹饰,不事张扬,却透着雅致。坐在前轩的栏杆上,便可看见前方的小溪与竹林,风吹过轩屋,带着竹叶的清香,格外惬意。后轩则连接庵堂的内室,轩下设有石凳,可供人休憩。后轩的窗外,便是我特意让人堆砌的石坪。
石坪的堆砌颇费功夫。我让人从山上运来大小不一的奇石,按照梦中洞穴周围山石的布局,将奇石错落有致地堆砌在庵堂后方。奇石之间留有缝隙,缝隙中种上藤蔓与野菊,待藤蔓爬满奇石,野菊绽放时,便与梦中的景象更为相似。石坪中央,我特意种植了几棵黄山松。黄山松选用的是生长了数十年的老树,树干粗壮,枝干虬劲,移栽时,工匠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松树的根系,还特意从黄山运来土壤,以保证松树能在云栖山扎根生长。如今,那几棵黄山松已枝繁叶茂,远远望去,如同一幅水墨丹青。
石坪的一侧,我还让人用奇石做成了山峡的样子。山峡虽小,却形态逼真——两块巨大的奇石相对而立,中间留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内铺着鹅卵石,两旁的奇石上爬着藤蔓,藤蔓间垂落的叶片遮住了部分阳光,使得通道内阴凉宜人。人走在通道中,仿佛置身于真正的山峡之中,能感受到山石的厚重与自然的神奇。
庵堂大堂前,我特意种植了两棵娑罗树。娑罗树是从南方移栽而来,树干高大,枝叶繁茂。刚移栽时,娑罗树的叶片有些枯黄,我让人每日用山泉水浇灌,还在树下铺了厚厚的腐叶,以保证土壤的肥力。如今,两棵娑罗树已亭亭如盖,夏日里,浓密的枝叶能遮住大片阳光,形成一片清凉的树荫。坐在树荫下,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喝着香茶,读着书,竟与梦中的意境有几分重合。
庵堂的左侧,我建了一间空房间。房间不大,仅摆放一张木桌、一把木椅和一个书架。房间的窗户朝向对面的山麓,推开窗户,便能看见对面挺拔整齐的山势。那山麓的形态极为奇特,中间竟像被宝剑劈开一般,形成一道狭窄的缝隙,缝隙间云雾缭绕,似有仙气。我为这间空房间题写了匾额,名为“一丘”——取“一丘一壑,自谓过之”之意,也暗合梦中石庵的清幽意境。
庵堂的右侧,则建了三间宽敞的阁楼。阁楼为两层结构,底层设有客厅与书房,上层则是卧室。阁楼的窗户很大,前面对着一个大水池。那水池是人工挖掘而成,池边用青石砌成栏杆,池中种着荷花与睡莲,还养了几尾锦鲤。秋日里,池水晶透莹净,荷花虽已凋谢,却有残荷立于水中,别有一番韵味。阁楼的周围种了几棵柳树,柳枝垂落,拂过水面,形成一片柳荫。我常坐在柳荫深处的石凳上读书,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洒在书页上,光影斑驳,书中的文字也似有了生命。我为这阁楼题写的匾额是“一壑”,与左侧的“一丘”相呼应,暗含“丘壑在胸”之意。
阁楼的书房内,我也按照梦中的模样,摆放了满架的书籍。这些书虽不是蝌蚪文、鸟书、霹雳篆文写成,却也是我多年来搜集的珍本典籍,有线装的古籍,有手抄的孤本,还有一些国外的译本。闲暇时,我便会在书房中静坐,翻开一本书,细细品读,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梦中的石庵,那个端茶的小童子仿佛就在身边,轻声提醒我“先生,茶凉了”。
石庵建成那日,我邀请了几位好友前来做客。好友们走进石庵,见庵内的布局雅致,与我之前描述的梦境分毫不差,都惊叹不已。我们坐在前轩的石凳上,喝着用山泉水冲泡的野茶,吃着山中的野果,听着松涛与水声,聊着古今往事。夕阳西下时,晚霞染红了天空,也染红了石庵的青瓦与青石墙,整个石庵都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中。
好友们离去后,我独自坐在“一丘”的房间里,推开窗户,望着对面的山麓。云雾缭绕在山麓的缝隙间,似真似幻。我忽然觉得,这段跨越梦境与现实的寻觅,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圆一个梦,更是为了寻找一份内心的宁静。现世的生活太过喧嚣,人们总是在追逐名利,却忘了停下脚步,感受自然的美好与内心的安然。而这座石庵,就像一个世外桃源,让我能暂时摆脱世俗的纷扰,回归本真。
如今,我时常会住在石庵中。清晨,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推开窗户,便能看见山间的薄雾与初升的朝阳;午后,坐在娑罗树的树荫下读书,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感受着阳光的温暖;傍晚,沿着小溪散步,看夕阳西下,晚霞映红水面;夜晚,坐在“一壑”的阁楼里,点燃一盏油灯,翻开一本古籍,在文字的世界里寻觅前世的记忆。
有时,我会在梦中再次回到那座古老的石庵,梦中的石庵与现实中的石庵渐渐重合,分不清哪是梦,哪是现实。我想,或许前世的我,真的曾在这里居住过,或许那些藏书,真的曾是我潜心研究的典籍。而今生,我能依照梦境建造这座石庵,或许就是为了续写那段未完成的缘分。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这座石庵,不仅是我对梦境的复刻,更是我对内心宁静的追求。它像一个坐标,提醒着我,无论现世如何喧嚣,都要守住心中的那份澄澈与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