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念出第二条与第三条:“其二曰,给复除,息兵戈。”
这相连的两条,如同第二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波澜远比第一条更为汹涌复杂。“给复除”尚属内政安抚,“息兵戈”则直接触及帝国对外战略的神经,瞬间在朝堂上划开了一道无形的裂痕。
仍是户部尚书戴至德率先出列,他深知此两条与第一条的内在关联,语气沉稳地支持道:
“陛下,天后娘娘。‘给复除’乃‘劝农桑’之延续,亦是稳固社稷之良方。前隋之鉴不远,流民失所,则盗贼蜂起,动摇国本。今若能将四方流民编户齐民,授予田土,蠲免数年赋役(给复),使其安居乐业(除),则荒野可变良田,浮游可成编户,不数年间,户口滋盛,税源亦广,实乃长治久安之策。臣,附议。”
他的分析立足于历史经验和财政长远利益,将“给复除”的必要性阐述得清晰透彻。
然而,当话题转向“息兵戈”时,殿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凝重。
一位素以骁勇着称、曾参与对高句丽战事的武将,左卫将军程务挺,按捺不住,大步出列,声若洪钟:
“陛下!天后娘娘!‘给复除’,末将以为可行。然‘息兵戈’之议,末将万万不敢苟同!”
他情绪激动,虬髯微张:“我大唐立国,靠的正是赫赫武功!四方蛮夷,畏威而不怀德!吐蕃狼子野心,窃据安西;突厥余孽,时扰北疆;契丹、奚族,亦非善类!若一味强调‘息兵戈’,示弱于人,岂非令豺狼以为我大唐可欺?边疆烽火,何日能靖?阵亡将士的血仇,又如何得报?!”
程务挺的话代表了许多军中将领的普遍心态,他们坚信武力是维护帝国安全与尊严的根本,对任何可能削弱军备、影响战功的提议都抱有本能的警惕与抵触。
他话音刚落,一位文官立刻出列反驳,是门下省给事中,以博学善辩着称的张文瓘:
“程将军忠勇可嘉,然则治国之道,岂能仅恃武力?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连年征战,府库空虚,丁壮死伤,田园荒芜,此乃自损元气之举!天后娘娘提出‘息兵戈’,非是怯懦畏战,乃是审时度势,主张以德化、羁縻、屯垦、互市等策,辅以必要之威慑,以求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至少避免无谓消耗,积蓄国力于根本!此方为真正睿智长远之策!”
张文瓘引经据典,将“息兵戈”提升到了战略智慧与国家长远发展的高度。
又一位老成持重的宰相,中书令郝处俊,沉吟片刻后,持重地奏道:
“陛下,娘娘。程将军与张给事中所言,皆有其理。然老臣以为,边事不可不慎,亦不可不慎。‘息兵戈’并非全然罢兵,而是需区分情势,权衡利弊。对吐蕃这等大敌,自当加强戒备,寻机恢复;而对一些摇摆部族,或可以抚为主,以战为辅。关键在于,朝廷需有定策,不可时而大举征伐,时而一味怀柔,令边将无所适从,亦令外藩窥见我朝议而不决。”
郝处俊的看法相对折中,试图在鹰派与鸽派之间寻找平衡点,强调策略的稳定与明晰。
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武将们多附和程务挺,强调边患现实与武备重要性;文官们则多支持张文瓘、郝处俊,强调国力损耗与战略智慧。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之声渐起,殿内充满了火药味。
御座之上,李治不知何时已微微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目光扫过下方争论的臣子,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又缓缓阖上眼。
武媚始终端坐,面色平静地听着双方的激烈辩论。她深知,“息兵戈”之议必然会触动军方利益和传统的尚武观念,引发巨大争议。但她更清楚,若不改变目前四面出击、消耗国力的态势,她“发展大唐,超越华胥”的宏图便无从谈起。东方墨的华胥可以远离大陆纷争,专注发展,她的大唐却不行,但至少,她可以选择更聪明、更可持续的对外策略。
待争论稍歇,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程将军忠勇,国之干城;诸卿所虑,亦是为国筹谋。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她目光扫过程务挺等将领,语气稍缓:“边防武备,断不可弛。该备战时,一兵一卒不可或缺,一粮一饷不得短少。”
随即,她话锋一转,看向文官集团:“然,亦不可逞匹夫之勇,徒耗国力。‘息兵戈’之本意,在于慎战、善战,而非怯战。如何区分情势,何时该抚,何时该剿,何时该守,正是需要尔等文武同心,详加斟酌,为朝廷定下长远方略者。”
她既肯定了军方的价值,安抚了他们的情绪,又牢牢把握住了“战略调整”的核心,将皮球踢回给朝臣,要求他们拿出具体方案,而非空泛争论。
“着兵部、户部、中书、门下,会同相关边镇都督,就‘给复除’之细则及‘息兵戈’之方略,于一月内,合议具奏。”她直接下达了指令,将争议导向了务实的政策制定层面。
此言一出,程务挺等人虽仍有不满,却也无法再公然反对,只能闷声领命。而文官们则看到了将自身理念付诸实践的机会。
第二、三条,便在这样激烈的交锋与天后强势的引导下,初步确立了基调。朝臣们已然感受到,这位天后的《建言十二条》,绝非虚文,每一句都可能引发朝堂格局的深刻变动。接下来的条款,恐怕只会更加石破天惊。殿内的空气,愈发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