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街上,徐墨所乘的乌木轺车行驶得平稳无声。
车厢通体素黑,未饰任何金玉,只在车辕处雕了简单的云纹,与寻常富家的座驾别无二致——此次出行低调!
忽然,前方街角转出一驾马车,青绸为幔,车檐下悬着两盏暗纹铜铃。
徐墨掀开车帘一角,目光落在那车辕旁的车夫身上,便知是敬翔的座驾。
两驾马车一左一右,眼看就要在街心擦肩而过,徐墨放下车帘——他清楚,敬翔今日入宫,应是为了吴、蜀那两份文书而来。
片刻后,徐墨马车后的侍卫催马上前,稳稳拦在敬翔的马车前。
却未敢有半分倨傲,对着车夫拱手道:
“劳烦老丈通报,大王请敬大人共乘一车,同往皇宫。”
那车夫约莫六十来岁,须发已有些花白,却是跟着敬翔数十年的老仆。
虽无官身,可在定安都城,便是三品官员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称一声“张老”——毕竟他常伴敬翔左右,递句话的分量,旁人不敢轻慢。
张老闻言,忙勒住马缰,车辕上的铜铃轻轻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刚要转身对着车厢内唤一声“老爷”,车帘已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敬翔身着一袭藏青色锦袍,须发皆白,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他未看侍卫,只对着徐墨的车厢方向微微颔首,随后扶着张老的手,稳步下了车。
待他掀帘进入徐墨的乌木轺车,一股淡淡的墨香与茶香便交织在一起——车厢内铺着软垫,小几上放着一壶刚沏好的茶叶,水汽袅袅。
“徐公,”敬翔坐定,开门见山道,“吴、蜀两国的文书已拟妥,午时刚派使者出发,不出数日便能抵达广陵与成都。”
徐墨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闻言只是淡淡颔首,未发一言。
他知道敬翔还有后半句——如今吴国局势多变,怕不是一纸文书能左右的。
果然,敬翔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如今吴国内乱未平,世子杨琏月前猝然身故,次子杨璘趁机揽权,在朝堂上打压异己。”
“数名老臣都被他削了兵权。这般情形下,咱们的文书送去,怕是难以让吴国立刻应下联兵之事。”
徐墨呷了一口茶,茶水清苦,却压不下他眼底的冷意。
他将茶杯搁在小几上,冷声道:“孤何时要和他杨璘商量了?那文书不是求他联兵,是通知他!”
敬翔闻言,嘴角动了动,终究未再开口。
他望着徐墨棱角分明的侧脸,心中感慨——不过数年光景,昔日定安,竟已扫平马殷、高季兴、钱镠等割据势力。
如今中原半数沃土、天下富饶之地,皆归定安。
若不是漠北突然冒出,此次联吴灭晋,本是十拿九稳的事。
只是吴国这趟浑水,比他预想的还要复杂——徐知诰月前袭了吴国世子。
昔日他曾与种桵言过徐知诰一事,如今看来,怕是这其中未尝没有徐公的影子。
只是这些话,他不必问——为人臣子,只需竭忠尽智,将徐墨的吩咐办妥,其余的,不该管!
马车继续前行,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驶去。
夜色渐浓,定安宫的御书房内,烛火摇曳。
徐墨坐在案前,面前堆着厚厚一叠奏章,皆是各地送来的军政要务,经敬翔、种桵审阅后,由他二次审批。
案头的烛台映着他的侧脸,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白日里的沉凝。
一旁的软榻上,杨婉蜷缩着身子,身上盖着一条素色锦毯,早已睡熟。
她说昭昭姐不在身边,殿里冷清,傍晚时分带着儿子徐昭衍寻来。
徐墨批阅奏章时,她就抱着昭衍坐在一旁,时不时拿起碟子里的蜜饯吃两口,偶尔还会凑过来。
指着奏章上的字问东问西,虽然什么也不懂,但声音软乎乎的,倒也驱散了不少御书房的沉闷。
只是奏章未批完,她哄着昭衍睡下,自己也抵不住困意,靠着榻边睡着了。
昭衍被裹在小襁褓里,躺在杨婉怀里,小脸粉嘟嘟的,呼吸均匀。
………
天还未到深夜,御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叩响。
“进。”徐墨头也未抬,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吵醒榻上的两人。
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
那人一身黑衣,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进门后便单膝跪地——“殇”!
“大王,”殇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人,逃了。”
“逃了?”徐墨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他,目光骤然变冷,“两名‘殇’,十余名暗卫,盯着一个人,竟然还让他逃了?!”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属下无能,那徐知诰被我等重伤,但懂些易容之术,中途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
“趁城卫交接时混出了城。待我等追上,人已……”
徐墨眉头锁着,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
良久之后,才冷声道:“你是无能!下去,自己领三十鞭!”
“是!”那人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房门再次被轻轻合上。
徐墨靠在椅背上,低声自语:“倒是小瞧了他了。”
这数年以来,他广施仁政,以仁德闻名中原。
可徐知诰若是开了口,说他插手吴国内政,搅乱朝局,自己那小舅子杨璆想名正言顺地执掌吴国朝堂,可就难了。
想到这里,徐墨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冷声开口:“李存忍。”
话音刚落,杨婉身后的阴影处忽然走出一道身影,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属下在。”
“你亲自去,把那只‘老鼠’找出来,处理干净,不要留下痕迹。”徐墨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是!”李存忍应声,身影一晃,便再次隐入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御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徐墨转头看向软榻,却发现杨婉怀里的徐昭衍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直溜溜地看着他,小手还在空中挥着。
徐墨心中的戾气顿时消了,他起身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将昭衍从杨婉怀里抱起。
小家伙似乎认得他,被抱起后不仅不闹,还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轻轻晃了晃。
这笑声清脆响亮,倒是把杨婉给吵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徐墨抱着昭衍,便撑着身子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墨墨,奏章批完了?”
徐墨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嗯,走,带你和昭衍回寝宫歇息。”
杨婉点点头,起身理了理衣襟。
徐墨抱着昭衍,一手扶着她,三人踏着烛火的光影,缓缓走出了御书房。
恰好此时,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