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的夜,今日显得格外阴沉。
马希声府上的西院凉亭里。
马希声独自坐着,身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坛空了的酒坛,另一只半满的酒坛斜斜倚着,酒液顺着坛口在青石板上洇出一滩酒渍。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锦袍,领口袖口绣着暗纹流云,原是清爽的样式,此刻却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
墨发松松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住了眼底低沉的情绪。
自父亲马殷卧病不起,潭州及周围数州的权柄,便尽数落到了大哥马希钺手里。
起初府里上下倒也安稳,马希钺是长子,又是跟着父亲从行伍里拼杀出来的,论资历论威望,本就该接过这担子。
可谁也没料到,两浙的战事会败得那样快——十万精兵折损殆尽,连带着大哥在军中攒下的威望,一夜塌陷!
潭州的味道渐渐变了。
往日里跟在大哥身后的那些将领,如今见了自己,也会停下脚步拱拱手,语气里多了些从前没有的热络。
“二公子仁厚,若是将来掌事,咱们潭州百姓也能少些兵灾。”
………
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传进马希钺耳里。
可他从没想过要和大哥争什么!
石桌上的酒坛又空了一坛。
马希声拿起酒坛,想再倒些酒,却发现坛底早已见了底。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酒坛重重放在桌上,壶身与青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想起白日。
定安的使者是午后到的,一行数人,进门时眼神扫过府里的侍卫,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轻蔑。
大哥马希钺在正厅见了他,使者开门见山,说定安大军已在边境集结,若潭州肯降,便保马氏一族平安,否则踏平潭州!
大哥当时就炸了。
他拍着案几,指着使者的鼻子骂,说马氏在潭州经营数十年,岂能屈膝投降?
说定安不过是趁人之危的鼠辈,真要开战,潭州上下必定死战到底。
骂到激动处,他一把掀翻了案上的茶盏,青瓷碎片溅了使者一身。
定安使者脸色铁青,甩袖就走,临走前撂下狠话:“好个马希钺!他日我大王天兵亲至,定让你潭州城破人亡!”
使者走后,马希声却慌了。
父亲病重,军中精锐折损大半,如今的潭州,哪里禁得住再一场战事?
若是定安真的打过来,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
他思前想后,终究是放心不下,让人悄悄留住了使者,带到了自己府上的偏厅。
他想和使者再谈谈,求对方宽限几日,容他劝劝父亲!
可他刚开口,重使便冷笑起来。
“二公子以为,你大哥会容你做这个主?”重使靠在椅背上,手指敲着扶手,眼神里满是嘲讽。
“马使君病重,府里上下都是你大哥的人,你如今连父亲的卧房都进不去,还谈什么劝说?”
马希声的心猛地一沉。
他确实有些日子没见到父亲了。
前几日他想去探望,却被守在卧房外的侍卫拦下,说大哥吩咐了,父亲需要静养,除了医官和贴身侍女,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当时只当大哥是担心父亲的病情,此刻被使者点破,才察觉事情或许比他想的更复杂。
“我……”他想辩解,说自己从没想过要和大哥争权,可话到嘴边,也没了意义。
使者见他沉默,又放缓了语气:“二公子心系百姓,这是好事。可你大哥眼里,只有权位。”
“若是定安真的打过来,最先遭殃的,就是潭州的百姓。二公子若是真为百姓着想,不如……”
后面的话使者没未说出,却比明说出来更让人心惊。
马希声猛地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不必多说了。”
使者冷声笑了笑,转身离去。
可他刚送着使者走出偏厅,就撞见了闻讯赶来的马希钺。
大哥的脸色难看极了,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一把抓住马希声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将他拽进书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
“谁让你私自留下使者的?!”马希钺厉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处置得不对?是不是想背着我和定安私通?!”
“我没有!”马希声挣扎着想要解释,“我只是想让他们宽限几日,避免战事……”
“避免战事?”马希钺冷笑,“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保住潭州?”
“定安狼子野心,就算你投降了,他们也不会放过马氏!你这是妇人之仁,是在害了整个潭州!”
马希声看着大哥眼中的厉色,心里一阵发凉。
他想再说些什么,可大哥根本不给他机会,挥挥手让侍卫把他“送”回了西院。
“我只是想避免战火重燃啊……”
马希声喃喃自语。
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哥就不能信他一次?为什么在大哥眼里,他做的所有事,都成了别有用心?
夜风吹得更冷了。
马希声的头越来越沉,眼前的灯笼光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想撑着石桌站起来,却脚下一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唔……”他闷哼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马希声迷迷糊糊地转过身,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红发高束,深色锦袍,眼神阴鸷——赫然是马希钺。
马希钺站在凉亭外,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弟弟,眼底满是冷意。
他冷冷地扫了马希声一眼,身后的几名侍从立刻上前,将马希声扶了起来,架着他坐回石凳上。
“大……大哥……你怎么来了?”马希声含糊道。
马希钺见状,神色缓和了些,淡淡道:“二弟,今日兄长之言,是为我潭州、为数州之地,为城里的百姓。你……不会怨大哥吧?”
说这话时,他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
马希钺等了片刻,见他迟迟没有回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脸上露出几分不耐。
他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一旁的侍从见状上前,轻轻唤了几声:“二公子?二公子?”
侍从伸手探了探马希声的鼻息,又晃了晃他的胳膊,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好了!”马希钺冷声制止了侍从的动作。
随后转身离开。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刺骨的寒意将马希声冷醒。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头枕在石桌上,脖子又酸又僵。
“嘶……”他揉了揉脖子,慢慢坐直身子,宿醉的头痛袭来,让他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昨晚大哥来了,似乎说了些话,可他记不清了。
马希声看着桌上的空酒坛,突然苦笑了一声。
“他就这么不信我吗?”
马希声从没想过潭州的夏季,会冷得人心底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