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墨回了王府,很快便去了书房。
檀木书案上早已叠放好今日呈上的奏章。
封皮上印着各州县的朱印,边角还沾着些许未干的墨痕——显然是敬翔刚分拣完的。
待他坐下,随手取下最上面一本关于怀州粮税的奏折,只见敬翔那遒劲的字迹已在页边批下“按去年旧例减三成,缓征两月以安民心”。
一旁还补了一行“需令州府核查佃户名册,防地主转嫁税负”,连后续核查的官吏人选都列在了旁侧。
徐墨见状,则是拿起紫毫笔蘸了朱砂,在批语旁画了个圈——这是他惯用的“准”字记号。
这些琐事本就由两位谋士主理,他们深谙民政、律法,比自己更懂“一亩田要收多少税、一条律要如何落地”的门道。
徐墨向来有自知之明:让他定税法大纲、下政令方向,他能拍板;可若要抠到“某乡某里的荒田是否该免租、某类商贩该用哪条律例约束”,他远不如种桵的细致、敬翔的周全。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这是他坐稳定安王位的信条——若事事亲为,别说统御中原,早在繁杂政务里累死了。
朱砂笔刚在最后几本奏章上落下,书房外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打开,齐四与一名劲服女子并肩而入——女子一身玄色短打,腰束银链,发间只别了支素银簪,正是玄冥教白修手下仅剩的舵主级心腹之一——白梅。
两人见徐墨伏案批奏,皆是脚步一顿,齐声道:“属下参见定安王!”
话音落下,便单膝跪地,不敢打扰。
徐墨没立刻抬头,将最后几本奏章归拢整齐,用镇纸压住,才抬眼看向两人。
目光率先扫过白梅——其实最初考虑玄冥教掌使人选时,他更属意白梅。
玄冥教是刀光剑影的地方,向来“拳头大的说了算”,女子在此立足本就艰难,可白梅凭着大星位的修为,不仅压得住舵里的糙汉,还将自己管辖的地域打理得井井有条。
论能力、论手段,都比先前“事事需白修提点”的齐四强上几分。
可这数月来,齐四的转变也让他意外:白修死后,仅仅数月内便以雷霆手段重新拉起了这张情报网。
这份手段,倒比白梅的“稳妥”多了几分狠劲。
“你们找我,有什么想要的?”徐墨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目光落在齐四身上。
齐四沉声回道:“大王赐属下玄冥教掌使之权,已是天恩,属下别无他求,只求能守好修哥留下的暗网,替弟兄们报仇!”
徐墨闻言轻笑一声,随后淡淡道:“齐四,这名字太俗,配不上你如今的位置,换一个吧。”
齐四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求大王赐名!”
“承忠,齐承忠。”徐墨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承白修之忠,承我定安王府之忠,你可担得起?”
齐承忠喉头滚动,再次叩首,声音里带着几分激动:“属下谢大王赐名!此生必不负‘承忠’二字!”
徐墨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随后接着批阅奏章,可余光却瞥见齐承忠与白梅依旧跪着没动。
徐墨刚要开口询问,齐承忠就抢先恭敬回道:
“大王,属下查到一件事,城中三日前新开了一家怡香楼,表面是听曲的,实则是岐国玄音坊的据点。”
他顿了顿,见徐墨手指停在案边,神色未变,才接着道:“属下带人去时,见到一人。”
“谁?”徐墨手中的紫毫笔突然顿住,朱砂墨滴在案上,声音也沉了几分。
“妙成天。”齐承忠一字一顿地回道。
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压抑下来。
徐墨指尖捏着笔杆,指节用力到有些泛白。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温度:“她有什么想说的?”
“她想见您,说有关于华州的急事要禀。”齐承忠低头回道。
徐墨闻言,深吸一口气。
华州被夺、两员大将战死、数州之地丢失……这账他记在晋、蜀、定南、汉以及不良人头上,可他更恨岐国的背刺——若不是李茂贞当初答应结盟,转头却出兵突袭华州,他何至于损兵折将?
而妙成天此时出现,是为李茂贞传话,还是……
“她现在人在哪儿?”他沉声问道,眼底已没了方才的平和。
“属下已将她关在玄冥教地牢,派了专人看守,未敢让她与外界接触。”齐承忠回道。
徐墨起身,声音冷冽道:“备马,去玄冥教。”
不多时,定安王府侧门奔出数十骑亲卫。
徐墨勒着马缰骑在最前,心头却思绪万千——李昭昭,他第一个动心的女子,李茂贞当初发兵攻打华州,她到底知不知情?
即便她不知情,她会为了自己,背弃岐国、站到李茂贞的对立面吗?
可,若她早已知情,甚至帮着李茂贞算计自己……
想到这里,徐墨眼中冷意一闪而过,手中的缰绳又紧了几分。
玄冥教地牢,刚踏进去,一股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齐承忠提着一盏油灯走在前面,待他将最内侧那间牢房的木门敲响。
牢里的妙成天听到声响,猛地抬头,看清来人是徐墨时,眼中瞬间燃起光亮,迅速扑到木栏边:“定安王!你快去华州,李茂贞他……”
可话才说了一半,她便对上徐墨眼底的冷意,令她未说完的半句话硬生生卡回了喉里。
徐墨上前一步,声音里满是冷意:“华州?如今不已是你们岐国的吗?你此刻提华州,是来替他邀功的?”
“不是的!”妙成天急得双手紧紧攥着木栏,“华州之事,女帝她根本不知!李茂贞是瞒着她调的兵,等女帝知道时,华州已破……”
“她一得知消息,就与李茂贞争执起来,说他背信弃义!可李茂贞根本不听,还将她软禁在了岐王府的偏院!”
她喘了口气,声音里急切:“我是趁着守卫换班时,偷偷带着女帝从密道逃出来的。可我们刚出凤翔城,李茂贞的通缉令就发出。”
“捉拿李昭昭,死活不论!”
徐墨闻言,瞳孔骤然一缩,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怒道:“好一个宋文通!为了那一州一城,连血脉亲情都能弃之不顾,这份狠戾,倒是比李嗣源更甚!”
随后,妙成天像是想起什么,忙将手探入怀中,摸索片刻,便掏出一枚巴掌大的令牌。
令牌通体呈暗银色,边缘刻着缠枝莲纹,正面是一个遒劲的“幻”字,背面则刻着细密的音波纹路——那是幻音坊的最高信物,寻常分舵主见了都要行跪拜礼。
她拿着令牌,从木栏缝隙里递出去:“这是女帝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她说,幻音坊的分舵遍布各国市井、勾栏,凭此令,您可直接号令天下幻音坊的人——无论是查探情报,还是传递消息,命令一下,绝无二话!”
徐墨还未接话,身后的齐承忠与白梅已是心下一震,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愕。
梁国玄冥教、晋国通文馆、岐地幻音坊,这三者虽并称“天下三大组织”,可论明面实力,幻音坊却是最弱的——教众皆是女子,少有顶尖高手。
可它能与玄冥教、通文馆齐名,靠的正是那无人能及的情报能力。
齐承忠暗自想到:要说哪里最容易套出机密,无非是酒肆的醉话、青楼的枕边语。
幻音坊的女子多以乐伎、舞姬的身份潜伏在各国繁华之地,客人醉酒酣睡时、权贵枕边私语时。
那些关于兵力调动、粮草囤积的机密,便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她们耳中。
再加上各国相距千里,若要发兵,少则两三月、多则半年才能抵达边境,这期间,情报快慢便是生死存亡的关键。
往往敌方刚有发兵之意,幻音坊的消息便已传到岐国,李昭昭才能提前派兵驻守,这也是岐国虽弱,却能在诸侯混战中坚守至今的根本原因。
白梅也攥紧了拳,她打理玄冥教多年,自然清楚情报网的深浅。
玄冥教靠的是暗子潜伏、分舵联络,虽也能覆盖天下,可比起幻音坊,终究是差了三分。
玄冥教的暗子需乔装成商贩、驿卒,稍有不慎便会暴露;而幻音坊的女子,只需一曲舞、一首歌,便能轻易接近权贵核心,探到最隐秘的消息。
如今这枚“幻”字令牌,竟要拱手交给定安王,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再清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