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月以来,整个中原暗流涌动,街巷间无数曾潜藏于市井的不良人,如今像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
往日里用于传递密信的暗格被逐一撬开,藏于酒肆阁楼的分舵更是火光连天——各地府兵配合清剿。
刀光闪过之处,分舵众人无一生还,几名侥幸逃出生天的头目,最终也被押至闹市腰斩,鲜血染红青石板,足以成了震慑宵小的警示。
与此同时,齐四以“白修旧部”的名义广撒消息,那些曾散落天下、隐于各州府的旧部,悉数被召回麾下。
如今各地分舵里,这些旧部要么身居舵主之位,要么执掌核心要务。
而那些在战时被火速提拔的教众,也被齐四暗中调查,不少混在其中的不良人暗子被连根拔起,一时间不良人内部人心惶惶。
外患方面,定安的局势也发生转变。
昔日对晋国、岐国“居高临下”的攻势姿态,随着华州诸城与潞州至蒙山一带被岐、晋夺回,重新退回了对峙之态。
虽然旧地两浙、荆南已被收复,但数年对峙早已耗尽定安的物力——粮草储备仅够支撑日常军需,军械锻造也需时间补充,短期内定安已不宜发动大规模对外战争。
好在有敬翔这位内政能人,一道道政令从汴州定安王府发出。
昔日税法被重新推行,减免苛捐杂税、鼓励农桑的举措遍及中原各州。
洛阳作为曾被战火波及的重镇,更是被直接减免赋税三年。
仅仅数月下来,街头的炊烟日渐稠密,民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
洛阳宫内,暖阁里银丝炭烧得正旺,朱铨却在寝殿里坐立难安。
他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如今天下藩王,哪一个不是坐拥专属宫殿、仪仗万千?
可实力最强的定安王,竟始终住在汴州的府邸里,反倒是他这个“前梁遗帝”,被安置在皇宫这座空壳里。
中原早已是徐墨的天下,自己不过是徐墨手中的“吉祥物”。
朱铨越想越怕:他总怕哪一天,徐墨会派人送来一杯毒酒,或是一块带毒的糕点,让他们兄妹悄无声息地消失。
这股不安缠了他数月,直到这日午时饭后。
小太监捧着黑漆木盒进来时,老太监吴忠正立在朱铨一旁。说道:“陛下,这是定安王府新呈上来的果子,尝尝吧,是岭南来的荔枝。”
吴忠笑着上前,伸手去揭盒盖——他早上清点时明明看见,里面摆着一盘鲜红的荔枝,足足五个,颗颗饱满。
可盒盖打开的瞬间,吴忠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盘子里空空如也,连一片荔枝壳都没剩下。
朱铨凑上前,看清空盘的刹那,他只觉通体冰寒,浑身力气像被抽干,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陛下!”吴忠疾步上前,堪堪扶住他的胳膊。
就在这时,殿门外探进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脑袋——朱瑶。
小姑娘脸上还带着偷吃后的心虚,可看见朱铨倒下去的模样,顿时吓白了脸,连忙提着裙摆跑进来,右手紧紧攥在身后,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我要见定安王!我要见定安王!”朱铨挣脱吴忠的搀扶,又惊又怒。
这声呼喊惊动了门外的甲士,两名甲士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立刻转身向宫外跑去通报——徐墨对朱铨兄妹还算宽厚,银丝炭、珍稀水果从不间断,他们自然不敢怠慢这位“前小皇帝”。
吴忠看着朱铨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暗叹:徐墨若想动手,何需暗示?可他知道,此刻的朱铨,早已听不进任何劝解。
不过半个时辰,徐墨便带着林沣赶到了洛阳宫。
暖阁内,众人见状纷纷跪下行礼:“参见定安王!”
朱铨抬眼看向徐墨,徐墨一挥手,屏退了左右,连攥着朱铨衣角的朱瑶,也被吴忠悄悄带走。
殿内只剩两人时,朱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砖面:“求大王看在家父昔日与您有旧的份上,饶舍妹一命!她年幼无知,不该……”
徐墨眼睛一凝,瞬间明白了——这是以为自己要杀他?!
他沉默片刻,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朱铨,缓缓开口:“去留由你。”
说完,转身便走,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丝毫挽留。
朱铨愣在原地,随即咬牙站起身——他不敢再待下去。
没顾上收拾任何东西,只拉着朱瑶,让吴忠备好马车,匆匆往洛阳城外赶去。
已是黄昏。
徐墨站在城楼上,身旁的林沣目光锐利地盯着那辆疾驰的马车。
马车上,朱铨亲自攥着缰绳,马鞭不断落在马背上,“驾!驾!驾!”的呼喊声里满是慌乱。
他只想着快点离开,却没料到极速之下,车轮猛地撞上官道旁的石子,马车“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哇——”朱瑶吓得哭了出来,从车厢里爬出来时,右手一松,两颗鲜红的荔枝滚落在地。
“兄长,我以后不偷吃了……”她抽泣着,小脸上满是泪痕,“我本来想留三个给你和吴公公的,现在只剩两个了……”
吴忠从地上爬起来,看见那两颗荔枝,瞬间愣住,随即低声唤道:“陛下……”朱铨狼狈地起身,看着荔枝,又看看哭唧唧的妹妹,一下愣在原地。
城楼上,林沣取下身旁士卒的弓箭,搭箭对准了朱铨。
眼看箭矢便要射出。
徐墨却伸手按住了弓身,摇了摇头。林沣一怔,随即放下弓箭。
不过片刻,洛阳城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骑兵,背着包袱,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朱铨的方向疾驰而来。
马蹄踏过官道的石子路,眨眼间便冲到了翻倒的马车旁。
骑兵勒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
他未等马身完全稳住,便俯身将手中的包袱重重丢在朱铨面前的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后。
包袱里立刻传出“叮铃哐当”的清脆声响,是金银碰撞的动静,听得出来分量极重。
朱铨正蹲在地上,伸手去擦朱瑶脸上的泪痕,闻声抬头时,目光先是落在那包袱上,随即顺着骑兵来的方向,望向汴州城楼。
借着夕阳的余光,隐约能看见两道身影立在那里,虽看不清面容,可朱铨心里清楚,徐墨定然在那。
他喉头动了动,起身整了整身上略显凌乱的衣袍,随后对着城楼的方向,缓缓屈膝跪下。
“咚、咚、咚”——三个头磕得格外郑重,额头抵在冰凉的官道上,片刻后才抬起头,却没再说一句话。
一旁的吴忠早已扶着朱瑶站在一旁,见朱铨起身,连忙上前帮忙:两人一人抬着马车的车辕,一人推着车厢,借着吴忠略懂的内力,再加上朱铨卯足的力气,翻倒的马车终于被缓缓扶了起来。
车轮虽有些歪斜,却还能勉强前行。
朱瑶被朱铨抱上马车,小手还紧紧攥着那两颗荔枝,小声对朱铨说:“兄长,我们还会回来吗?”
朱铨没有回话,只是伸手拍了拍马车的木板,随后接过吴忠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
他回头望了一眼洛阳城的方向,最后一次勒紧缰绳,马鞭落下,马车缓缓驶离,最终消失在了官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