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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一年,四月。暮春的青州,本该是草木葱茏的时节,却因连年旱魃为虐,天地间弥漫着一股灰败的气息。土地龟裂,如同垂死者额上的皱纹,河道干涸,露出丑陋的河床。唯有府衙后院,靠着深井汲水,尚能维持几分虚假的绿意,只是那绿,也带着一种挣扎的、无精打采的蔫黄。

卫曼福站在抄手游廊的阴影下,穿着簇新的靛蓝色绸缎便袍,指尖却捻着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枯黄竹叶。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庭院中那几丛勉强开放的秋菊上,眼神却空洞而深远,仿佛穿透了那些萎靡的花朵,投向了某个不可知的、令人不安的未来。

连日来的试探,如同夏日骤雨砸在青州城坚硬的青石路面上,看似喧闹,水花四溅,实则只在表面留下几块迅速蒸发的水渍,丝毫未能渗入其下。那位年轻的钦差大臣米桂琦,就像一块来自深山的、未经雕琢的顽石,质地紧密,毫无缝隙。无论他卫曼福使出何种手段——从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到精心搜罗的珍馐美馔,乃至投其所好的弓马兵器,对方皆是不动声色,婉拒得滴水不漏,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坚定,像初春的寒风,吹得卫曼福心底一阵阵发凉。

脚步声轻轻响起,是同知商征贸。他悄步走近,腰身微微躬着,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谄媚的谨慎,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这院落里沉闷的空气:“大人,”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这米钦差,莫非真是铁打的心肠,金石铸的筋骨?下官实在是……昨日特意寻来的那副前朝古画,坊间秘传是赵孟頫的真迹《秋郊饮马图》,他只看了一眼,画轴都未完全展开,便淡淡道‘灾荒之年,此等雅物不当存于私室,当变卖以充粮饷,以济灾民’。还有那对宋钧窑的月白釉出戟尊,釉色天成,宝光内蕴,他连碰都未碰一下,只说‘瓷器虽美,难果饥民之腹’……这,这简直是……”

卫曼福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指尖那片枯黄的竹叶一点点捻碎。细碎的叶屑从他指间飘落,带着一种无奈的颓败感。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仿佛戴着一副精心雕琢的面具,只从喉咙深处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哼,然后才淡淡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只是……未曾遇到能拨动他心弦的那只手罢了。”话虽如此,他心中那团烦闷的乱麻却越缠越紧。米桂琦的油盐不进,确实超出了他多年的官场经验。这青年官员就像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将所有外来的诱惑与试探都隔绝在外,那份与其二十六岁年纪绝不相符的冷静,令人心悸,也令人不安。

“可他总该有点什么喜好吧?”商征贸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武将世家出身,其父米喇印将军当年亦是西北豪雄,他却对神兵利刃毫无贪恋;他祖上是西域回族,饮食习惯与汉人不同,我们寻来的西北特色美食,他也只是浅尝辄止,以礼相谢;年纪轻轻,身边除了朝廷配备的护卫,连个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无,远声色……难道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不成?”

卫曼福沉默了片刻,廊下的阴影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他缓缓道:“再试试。他生长于西北兰州,久居京城,或许对故乡风物有所眷恋。”他转向一直垂手侍立在廊柱旁的管家,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惯有的威势,“去,将地窖里用冰镇着的青州蜜瓜挑两个最熟的取来,再选上好的、去年秋冬风干的羊肉,要肥瘦相间的,一并仔细包好,送去钦差行辕。就说……是本地的一些土产,不成敬意,请钦差大人品尝,聊解署热。”

东西很快备好,由管家亲自带着两个小厮恭敬地送去。然而,不到一个时辰,东西又被原封不动地抬了回来。带回来的还有米桂琦随从一句客气却冰冷的话:“钦差大人说,瓜果肉干皆是美味,心领盛情。然青州灾情未解,百姓食不果腹,饿殍犹存,桂琦独享此物于心何安?请卫大人代为分与城中饥民,或可多活数人,则胜似桂琦独食千万。”

卫曼福听着管家的回报,脸上那副淡然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颊边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挥了挥手,示意管家和下人退下,待游廊下只剩下他和商征贸二人时,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好一个‘于心何安’,他这是句句不离灾民,字字诛心,要将你我架在仁义道德的火上烤啊。”

“大人,如此下去,只怕……”商征贸趋前一步,忧心忡忡地低语,后半句话淹没在一种无声的焦虑里。

“怕什么?”卫曼福打断他,声音低沉而锐利,“他越是如此清廉自守,越说明其志非小。要么,是真正的迂腐固执,清廉如水,不通世务;要么……就是所图更大,眼光根本不在这些蝇头小利上。无论是哪一种,都决不能让他在青州继续查下去,更不能让他安然离开。”他踱了几步,厚重的官靴底摩擦着廊下的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听闻他闲暇时,曾在行辕院内驻足观赏野花,对几声鸟鸣亦颇有留意?或许……他颇好花草鸟虫之趣?府中那几盆精心养护的名兰,还有去年兖州赵在武差人送来的那只据说鸣声清越的画眉鸟,连同我们养的那几罐上品蛐蛐,都给我摆出来。午后便去请他,就说本院后园春色未阑,略有雅趣,请他来品茗鉴赏。”

次日午后,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勉强给府衙后园的花厅带来些许光亮。花厅被特意布置过,窗明几净,靠墙的多宝格上摆放着几盆形态各异的兰草。其中一盆“程梅”,叶片挺拔如剑,花葶高耸,开着几朵淡雅素净的绿瓣小花,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厅外的廊檐下,挂着一个精致的竹丝鸟笼,里面那只毛色光亮的画眉,正蹦跳着发出清脆婉转的鸣叫,声音确实悦耳。墙角边的矮几上,则并排放着几个澄泥蟋蟀罐,罐盖微启,隐约可闻里面传来的、细微而有力的“瞿瞿”声。

米桂琦应邀而来。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直身,腰束丝绦,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却又隐隐透出将门之后的英武。他步入花厅,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布置,依旧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卫大人雅兴不浅。”米桂琦拱手为礼,声音平和。

卫曼福笑容可掬地迎上来:“米钦差公务繁忙,下官不敢过多打扰。只是见今日天气尚好,园中这些花草鸟虫还有些意趣,特请大人过来松快片刻。来,请坐,尝尝这新到的雨前龙井。”

米桂琦依言落座,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赞了句“好茶”。随后,在卫曼福的引导下,他依次看过那几盆兰草,在“程梅”前驻足的时间稍长,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欣赏。他又走到廊下,静静听了一会儿画眉的鸣唱,甚至俯身看了看其中一个蟋蟀罐中那只须翅完整、身形矫健的“青麻头”,点头道:“卫大人倒是懂得生活。这兰草清逸脱俗,鸟鸣悦耳怡情,秋虫虽小,亦添几分自然野趣,难得。”

卫曼福心中微动,仿佛在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一丝光亮,忙不迭地道:“米钦差若是喜欢,这几盆兰草,这画眉,还有这几罐不成器的蛐蛐,尽管拿去把玩便是。都是些微末玩意儿,聊作消遣,不值什么,还望钦差莫要推辞。”

然而,米桂琦直起身,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充满生趣的物事,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草木有情,鸟虫有命,皆是天地所生之灵物。然桂琦奉旨查勘灾情,身负皇命与万民期望,心中所念,唯有灾黎之饥寒,案牍之纷繁,岂能耽溺于玩物而丧志?大人美意,桂琦心领。若大人果真怜惜这些生灵,不若将它们妥善处置,变卖所得银钱,尽数纳入官府的赈灾款项,使物尽其用,活人无数,远胜于桂琦一人独赏。”

卫曼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如同被寒风冻住的湖面。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险些冲垮他的理智,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行压了下去,只在胸腔里留下阵阵灼痛。他干笑了两声,声音有些发涩:“钦差大人心系百姓,廉洁奉公,下官……佩服,实在是佩服。”他几乎是机械地举起茶杯,借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送走米桂琦后,卫曼福回到花厅,之前强装的和煦瞬间消散无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猛地一挥袍袖,将身旁花梨木桌上一套他平日颇为喜爱的紫砂茶具扫落在地。“哐当”一阵脆响,茶壶茶杯碎裂成片,温热的茶水和茶叶溅得到处都是,在安静的花厅里显得格外刺耳。商征贸站在一旁,身子微微一抖,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卫曼福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浸透了冰水,“本官为官二十余载,从知县到知府,形形色色的人物见过不知凡几,还未见过如此难缠、如此不识抬举的角色!”

厅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有廊下那只不识趣的画眉,还在欢快地鸣叫着,更反衬出厅内压抑凝重的氛围。商征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卫曼福的脸色,试探着建议:“大人,是否……再用些别的法子?比如,在其随从护卫身上下手,许以重利?或者,在其外出查访时,制造些意外的……风波?”

“糊涂!”卫曼福猛地转身,厉声斥道,“他是钦差,手持王命旗牌。若在青州地界上,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随从出了半点差池,你我谁能脱得了干系?届时朝廷…皇上亲自派员追查下来,你我有几个脑袋够砍?”他烦躁地在满地狼藉中踱来踱去,像一头困兽,“必须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收下东西,踏入我们的圈子;或者,抓住他无法辩驳、足以致命的把柄。只有这样,才能将他拉下水,或者让他闭嘴!”

一直侍立在花厅角落阴影里,如同背景般沉默的心腹侍卫统领卫雍,此时迈步走上前来。他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材精悍,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是卫曼福的同族远亲,也是其最信任的爪牙与利刃。他低声道:“叔父,小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卫曼福没好气地道,脚步未停。

卫雍道:“小侄连日来奉命护卫,亦曾仔细观察这位米钦差。他确非寻常利欲可动之人,心志之坚,远超同龄之辈。然方才他观赏诸物,无论是名兰、画眉还是蛐蛐,虽皆有赞语,但目光平静,唯有在看到墙角那盆不太起眼、来自西域的‘沙漠之星’兰草时,目光似乎略有停留,虽只是极快的一瞬,但小侄觉得……或许,他对西域相关之物,别有情怀?亦或是,勾起了什么回忆?”

卫曼福的脚步倏然顿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看向卫雍:“哦?细细说来。”

“米钦差乃是西域回回人,其父米喇印将军当年亦是起于西域,辗转至兰州。他自幼在兰州长大,后才随父进京定居,听闻他娶的夫人宁氏,乃是京中一位寻常汉官之女,据说性情温婉,但容貌顶多算是清秀。”卫雍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分析意味,“人离故土愈久,思乡之情往往愈切。赵在武在兖州所用之女,乃是汉女,姿色寻常,米钦差自然看不上。但若是……一位真正的、来自西域的绝色佳人呢?不仅貌美,更能触动其深藏心底的乡情?”他稍微停顿,压低了些声音,“咱们府上,不是正巧‘收留’了一位来自吐鲁番的胡姬吗?此女名唤古丽努尔,不仅精通音律,尤擅弹奏胡笳,舞姿更是绝伦,堪称一舞倾城。其容貌身段,眉眼风情,绝非中土女子可比。”

卫曼福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如同在漫漫长夜中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他仔细回想着米桂琦的履历背景,其妻宁氏的资料也印证了卫雍的说法。一个远离故乡多年,身处完全陌生的汉文化包围中的年轻男子,内心深处岂能没有对故土的怀念?面对一位来自故土、充满异域风情的、活色生香的绝色佳人,那份潜藏已久的乡愁与男性本能的悸动,是否会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他理智的堤防?

“古丽努尔……”卫曼福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带着算计的笑意,“好,雍儿此计,或可一试。立刻去安排,将西厢房那处最僻静的‘听竹小院’收拾出来,撤去所有中式摆设,寻些波斯地毯、西域挂毯铺上,香炉里换上他们常用的乳香。再去库房找找,看有没有胡琴、手鼓之类的乐器。明日傍晚,我便在此处设宴,请米钦差过府,听一曲……故乡之音!”

商征贸仍有些迟疑:“大人,此计虽妙,但若……若他还是不为所动,又当如何?”

卫曼福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狠厉之色:“若此计再不成……那便说明此子心意如铁,绝非常规手段所能动摇,他……绝不能留,需当机立断,另做‘彻底’的打算了。”他顿了顿,语气又缓和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信,“不过,我相信,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是……最能触动心弦的,故乡的美人。”

翌日傍晚,天色将暗未暗,最后一抹晚霞如同稀释的胭脂,涂抹在青州城灰暗的天际。卫曼福再次于府中设宴,此次地点却非花厅,而是那处精心布置过的“听竹小院”。小院独立于府衙主体建筑之外,环境清幽,院墙边种着几丛细竹,在晚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厅堂内,原本的中式家具已被撤换,地上铺设着色彩浓艳、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墙壁上挂着充满异域风情的挂毯,图案是奇特的几何纹样与狩猎场景。角落的鎏金异兽衔环香炉里,燃着的是西域特有的乳香,烟气袅袅,散发出一种醇厚、温暖而又略带神秘的气息。厅堂一侧,还摆放着一把装饰华丽的胡琴和一支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胡笳。

米桂琦在管家的引导下踏入这间厅堂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空气中弥漫的那股陌生又隐隐熟悉的香气,以及整个厅堂迥异的格调,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他心底某根尘封已久的弦。幼时在兰州,父亲与一些西域商人往来时,他似乎也曾偶尔闻过类似的味道,只是年代久远,记忆已然模糊。

“卫大人今日此处,倒是……别具一格。”米桂琦落座,语气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丝几不可辨的波动。

卫曼福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心中暗喜,面上却笑得更加热情:“听闻钦差大人乃西北英杰,祖上更是与西域渊源颇深。下官特意寻了些西域风物布置此处,虽不及故乡万分之一,也算聊表对大人故土的敬意与怀念。今日我等不谈公事,只赏乐舞,权当为大人洗刷连日的奔波劳顿,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酒是西域传来的葡萄美酒,盛在夜光杯中,色泽殷红如血。菜肴也特意搭配了一些烤制的羊肉、馕饼和干果。酒过一巡,卫曼福见米桂琦虽不多言,但眼神中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便知时机已到,轻轻击掌三下。

屏风后,先是一阵寂静,随即,一阵悠扬哀婉的乐声便如涓涓细流,缓缓流淌而出,逐渐弥漫了整个厅堂。那乐声并非中土常见的丝竹管弦之音,而是胡笳特有的苍凉与辽阔。音色略显沙哑,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力量,时而如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充满了空旷与寂寥;时而又如夜风呜咽,诉说着无尽的乡愁与离殇。每一个音符都仿佛带着西域风沙的粗粝与灼热,又蕴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刻骨铭心的缠绵与忧伤。

米桂琦端着夜光杯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的目光原本落在杯中荡漾的酒液上,此刻却仿佛失去了焦点。这乐声……这胡笳声……他有多久未曾听到了?十年?十五年?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旋律轰然冲开。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幼时的兰州,在父亲军营附近的市集上,看到那些来自更遥远西边的商队乐手,在夕阳下吹奏类似的曲调。那时他还小,不懂曲中含义,只觉得那声音苍凉好听。后来,父亲调任京官,举家迁往京城,从此耳边萦绕的便是琵琶的婉转、琴筝的清越、笛箫的悠扬。这属于遥远故乡的、带着戈壁滩野性与苍茫的声音,早已被京华的软红十丈深深埋藏。此刻,在这异地他乡的青州府衙,在这精心布置的西域厅堂里,这乐声猝不及防地响起,便如一把生了锈的钥匙,顽强地、不容拒绝地打开了他心中那扇早已锈蚀紧闭的门扉。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酒杯,身体微微前倾,侧耳倾听,目光投向那面绘着沙漠驼队的屏风,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迷离与深沉的追忆。他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似乎也在这乐声中微微放松了一些。

卫曼福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狂喜如潮水般涌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含笑静听,手指轻轻在膝上打着拍子,仿佛也沉浸在这美妙的乐声中。

胡笳声渐歇,余韵袅袅,如同最后一缕暮色不愿离去。紧接着,一阵节奏鲜明、热烈奔放的手鼓声骤然响起,如同骤雨敲打着芭蕉,瞬间打破了方才的忧伤氛围。鼓点急促而富有挑逗性,带着浓烈的异域风情。

伴随着这令人心跳加速的鼓声,一道窈窕火辣的身影,自屏风后如同旋风般转出。

那是一位真正的、风华正茂的西域女子。她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舞裙,裙摆极宽,以金线银线绣满了繁复华丽的蔓草花纹,裙边缀满了无数细小的金铃,随着她的每一个步伐叮咚作响,清脆悦耳。她拥有一头浓密微卷的褐色长发,编成了数条细长的发辫,缀着小小的绿松石和银饰,垂在身前脑后,随着舞动飞扬跳跃。她的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光滑细腻,在厅内灯烛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五官深邃立体得如同斧凿刀刻,一双大眼睛如同天山脚下最清澈的湖泊,碧蓝如洗,顾盼之间,流光溢彩,仿佛会说话。她的鼻梁高挺秀气,嘴唇饱满而红润,如同熟透的樱桃,嘴角天然微微上翘,带着一抹大胆、野性而充满诱惑的笑意。她的身段更是凹凸有致,丰胸纤腰,臀部挺翘,长腿笔直,舞动之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原始的活力与一种不加掩饰的野性美感。

这正是古丽努尔。她随着激烈明快的鼓点,开始了她的舞蹈。她的舞姿热情如火,奔放不羁。旋转时,红裙如同一朵盛开的、燃烧的烈焰莲花;腾挪间,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如同沙漠中游走的灵蛇;手臂的动作曼妙而富有表现力,时而如柳丝拂水,时而如大鹏展翅。腰肢的摆动更是充满了韵律和诱惑力。金铃脆响,裙裾飞扬,褐发舞动,她就像一团移动的、炽热的火焰,又像一只在月光下骄傲开屏、展示自己无与伦比美丽的孔雀,尽情地燃烧着青春的激情与魅力。

米桂琦看得怔住了,甚至忘记了方才的乡愁。

他并非未曾见过美人。他的妻子宁紫鹃,是典型的汉家闺秀,温婉清丽,知书达理,是他熟悉的、如江南山水般秀美的模样。之前兖州知府赵在武送来的那个叫潘秋烟的女子,也算有几分颜色,娇柔婉转,但与此刻眼前舞动的古丽努尔相比,简直是萤火之于皓月,瓦砾之于明珠。这不仅在于容貌身段、舞姿技艺的差距,更在于那种截然不同的、扑面而来的气质——一种他既感到陌生又隐隐觉得熟悉、仿佛源自血脉深处的、奔放而热烈的、原始而纯粹的异域风情。那是一种不受礼法束缚的、自由张扬的生命力。

古丽努尔的舞蹈大胆而充满挑逗,她的眼神更是毫不避讳地、直勾勾地射向米桂琦。那碧蓝的眼眸中,有对这位年轻英俊钦差的好奇,有赤裸裸的女性对男性的欣赏与挑逗,更有一种仿佛他乡遇故知般的、天然的亲近与依恋。她的每一个流转的眼波,每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每一个充满暗示的舞姿动作,都像一片片轻柔的羽毛,持续不断地、精准地搔刮着米桂琦内心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故乡的音乐,故乡的女子……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而原始的冲击力,让他坚守多日、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在此刻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声响。

他想起了书本上描绘的广袤无垠的戈壁滩,想起了父亲口中那连绵不绝、终年积雪的天山,想起了儿时模糊记忆中那些戴着彩色头巾、笑声爽朗清脆、在集市上穿梭的异族女子……眼前的古丽努尔,仿佛就是从那些记忆碎片和想象中走出的精灵,活色生香,将他瞬间带回了那个遥远而神秘的“故乡”,那个他从未真正生活过,却承载着家族血脉与记忆的“西方”。

一曲舞毕,鼓声骤停。古丽努尔以一个极其优美的后仰下腰动作定格,微微喘息着,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晶莹闪烁。她碧蓝的眼睛依旧大胆地、毫不退缩地望着米桂琦,嘴角那抹动人的微笑愈发深邃,带着一丝完成完美表演后的得意,以及更深的、难以言喻的诱惑。

厅内一片安静,只有乳香的烟雾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袅袅升起,缠绕弥漫。

卫曼福适时地拍手赞叹,打破了寂静:“妙,妙极!真是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古丽努尔,还不快过来,给钦差大人见礼。”

古丽努尔这才缓缓直起身,袅袅婷婷地走上前几步,对着米桂琦行了一个标准的、充满西域风情的抚胸躬身礼,声音带着一点异域口音,有些生硬,却更添一种独特的韵味,如同珍珠落在玉盘上:“古丽努尔,见过尊贵的钦差大人。”

米桂琦这才恍然从失神的状态中惊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了往常的镇定,只是语气比之前似乎柔和了些许:“姑娘请起。舞姿……甚美,胡笳亦动人心魄。”

“大人过奖了。”古丽努尔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清澈而直接,“听闻大人祖上亦是来自西方?不知大人可否听过我们吐鲁番的葡萄丰收时,姑娘小伙儿们唱的歌谣?”

米桂琦怔了怔,眼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为淡淡的感慨,他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真诚的惋惜:“幼时……似乎听过一些西域商队的歌唱,但年深日久,记忆已然模糊,曲调歌词,皆不复忆矣。”

“那真是有些遗憾呢。”古丽努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混合着遗憾与欣喜的神色,“不过,独在异乡为异客,能遇到一位知晓、哪怕只是听说过故乡的大人,古丽努尔心中……亦是倍感亲切,甚是欢喜。”她的话语直接而坦诚,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这种毫不做作的态度,与她热情似火的舞蹈一样,具有一种奇特的感染力。

卫曼福见状,心中大定,知道鱼儿不仅看到了诱饵,而且已经开始了试探性的啄食。他笑着对米桂琦道:“钦差大人,古丽努尔姑娘也是机缘巧合,流落至此,身世颇为可怜。她不仅舞姿绝世,更精通音律,尤善胡笳胡琴。若是大人不弃,公务之余,闲暇之时,可请她为大人演奏几曲故乡之音,以慰藉思乡之情,排遣案牍之劳,岂不也是一桩雅事?”

米桂琦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眼波流转的古丽努尔,听着她带着浓浓乡音、直抒胸臆的话语,再回想起她那令人心旌摇曳、难以自持的舞姿,之前所有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推拒之词,此刻竟像是被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难以吐出。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在卫曼福听来,如同仙乐般悦耳。终究,他没有像之前对待古玩、字画、美食、珍玩乃至花鸟虫鱼那样,毫不犹豫地说出“变卖充公”的话来。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从古丽努尔脸上移开,落在摇曳的烛火上,含糊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卫大人,有心了。”

这一声含糊的、未曾明确拒绝的应答,听在卫曼福耳中,简直如同久旱之后的甘霖,又如同一道赦令。他强压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狂喜,知道这把精心打造的、名为“乡情与美色”的钥匙,终于找准了那把坚硬铁锁的锁孔,并且,已经插了进去。

送走神色间似乎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心事、步履也不复往日那般坚定的米桂琦后,卫曼福与商征贸、卫雍重新回到听竹小院的厅堂。厅内,乳香的气息依旧浓郁,那面屏风静静地立着,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诱惑从未发生。

“大人真是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商征贸连忙上前,脸上堆满了由衷的敬佩和谄媚的笑容,“看来这米桂琦,终究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是这等西域绝色,又恰巧投其所好,触动乡情。”

卫雍也冷静地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洞察的自信:“小侄仔细观察,米钦差看那古丽努尔的眼神,已与往日看待其他事物时截然不同。初始是惊讶与欣赏,继而流露出追忆与迷离,最后……虽极力掩饰,但那份属于男子的悸动与占有欲,却是瞒不过有心人。思乡之情,人皆有之,何况是这般我见犹怜、热情似火的故乡佳人主动示好。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古人诚不我欺。”

卫曼福志得意满地捋着颌下的短须,脸上露出了多日来最轻松、最真实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掌控局势的得意与阴险。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看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色,缓缓道,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是人,便有弱点。只要找到弱点,再坚固的堡垒,也能从内部攻破。米桂琦的弱点,不在权,不在财,甚至不在寻常的声色犬马,而在于他那份连自己都可能未曾深刻察觉的、深埋心底的乡愁,和身为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对极致美色、对异域风情最本能的渴望。古丽努尔,无论是其出身,还是其容貌才艺,便是同时点燃这两者的、最炽热的火星。”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冰冷的光芒,对卫雍和商征贸吩咐道:“吩咐下去,好生照顾古丽努尔,饮食起居,务必精细,她要什么,只要府中有的,便给她什么。接下来,便是要让她施展浑身解数,务必抓住米桂琦的心。一次不够,便两次;听曲赏舞不够,便创造更多‘偶遇’和‘倾诉’的机会。只要他踏出了第一步,越过了那条线,后面的事情,就由不得他清高自守了。”

夜色中的青州府衙,仿佛一头彻底苏醒的、蛰伏的巨兽,张开了它无形的、充满欲望与算计的大口。而刚刚离去的米桂琦,独自走在回行辕的清冷街道上,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耳边似乎依旧回荡着那苍凉的胡笳与热烈的鼓点,眼前晃动着那团火焰般的红色身影和那双碧蓝如湖的眼眸。

他并未完全意识到,一张精心编织的、以柔情与乡愁为丝线的罗网,已经悄然向他张开,并且正在缓缓收紧。那胡笳之声,撩动的不仅是他沉睡的思乡之心,那胡旋之舞,点燃的不仅是他压抑的男性本能,更可能是一个足以让他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卫曼福,这位老谋深算的青州知府,在经历连番挫败后,终于在这场无声却凶险的较量中,看到了他期待已久的、决定性的突破口。他站在窗前,望着米桂琦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接下来的戏码,他已然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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