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内,烛火寂静。
夏婵端着安神汤,脚步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走入内室。
卫子夫临窗而坐。
手中的竹简书卷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她的目光穿透了窗棂,投向那片被墨染透的夜色。
“夫人,喝些安神汤吧。”夏婵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心疼,“您……太累了。”
卫子夫回神,接过汤碗,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凝视着汤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开口,声音轻得没有重量。
“椒房殿,有消息了?”
夏婵心头一紧,俯身凑近,嗓音压得极低:“红姑的眼线刚传回密报,陛下的生辰八字,已经被皇后拿走,皇后与刘陵……引了巫女楚服入殿,已布下厌胜之术。”
“用了陛下和您的生辰八字。”
“定的是三日后子时开坛。”
夏婵说完,屏住了呼吸。
卫子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点了点头,像在确认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接过那封浸透阴谋的密报,看也未看,直接送入了烛火之中。
纸张瞬间焦黑,火苗安静地吞噬着字迹,将那些恶毒的诅咒,烧成了一缕飞灰。
“夫人?”夏婵不解。
“鱼饵已下,不必再看。”
卫子夫的声音轻如叹息。
她转头看着夏婵,那双总是清澈的眼底,终于透出一丝深藏的疲惫。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是这场豪赌的全部赌注。
夏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满是担忧:“阿姊,您可是卫青的亲阿姊,如此一来,您的身子……”
“我知道。”
“那还是按计划行事?可……可您的身子……会大受损害。”
卫子夫打断她,眼神却骤然变得锋利如针。
“这个孩子既然来了,便有他的命数。”
“他与我,都必须撑住。”
“为陛下,为卫家,也为这大汉的将来。”
她就是在赌。
用一个或许本就无缘的孩子,赌一个清平朝堂,赌一个强盛天下。
这盘棋,她不能输。
也绝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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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日,未央宫上空愁云密布。
皇帝“重伤垂危”的消息,如鬼魅般在长安城中流窜,人心惶惶。
卫青的羽林卫与北军封锁了长安十二门。
甲士巡街的铁靴声,日夜不休。
公孙弘坐镇内史府,政令如刀,将所有蠢蠢欲动的豪强世家,死死按在原地。
长安的民生,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平稳。
而那些看不见的暗流,已汇成即将决堤的狂潮。
军报每日准时送抵兰林殿。
“窦太主府车马不绝,程不识旧部将领多人彻夜密谈。”
“数名宗室诸侯于曲周侯府设宴,至今未出。”
“黄老派老臣联名上书,请太后垂帘听政,请窦太主辅政安国本。”
一张张情报,勾勒出罗网收束的轨迹。
所有鬼魅,都在这场名为“权力真空”的盛宴诱惑下,从阴影里探出了头。
而在罗网的中心,椒房殿。
阴谋,已至顶点。
法坛上,两个桃木人偶的心口,各插着一根渗人的银针。
陈阿娇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两个人偶,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仿佛已看到他们痛苦挣扎的模样。
“怎么样了?还要多久!”她嘶声催促。
楚服盘坐于前,声音干涩:“皇后殿下,今夜子时,阴气至盛,咒法即成。”
“君王暴毙,孽胎不保,皆在旦夕。”
“而兰林殿的卫夫人,将以克夫克子之名,沦为妖邪祭品……”
刘陵站在一旁,唇角挂着一丝冷意。
她看着状若癫狂的陈阿娇,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蠢货。
当今陛下最忌讳巫蛊之术,正好借此验证楚服的能耐,更可以借陈阿娇这把刀,去捅那对天造地设的男女。
成了,她坐收渔利。
败了,自有大汉皇后顶在前面。
她甚至想好了脱身之词——她刘陵,不过是受了皇后蒙骗的无辜之人。
她算好了一切。
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别人网中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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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将至。
宣室殿内,青烟袅袅,刘彻与卫子夫对坐弈棋。
棋盘上,黑白绞杀,已入终局。
“陛下,这步棋,太急了。”
卫子夫落下一子,白子如墙,截断了黑子一条奔腾的大龙。
刘彻看着被围困的棋子,不怒反笑。
“不急,如何引蛇出洞?”
他捻起一枚黑子,弃了大龙,落在棋盘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
一步闲棋,却瞬间盘活了整个棋盘的杀气。
“子夫,你看。”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收割的快感。
“朕这一局,该收官了。”
卫子夫抬眼。
纱窗外,东南位,正是椒房殿的方向,一团暗红色的光晕,无声地染透了天际。
她缓缓落下一枚白子,弃子认负。
“陛下棋高一着,臣妾……甘拜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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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已到。
宣室殿内,残局已被收走。
刘彻静静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卫子夫跪坐在榻前,一身素衣,面色苍白如纸。
夏婵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无声呈上。
卫子夫接过,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片刻之后,她忽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身体猛地一颤,双手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小腹。
“我……”
她的脸瞬间失去所有血色,额角沁出冷汗,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的孩子……”
一抹刺目的殷红,从她素白的裙摆下迅速洇开。
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绝望的红梅。
“快!”
夏婵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彻底撕裂了宣室殿的死寂。
“传太医!夫人见红了!!”
一瞬间,整座宫殿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乱成一团。
卫子夫被抬入耳房的软榻。
隔着纱帘,太医令带着一众太医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禀……禀夫人……孩子……没了……”
“太史令方才夜观天象,言有煞气自东南方冲霄而起,直犯紫微……”
“此胎……本是龙子之相啊!”
内殿,那本该“人事不省”的刘彻,在无人看见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中,没有一丝温度,只有胸有成竹的冷漠。
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