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暖香浮动,角落的金兽香炉里,安神香的味道混着淡淡的奶味。
沈嬷嬷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神情是惯有的谨慎,“娘娘,此女在这个时候求见,于理不合。她一介待字闺中的贵女,无召私下求见中宫,传出去便是大不敬。她若不是蠢,便是有所图谋,怕是来者不善。”
苏晚晚的指尖停住了,她当然知道杜若烟来者不善,朝堂上,王德佑那些老臣被萧衍压得喘不过气,便想从她这后宫寻个突破口。
送进来的眼线,被一场女官科考打得落花流水,颜面尽失。这位京城第一才女,是世家贵女的脸面,也是旧士族最后的傲慢。
她不信杜若烟是来认输的,“让她进来。”
青画急道:“娘娘!”
苏晚晚抬眼看她,眼神平静无波,“我倒想看看,她们还想唱哪一出。”
片刻之后,殿门被宫人从外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缓缓走了进来。
杜若烟穿目不斜视,步履平稳,一步步走到殿中,离苏晚晚三步之遥的距离停下,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臣女杜若烟,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苏晚晚的目光,落在她伏在地上的背影上,纤瘦却挺得笔直,像一枝宁折不弯的玉竹。她没有让杜若烟起身,只是端起手边的温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杜若烟依然平稳的维持着见礼的姿势。
半晌后,苏晚晚放下了茶杯,“杜小姐,你可知罪?”
杜若烟的身体微颤,没有抬头,“臣女知罪。”
“哦?”苏晚晚的尾音微微上扬,“说来听听,你何罪之有?”
“其罪一,无召求见中宫,是为无礼;其罪二,科考落第,学识不精,有负娘娘期许,是为无能;其罪三,出身高门,却无经世之才,占父母之荫,耗国之钱粮,是为无用。” 她一句一句,像是在剖析别人。
苏晚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既然知晓自己无礼、无能、又无用,那你今日,又是为何而来?是想让本宫法外开恩,给你一个机会?”
杜若烟缓缓抬起头,眼眶微红,里面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臣女,是来投诚的。”她说出这四个字时,声音都在发颤,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投诚?”苏晚晚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杜姑娘,你是不是用错词了?你一介闺阁女子,既无兵马,又无权势,拿什么来跟本宫投诚?”
“臣女,没有兵马,亦无权势。”杜若烟迎上苏晚晚探究的目光,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此刻满是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悲哀,“可臣女有娘娘需要,而旁人给不了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臣女,懂她们。”苏晚晚的眉梢微微一挑。
“臣女知道京城每一个世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知道哪家夫人与哪家小姐是面和心不和的塑料情谊,知道哪位公子看似风流实则另有所图。”
“臣女知道王紫欣为何会在考场上崩溃,因为她所有的才学,都只为博一个‘贤’名,好嫁入东宫,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被规划好的棋子。”
“臣女也知道李云舒为何能强撑着颜面离去,因为她比王紫欣更骄傲,也更清楚,镇国侯府的未来,系于她一身,她不能倒。”
“她们的傲慢,她们的恐惧,她们的野心,她们的身不由己……这些,臣女都懂。”
杜若烟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那双含泪的眼中,迸发出一种惊人的光亮,“娘娘的女官科考,考的是算学、是实务。臣女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因为臣女自小所学,确实都是些无用的风花雪月。”
“可是娘娘,”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晚晚,“您要治理的后宫,您要面对的那些旧势力,她们所擅长的,却正是这些风花雪月,是人心,是算计,是阴谋。”
“您需要能臣干吏,为您打理宫务,开源节流。但您同样需要一把刀,一把能为您剖开那些盘根错节的阴私,看清她们真实面目的刀。”
她趴伏重重磕下,“臣女不求女官之位,只求能侍奉娘娘左右,为娘娘执笔磨墨,为您分析这京城的人心鬼蜮。臣女愿做您手中最锋利,也最听话的那把刀!”
沈嬷嬷和青画已经完全被这番言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们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位京城第一才女,竟是来献上这样一份的投名状。
苏晚晚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她不得不承认,她心动了,秦芳、柳莹是她的臂助,是她开疆拓土的实干之人。
可她确实缺少一个像杜若烟这样,出身于那个圈子,又对那个圈子了如指掌的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你为何要这么做?”苏晚晚终于开口,“背叛你的家族,背叛你从小到大的同伴,你又能得到什么?”
“得到一条活路。”杜若烟的泪,终于滑落,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破碎, “娘娘,您以为,‘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是荣耀吗?”
“不,那是枷锁。”
“它意味着我必须时刻端庄,时刻完美,意味着我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意味着我最终的归宿,不过是价高者得的货物,为家族联姻,换取更大的利益。”
“科考落第,臣女在她们眼中,已经成了一个笑话。家族不会再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无能’的女儿身上。臣女最好的下场,是被匆匆嫁给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此湮没一生。”
她抬起头,那张清丽的脸上,满是绝望与不甘,“臣女不想认命,娘娘,您给了天下女子一个看到光的机会。臣女……也想为自己争一次。”
苏晚晚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曾经苦苦挣扎的自己,她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杜若烟面前,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本宫身边,不养废人。”苏晚晚看着她的眼睛,“想要留下,就拿出你的价值来。”
杜若烟呆愣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狂喜,她再次跪下,这一次,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激动,“谢娘娘恩典!臣女……定不负娘娘所望!”
窗外,夕阳的余晖穿过窗格,将殿内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旧的世界正在崩塌,而新的秩序,正在悄然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