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后勤总管李铁山,更是将这次采办年货,当成了他归顺以来的第一场大考。
他卯足了劲,誓要办得风风光光,不负先生与大当家的信任。
赵衡亲手写下的采买清单被他视若珍宝,连夜召集了几个精明的账房先生,围着油灯彻夜盘算。
清单上的条目细致得令人咋舌。
大到米面粮油,小到布匹针线。
甚至连给孩子们玩的拨浪鼓、风车,都分门别类,标注了大致数量。
那副一丝不苟的架势,哪里像个山大王的总管,分明就是个准备开百年老店的大掌柜。
然而,机器运转得太快,新的齿轮问题也随之而来。
一个棘手的新问题,很快就摆在了众人面前。
山寨里,那些从流民转化而来的工人们,经过几个月的辛勤劳作,手里都攒下了一笔他们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月钱。
少的有三五两,多的,甚至攒下了十几两的“巨款”。
真金白银攥在手里,沉甸甸的,烫得人心头发热。
眼看年关将至,那份埋藏在骨子里的、对“年”的渴望,开始疯狂滋长。
谁不想亲自下山一趟?
去那人声鼎沸的集市上,扯几尺结实的布,给孩子做身新衣裳。
称二斤肥肉,再打一角浊酒,风风光光地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年。
一时间,请求下山采买的申请,如同雪片一般,堆满了李铁山的桌案。
李铁山看着那一堆写满了期盼的纸条,额头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
他不敢擅专。
放?
几千号人,人心混杂,万一在山下走漏了风声,被官府的人顺藤摸瓜盯上了,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不放?
兄弟们累死累活干了这么久,就盼着这点念想。一盆冷水浇下去,怕是刚刚聚拢起来的人心,瞬间就要散了。
他火烧眉毛一般,连忙跑去匠作营,找到了正在跟铁臂张研究新式箭簇图纸的赵衡。
“先生,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铁山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着怎么也擦不完的汗。
赵衡放下手中的图纸,这个问题,他早就料到了。
人心,是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堵,是堵不住的,唯有疏导。
“人心不能寒,规矩也不能破。”
他拍了拍手上的铁屑,示意李铁山到一旁说话。
“这样,你传下话去。咱们清风寨,也得分个三六九等。”
李铁山一愣,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先生不是最看重人人平等的吗?
赵衡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
“不是人的身份分三六九等,而是他们所处的位置,所承担的责任。”
“第一等。”
赵衡伸出一根手指。
“凡是在矿山、农垦队、基建队这些地方干活的兄弟,只要能担保身家清白,手头上没沾过人命官司的,都可以申请下山。”
“但是,有规矩。不能单独行动,以十人为一队,由一名咱们信得过的老兄弟带队。统一时间出发,统一行动,采买完毕后,立刻归山,绝不许在外面过夜逗留。”
“这既是给了他们自由,也是一份信任。让他们亲身感受到,只要在清风寨踏踏实实地干活,寨子就绝不会亏待他们。”
李铁山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心中暗暗叫绝。
这法子,既给了脸面,又上了枷锁,高明!
“第二等。”
赵衡竖起第二根手指,脸上的笑意收敛,语气变得严肃。
“制糖作坊、酿酒作坊、以及匠作营里负责烧制耐火砖、焦炭的这些核心匠人,一个都不许下山。”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
“这些人,是咱们清风寨的命根子。白糖的秘方,朗姆酒的酿法,高炉的图纸,这些秘密,泄露出去任何一条,都可能给我们招来灭顶之灾。所以,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也为了整个山寨的安危,他们必须待在山上。”
李铁山面露难色:“先生,这……怕是不好交代啊。不患寡而患不均,他们心里怕是会有疙瘩。”
“所以要有第三等安排。”
赵衡胸有成竹。
“你专门成立一个‘采办队’,让王远和李清他们那些读书人去负责。让这些不能下山的兄弟,把想买的东西,想办的事,都列出单子,写明数量,把银子交给采办队。”
“由采办队派专人,或者联系他们在山下的亲眷,替他们去买,去办。”
“东西买回来,一分一毫都不能差,原原本本地交到他们手上。他们想给远方的亲人寄钱寄信,也由采办队代劳。总之,要让他们感觉到,虽然人不能下山,但山寨想着他们,念着他们,事情都给他们办得妥妥帖帖,比他们自己去办还周到。”
一番话,条理清晰,环环相扣。
既堵死了安全上的漏洞,又用更细致的关怀弥补了人情上的缺憾。
李铁山听得茅塞顿开,只觉得眼前这位年轻先生的心思,简直缜密得深不见底。
“先生英明!我这就去办!”
李铁山一躬到底,领了命令,兴冲冲地跑了。
很快,赵衡的三等规矩,传遍了整个清风寨。
起初,那些被明确禁止下山的匠人们,心里确实有些怨言。凭什么别人能下山风光,自己却要被关在山上?
可当李清和王远带着几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客客气气地拿着纸笔,挨个工坊登记他们的购物清单时,那点怨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王师傅,您老家是北边的吧?这棉布要厚实的,我给您记上,一定挑那最抗风的。”
“这位兄弟,给嫂子买的胭脂?要什么牌子的?颜色深点还是浅点?”
“给儿子买鞋?多大尺码?别急,拿根草绳量一下脚长,我们照着买,保准合脚!”
他们问得仔仔细细,甚至比本人考虑得还要周全。
匠人们忽然间明白了。
这不是囚禁。
这是保护。
是因为他们掌握着旁人不懂的技术,是因为他们“重要”,所以才会有这份独一无二的“特殊待遇”。
这种感觉,非但不赖,反而让许多人挺起了胸膛,生出了一股莫名的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