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有志再一次拿到赵衡要他配鞘的那柄神剑时,他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近乎失魂的恍惚里。
寨子里早已传开了。
据说,赵先生为了给夫人打造一柄佩剑,再一次于烈火与钢铁之中,强行烙印下了只存在于神话中的图腾。
那是一种比惊鸿刀的水波纹、山峦纹更加复杂、更加炫目,也更加不可思议的纹理。
当他看到堂弟周有田口的那柄“凤凰羽翼”的神剑时,他手里的刻刀当场就掉在了地上。
而这一次,赵衡的要求,与上次截然不同。
几天后,周有志双手捧着一个狭长的木匣,一步一步,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赵衡家门前。他的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踏得极深,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座庙宇的香火。他的目光低垂,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精明与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朝圣者的虔诚。
院子里,赵衡正陪着铁蛋和果果堆雪人。
清风寨的冬天格外漫长,大雪覆盖了一切,也带来了难得的宁静。两个小家伙穿着厚厚的棉袄,像两个圆滚滚的球,在雪地里追逐打闹,将洁白的雪地踩得一片狼藉,清脆又毫无顾忌的笑声,在冷冽的空气里传出老远。
赵衡半蹲在地上,将一捧雪在手中拍实,安在一个不成形的雪人脑袋上。他脸上的线条柔和,平日里那份洞悉人心的锐利,此刻尽数化作了融融暖意。
“先生。”
周有志在院门外站定,微微躬身,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郑重。
赵衡回过头,视线越过玩闹的孩子,落在他和那个精致的木匣上。他立刻明白了过来,笑着对孩子们柔声道:“你们先玩,爹爹有事。”
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屑,走到周有志面前。
他接过木匣。
匣子入手微沉,表面被打磨得光可鉴人,每一丝纹理都清晰可见,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油脂般的光泽。
“有劳了。”赵衡对他点了点头,语气平和。
“先生言重!”周有志的腰弯得更低了,声音里是发自肺腑的激动,“能为这等宝剑配鞘,是小的三生修来的福分!”
赵衡抱着木匣,转身走进屋内。
一股暖流夹杂着淡淡的柴火味扑面而来。澹台明月正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火炕边上,借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天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一件孩子的衣裳。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她的动作停顿下来,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丈夫怀中的那个木匣。她原本平静的眼波,在那一刻泛起了一圈清晰的涟… …
“好了?”
她的声音出口,才发觉比平时高了一点,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
“嗯。”赵衡的嘴角噙着笑意,将木匣放在炕桌上,推到她面前,“看看合不合心意。”
澹台明月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甚至整了整衣角。她做了一个极轻微、但又确实存在的深呼吸,仿佛即将进行的,是一个需要全神贯注的神圣仪式。
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微凉,轻轻搭在了木匣的黄铜搭扣上。
“呀!”
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的低呼,还是没忍住逸了出来。
木匣开启,内衬是厚实的深红色绒布。
一柄华美到极致的长剑,静静地躺卧其中。
它的剑鞘,不再是惊鸿刀那种深沉厚重的紫檀木。周有志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段极为难得的上好黄花梨木,只取其芯材。木质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的、流动的淡金色,高贵而不张扬。
鞘身上,以登峰造极的阴刻技法,雕出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图腾。
那凤凰的线条繁复至极,却又流畅得没有一丝烟火气。每一片羽翼都舒展着,蕴含着挣脱束缚、破鞘而出的沛然动势。鞘口与鞘尾,则用精炼的黄铜镶嵌,并细细打造成了祥云的形状,与那凤凰图腾交相辉映,宛若神鸟正翱翔于云海之间。
剑柄同样是黄花梨木所制,但外面包裹的,并非寻常的鲨鱼皮或牛皮,而是一层细密柔韧的白色丝绦。那丝绦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编织手法一圈圈缠绕,紧实而富有弹性,不仅提供了绝佳的握持感,更平添了几分不染凡尘的雅致。
剑格与剑首,皆为黄铜所铸,被打造成了凤尾的样式,与剑鞘的凤凰图腾遥相呼应,形成一个完美的整体。
这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兵器的配件。
它本身,就是一件巧夺天工、浸透了心血的艺术品,完美地融合了女性的柔美与凤鸣九天的高贵。
澹台明月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伸出手,握住了那温润而又坚实的剑柄。
一种奇妙的、血脉相连的感应,瞬间从掌心传来,顺着手臂,直抵心房。
她左手按住剑鞘,右手拇指轻轻抵住剑格。
“锵——”
一声清越的剑鸣,骤然响起!
这声音与惊鸿刀的龙吟虎啸截然不同。如果说惊鸿出鞘,是霸道的宣告,是力量的咆哮;那么此刻这声剑鸣,便是凤鸣于天际,空灵、高亢,带着穿透云霄的清亮,直直钻入人的灵魂深处。
随着剑身一寸一寸地滑出剑鞘,澹台明月的呼吸,再一次停滞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光线斜斜地透过窗棂,恰好照在出鞘的剑身之上。
就是那一刹那,那些在铁匠铺的炉火中初现神迹的羽毛花纹,瞬间绽放出了让日月星辰都为之黯淡的无上光华。
深色的纹理,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墨黑的质感,精准地勾勒出每一片羽毛的轮廓与坚韧的羽干。
而浅色的纹理,则亮如秋水,填充为一片片细密柔软的羽绒。
光线在剑身上流转,角度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那一片片羽毛便折射出不同的光泽。它们不再是平面的图案,而是产生了惊人的立体感,仿佛真的在轻轻颤动,充满了惊心动魄的生命力!
整柄剑,就此活了过来。
惊鸿刀的美,是天地造化,是山川河流,是狂野奔放的自然之力。
而眼前这柄剑的美,却是另一种极致。它是一种经过了极限的计算、雕琢与掌控的人工之美,是人类智慧与技艺所能达到的巅峰。
它美得炫目,美得张扬,美得摄人心魄,美得让人不敢直视。
澹台明月彻底痴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的手指,想要去触摸那流光溢彩的剑身,感受那羽毛的脉络。可她的指尖,却在距离剑锋还有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她不敢。
她怕自己的凡俗之躯,会惊扰了这栖息于神兵之上的凤凰之魂。
“喜欢吗?”
赵衡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她从失神中唤醒。
澹台明月猛地回过神,抬起头。
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水光在其中氤氲。她望着赵衡,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想要诉说这份震撼,这份感动,这份无与伦比的喜悦。
澹台明月嫣然一笑。
那笑意自眼底漾开,瞬间驱散了屋内的些许昏暗,明媚得不可方物。
她持剑转身,身姿轻盈,飘然走出了石屋,来到了院中的那片空地上。
此时,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山峦,天边的晚霞烧得如同烈火,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瑰丽的红色。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反射着天光,将整个清风寨都映照得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