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儿子身影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愈发幽暗冰冷,如同两口深不见底,连光线都能吞噬的古井。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所有犹豫,和不安都排出体外。随即,他整理了一下身上华贵的锦缎长衫,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脸上如同变戏法般,肌肉蠕动,重新挂起了那副数十年如一日,早已融入骨髓,几乎成为本能的谦卑恭顺面具,眼神也变得浑浊而讨好,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
他也迈步走出了小院,方向却不是张翰离去的方向,而是府邸深处,那位重伤闭关、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家主,张永良所居住的院落。他要去探病,要去汇报府外发生的惊险,更要进一步摸清这位名义上的家主,如今到底还剩几分力气,会不会成为他完美计划中,最后一个需要拔除的变数。
脚步落在青石板上,悄无声息,一如他潜行于阴影中的野心。
与西厢听竹苑那近乎被世界遗忘的死寂、孤清,以及东南角张顺小院那隐藏于奢华下的躁动及阴谋截然不同,位于张府最核心区域的内院深处,家主书房内,此刻弥漫着的,是另一种沉重得足以碾碎灵魂、让人喘不过气的压抑与悲凉。
这间书房极其阔大,四壁皆是采用百年以上的紫檀灵木打造的顶天书架。木质深沉如凝固的暗夜,隐有幽远暗香浮动,其上天然生成的灵纹蜿蜒如龙蛇,又引动地下微弱灵脉日夜温养,才使得满室生春,冬暖夏凉,滋养心神。这些书架上,曾几何时,摆满了承载着智慧与力量的线装古籍与功法秘录,以及一枚枚流光溢彩,记载着着不传之秘的玉简。遥想当年,这里应是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或是论道辩法,声振屋瓦,灵机碰撞间道韵弥漫;或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言一语皆能牵动青山镇的格局动向,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气象万千!
但如今,盛景难再,繁华皆已成空。许多书架已然空了一半,如同被蛀空了内脏的参天巨树,徒留空洞的躯壳。残留的零星古籍上落满了细密的灰尘,一些阴暗的角落甚至结了蛛网,在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灯火下幽幽摇曳,无声地诉说着无人问津的凄凉与破败。空气中,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顽固不散,混合着陈旧纸张受潮后特有的霉味,以及一种更加难以言喻,源自生命本源衰败腐朽的沉沉死气,共同构成了如今书房令人窒息的主调。就连那紫檀灵木原本清雅的暗香,也仿佛被这沉疴暮气所侵染且吞噬,变得滞涩而悲苦,宛若垂死之人的哀叹。
张琪已换下了一路风尘,沾染了血迹与尘土的藕荷色裙装,穿着一身素雅如冷月的月白长裙。乌黑如瀑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品质寻常的青玉簪子挽起,再无任何多余饰物。然而,洗去铅华以及征尘之后,她的脸色反而更显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毫无血色。眼圈微微泛着红肿,是强忍巨大悲痛,与连日来极度疲惫留下的清晰痕迹。
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宛如一杆宁折不弯的青竹,坚韧地跪坐在书房中央的蒲团上,正对着前方那张宽大,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却同样蒙尘的紫檀灵木书案。
此刻的她,就如同凛冽寒风中,于万丈悬崖峭壁之上倔强绽放的一枝素梅,清冷并孤傲着,带着一种不屈不挠,与命运抗争的韧性。
书案之后,一张铺着厚厚雪白灵狐绒毯的软榻上,倚靠着一位身形消瘦,几乎完全脱了形的中年男子。他面容与张琪尚有五六分相似,依稀可辨昔日的英挺轮廓,剑眉星目,高耸的鼻梁,无一不显示着他曾有的风采。但此刻的他,面色蜡黄如金纸,眼窝深陷,泛着不祥的青黑色,干裂的嘴唇呈现出令人心悸的紫绀色。
他周身的气息极不稳定,时而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融入那无边的死寂;时而又不受控制地泄出一丝属于先天后期巅峰强者的骇人威压,引得书房内的空气都微微扭曲,光线折射。但这威压往往只是一闪即逝,随之而来的,是更深层次,那彻底的衰败,仿佛体内潜藏着一头贪婪无度的饕餮凶兽,正永无休止地疯狂吞噬着他的生机,与苦苦修炼而来的修为。
他,便是张家家主,张永良。曾经在青山镇说一不二,叱咤风云,距离那传说中超凡脱俗的练气期,只有一步之遥的顶尖人物。如今,却因一次不明缘由,极其惨烈的重创,修为跌落谷底,沉疴难起,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显得无比费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旧风箱般的沉重杂音,刺人耳膜。
张永良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女儿在昏黄灯火下,越发清减憔悴的脸庞,心中如同刀绞,声音沙哑无力,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道:“咳。咳。琪。琪儿,你。你回来了”。
张永良艰难地抬起,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浑浊的目光落,在女儿在昏黄灯火下,越发清瘦憔悴的脸庞上,心中顿时如同被千万把钝刀般切割倍感心疼,嘴唇翕动,声音沙哑无力,仿佛是从千疮百孔的喉咙深处一点点挤出来,说道:“咳。咳。琪。琪儿,你。你回来了”。
短短几个寻常的问候字眼,却耗去了他积攒许久的气力,引得胸腔剧烈起伏,又是一阵压抑的闷咳。
“父亲”, 张琪听到父亲醒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强行压抑,却仍不可避免流露出的哽咽道。
她立刻起身,步履虽快却稳,没有丝毫慌乱,快步来到软榻边,蹲下身,伸出那双微凉而纤细的手,紧紧握住父亲那只枯瘦如柴,冰凉彻骨的手。
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般直透心扉,让她心头猛地一颤,无边的酸楚几乎要夺眶而出,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