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熄灭的瞬间,我听见风声变了。
不是寻常夜风掠檐,而是弓弦震动后撕裂空气的锐响。第二支箭来了,比第一支更快,更近。
我左手撑地,顺势将灵汐往身后一拉。她靠在柱边喘气,手还握着那把短匕,指节泛白。苏青鸾已退至墙角,剑未出鞘,但肩线绷紧,显然也察觉到了屋顶上的动静。
箭从东侧屋脊射下,黑羽划破月光,箭头幽蓝如死水。它直取书案,却不是为了毁卷——是冲着人来的。
我右掌贴地,寒毒在血脉里翻涌,像被什么东西唤醒。《太乙心经》的口诀从脑海闪过,真气逆行而上,撞入掌心。冰盾成形只在一息之间,半透明的屏障横立于前,边缘凝着霜痕。
“铛!”
毒箭撞上冰盾,爆开一片碎晶,像是星子炸裂。冰面裂出蛛网纹路,却没有崩塌。反因撞击激出更多寒气,盾身再度加厚,冷雾顺着地面蔓延,院中石砖覆上一层薄冰。
苏青鸾瞳孔一缩,脱口而出:“师姐!你何时练成冰系法术?”
我没回答。
清虚子站在屋脊第三片瓦上,灰袍猎猎,手中握着一张短弓。他脚下踩着一块残破的琉璃瓦,正是刚才发出轻响的位置。他眼神冷峻,盯着我的冰盾看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沈清辞,你竟敢动用太乙观禁术?”
我站起身,口中泛起腥甜。一口血涌上来,我强行咽下,却被呛住,咳了出来。血滴落在冰盾边缘,立刻冻结成暗红冰珠,滚落地面时发出清脆声响。
“师尊。”我抬头看他,“您教的《太乙心经》……我倒背如流。”
他脸色微变。
那本心经是我十岁那年,师父亲手交予我的。纸页泛黄,每一页都浸过山露,字迹是他亲笔所书。后来清虚子接管观务,曾三次索要原本,都被我以“尚未参透”为由推拒。如今他站在这里,以正统身份斥我偷学,实在可笑。
“禁术就是禁术。”他声音沉冷,“你一个女子,修不得极寒之气。此法伤身损寿,若非心术不正,岂会擅自修炼?”
“那你呢?”我反问,“为何用符咒引毒?太乙观的符箓本为驱邪护命,不是用来淬毒杀人的。”
他手中的弓微微一顿。
那支毒箭尾羽刻着一道符印,三弯一线,正是太乙观入门级的“镇煞符”。可正常符箓不会让木桌结霜,也不会使空气带上腐味。这符被改过了,掺了阴物炼制的灰粉。
“你不懂。”他说,“有些规矩,必须由活着的人来守。而你,早已背离师门。”
“我没有。”我说,“是你们把师父葬在乱坟岗,是你们烧了静室里的藏书,是你们对外宣称我已死于山火。可我还活着,我记得每一句经文,记得每一个同门的名字。”
我抬手指向冰盾,“这法术出自《太乙心经》第七卷‘寒源归元篇’,师父准我修习。你若不信,大可去查当年批注的朱砂印章。”
他没动。
夜风卷着霜尘打转,冰盾上的裂纹仍在扩展,但我掌心不断输出真气,寒气反而越聚越浓。整座院子像是被冻住,连呼吸都带出白雾。
苏青鸾慢慢往前走了一步,目光在我和清虚子之间来回扫视。“师尊……”她迟疑着开口,“这冰盾确实是心经里的技法。我在藏书阁见过图谱。”
“你也叛了吗?”清虚子厉声打断,“她女扮男装混入学堂,欺君罔上,早就该逐出师门!如今又擅修禁术,分明是想夺我观传承!”
“那你为何现在才来?”我问他,“三年前师父死时你不出现,两年前端阳秘卷失窃你不追查,就连我科举登榜、殿前立誓,你都没有露面。偏偏今晚,在我查到宗人府旧档之后,你带着毒箭来了。”
他眼神闪了一下。
我知道自己猜中了。
那些卷宗里有一份名单,记录着当年奉旨清剿太乙观的执行人。领头的是礼部尚书陈元敬,但签批密令的印章旁,还有一个副署——**清虚子**。
我一直不敢信。
他是大师兄,是师父最信任的弟子,怎么会参与那场屠杀?
可证据就在案底夹层里,盖着他的私印,日期是火焚之夜前三日。
“你怕我翻出真相。”我说,“所以你要毁掉我,也要毁掉这间书房。”
“胡言乱语!”他怒喝,“你以为你是谁?一个靠公主心头血解毒的依附者,也配谈真相?”
话音未落,他又拉开弓弦。
这一次,弓上没有箭。
但他双手结印,口中念出一段咒语。那是《太乙心经》中的“断脉诀”,专用于封印他人真气。若是被打中,轻则经脉闭塞,重则终生无法运功。
我早有准备。
左手迅速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往地上一拍。那是师父留给我的“通幽令”,能短暂激发周围残留的灵气波动。庭院地下埋着旧日阵法的残线,虽已失效多年,但仍存一丝感应。
铜牌落地瞬间,地面微震。
冰盾猛然膨胀,寒气逆冲三丈,逼得清虚子不得不后退半步。他刚稳住身形,我就催动全部真气,将冰盾推向屋檐。
冰盾撞上屋脊,发出巨响,瓦片四散飞溅。他被迫跃起避让,落地时踩滑了一块青砖,膝盖微曲。
苏青鸾抓住机会,剑尖指向他咽喉:“师尊,请解释你的毒箭。”
他盯着她,声音低沉:“你也被她蛊惑了?她是妖女,借公主之血活命,又盗取观中秘法,迟早祸乱天下!”
“那你呢?”苏青鸾质问,“你为何隐瞒名单?为何阻止师姐查案?”
他沉默。
灵汐这时扶着柱子站起来,声音虚弱但清晰:“你说她是妖女……可你用毒箭杀人,又算什么正道?”
“我是为了保全大局!”他终于喊了出来,“太乙观不能乱!朝廷不能乱!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所以你就杀了三百零七个人?”我冷冷看着他,“包括师父?包括那些不会武功的药童?”
“他们必须死。”他眼神变得空洞,“因为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什么东西?”
他没答。
但我看见他右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块玉佩,样式与我那块合璧玉佩极为相似,只是颜色偏暗,像是被血浸过。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师父临终前写的三个名字,最后一笔断在纸上。除了我和苏青鸾,第三个名字,我一直认不出来。现在我想起来了。
是**清渊**。
清虚子原名清渊,是师父的亲侄子。
他不是背叛师门的人。
他是被逼的。
“你也被挟制了。”我说,“有人拿你的身世威胁你,对不对?否则你不会亲手签下那份密令。”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惧。
就在这时,冰盾突然发出一声脆响。
一道裂痕自中心炸开,寒气开始消散。
我知道撑不了多久了。
这法术本不该由我施展。寒毒未清时强行运功,已经伤了肺腑。刚才那一击耗尽了力气,现在连站稳都有些吃力。
但我不能倒。
我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再次催动真气注入冰盾。裂痕停止蔓延,寒雾重新凝聚。
清虚子看着这一幕,忽然冷笑:“你以为你能赢?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也知道你在护什么。但我不可能停下。”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
他抬起手,从怀中抽出一道黄符。符纸中央画着一只闭目的眼睛,四周缠绕着扭曲的线条。
我认得那个符号。
那是“欺君牌”的印记。
传说中,凡是欺瞒皇室血脉者,一旦被此符锁定,三日内必遭天谴。轻则疯癫,重则暴毙。师父曾说,这是宫中最邪的禁术,百年未现。
而现在,它出现在清虚子手里。
他将符纸点燃,灰烬随风飘起,直奔我的方向。
我来不及闪避。
灰烬触碰到冰盾的刹那,整面盾墙剧烈震颤,裂纹瞬间布满全身。寒气溃散,冰块簌簌掉落,砸在地上发出碎裂声。
夜空恢复清明。
月光照进院子,映出我们四人的身影。
清虚子站在屋脊,手持燃尽的符杆。
苏青鸾剑尖垂地,脸色发白。
灵汐靠在柱边,呼吸急促。
我站在原地,掌心空空,冰盾彻底碎裂。
风吹过,卷起最后一点霜尘。
我抬眼看他,声音沙哑:“你说我欺君……那你呢?你拿着欺君牌,却放任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