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冲出皇城地界时,天边已泛起灰白。
我靠在车厢壁上,掌心的血口仍在渗血,顺着冰针滑落,在针尖凝成一滴将坠未坠的红珠。苏青鸾一手执缰,一手扶住颠簸中摇晃的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没再问我还撑不撑得住,只是把车帘拉紧了些,遮住晨风里刺骨的寒意。
药王谷藏于终南山余脉深处,入谷之路尽是陡坡窄道。马蹄踏碎枯枝,车轮碾过乱石,每一下震动都牵动我体内尚未平息的寒毒。它像一条蛰伏的蛇,盘踞在经脉尽头,随时准备反噬。可此刻,我顾不得疼。
谷口立着一座石碑,字迹斑驳,只依稀辨得“禁妄入”三字。苏青鸾勒马停步,翻身下车,从怀中取出半枚玉符嵌入碑底凹槽。石碑微震,一道雾墙缓缓裂开,露出幽深洞径。
我们抬着灵汐公主残存的血引——那碗封于玉匣、由宫女暗中递出的赤红心头血——踏入谷中。
密室位于地底,四壁刻满古纹,中央一座青铜药炉静燃着幽蓝火焰。药王谷主已在等候,白发披肩,手持一柄青铜匙,目光落在我们身上,似早知我们会来。
“你伤得太重。”他开口,声音如砂石磨过铁器,“凤命将熄,寒毒逆流,若再强行炼化,便是神魂俱灭。”
我没应声,只将手摊开,任掌心血滴落在炉前石阶上。血痕蜿蜒,竟自行沿着地面符文游走,最终汇入炉底冰火双生图腾之中。炉火骤亮,映出我耳后那块凤凰胎记——虽已灰暗,却仍有微光流转。
“它还没死。”我说,“那就还不到认命的时候。”
谷主沉默片刻,转身端出两碗血。
一碗鲜红如焰,是灵汐公主所献,带着皇室火命独有的灼热气息;另一碗温润暗红,边缘浮着淡淡药香,是他从苏青鸾腕上割取,以续命丹吊住生机才得以留存。
“古法有载,凤命解毒,唯借皇血。”他语气平静,“情人心头血虽能暂压寒毒,但二者相融,必致血脉崩裂,焚心而亡。你只能选其一。”
我盯着那两碗血,忽然抬手一挥。
瓷碗翻倒,鲜血泼洒于地,在符阵上激起一阵轻烟。苏青鸾猛地抓住我手腕:“你做什么?!”
“我不选。”我看着她,也看着谷主,“我要她们都活着——包括我自己。”
谷主眉头微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不是取舍,是逆天改命。”
“那便改。”我抽出匕首,抵在自己心口,“既然阴阳血调和可生金丹,为何非要他人代偿?若真要共生,就该由我们自己来合。”
苏青鸾一把夺过匕首:“你要炼丹,用我的血就够了!你已经……已经快撑不住了!”
我望着她,眼底没有退让。
“你还记得地宫湖心那场对决吗?”我低声问,“冰火相克,唯有心意相通者方可破局。我不是靠你活,你也从未依附于我。我们是并肩之人。”
她身子一颤,眼中泛起水光。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匕首放回她掌心。“这一次,换我信你到底。”
她终于点头。
我们背靠而坐,各执一刃。药炉上方,冰火符阵开始旋转,发出低沉嗡鸣。谷主退至墙角,手中青铜匙垂下,不再言语。
我闭目,默念血契咒语——那是太乙真人遗训玉简中残存的一段秘文,曾被我反复研读,却始终不解其意。直到此刻,当苏青鸾的气息与我同频,当两股血脉即将交汇,我才明白:
所谓血契,并非一人献祭,一人承恩;而是双心同破,共赴生死。
刀锋落下。
剧痛自心口炸开,鲜血喷涌而出,却不落地,被符阵吸纳入空,化作两条交织的螺旋血流。一冷如霜,一暖如阳,彼此缠绕,缓缓注入药炉核心。
炉火由蓝转金,轰然爆燃。
火焰中浮现出奇异景象:冰莲绽于烈焰之上,火鸟栖于寒枝之间,仿佛天地初开时最原始的平衡。炉内传来金属凝结之声,一枚丹丸缓缓成形,表面流转着冰纹与火纹,宛如日月同辉。
我感到生命力正随着血液流逝,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苏青鸾急促的呼吸声,还有她紧握着我的那只手,不肯松开。
“清辞……坚持住……”她声音发抖。
我勉强睁开眼,看见她脸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却仍咬牙支撑。我想说话,却只尝到喉间的腥甜。
“这次……换我陪你到尽头。”她在我耳边轻声道,声音几不可闻。
我笑了下,不知有没有笑出来。
金丹成型刹那,符阵骤然收缩,将最后一丝血气抽离。我们同时脱力,向后倒去,重重摔在炉边石台上。我的手仍扣着她的指尖,哪怕昏沉将至,也不愿放开。
谷主上前一步,伸手探向金丹。指尖触及丹体瞬间,整座密室微微一震,仿佛某种古老契约被正式唤醒。
他长叹一声:“冰火同源,竟能共生……太乙,你算到了结局,却未料过程如此灼烈。”
他说完,悄然退离,留下密室寂静无声。
炉火渐弱,余温尚存。
金丹悬浮于炉心,微微跳动,如同一颗新生的心脏,在命运的裂缝中搏动。
晨光从石窗斜照进来,落在苏青鸾苍白的脸颊上。她睫毛轻颤,似在梦中仍不愿睡去。我努力抬起手,想替她拂开额前湿透的碎发,却发现手臂沉重如铅。
最终,我只是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外面传来鸟鸣,一声,又一声。
密室角落,那枚金丹忽然轻微一震,表面冰纹裂开一道细缝,一抹火色从中溢出,缓缓爬行,像是一缕不甘沉寂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