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拉格之耀号上层医疗甲板,那间被严格隔离、气氛凝重的特殊医疗室内。静滞立场生成器已经关闭,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了富含营养物质和高效修复因子的淡绿色液体、被称为“羊水舱”的大型维生设备。
德克兰那残破到极点的身躯,此刻正静静地悬浮在温润的羊水舱中。无数粗细不一的管线如同生命的藤蔓,连接在他身体各处,维持着他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药剂师们刚刚完成了一系列极其复杂且精密的操作,勉强将他的生命体征从彻底湮灭的边缘,拉回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极其脆弱的平衡点。
卢娜站在羊水舱旁,身穿着她那身红色的技术军士动力甲,头盔被取下,夹在腋下。她看着舱内德克兰那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在修复液中微微蠕动,内心如同被压上了一整颗星球,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那是葬入无畏机甲前,必须进行的、也是最残酷的仪式:唤醒仪式。
按照传统,除非战士在战斗中瞬间脑死亡或意识彻底消散,否则在将其与无畏机甲永久结合之前,必须短暂唤醒其意识,告知其命运,并获得其本人的最终同意。这是对战士意志的最后尊重,也是对其即将踏入永恒战争的庄严问询。
然而,对于在场的所有人而言,这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要让一位忠诚的兄弟,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直面自己已然无法挽回的残破身躯,并亲口做出那个将自己送入钢铁棺椁的决定……
“准备注入唤醒合剂与肾上腺素。” 为首的药剂师声音低沉,打破了医疗室内的死寂。他的声音透过头盔扬声器传来,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静,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名药剂师助手上前,将两支不同颜色的药剂,通过预留的注射端口,精准地注入了连接德克兰脊椎的神经导管。
淡绿色的羊水微微荡漾,药剂随着循环系统迅速流遍德克兰的全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卢娜死死地盯着羊水舱内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
突然,羊水舱内,德克兰那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沉重的、布满伤痕的眼睑,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缝隙。
他的眼神最初是茫然的,涣散的,仿佛刚从一场无尽的长眠中苏醒,无法聚焦。浑浊的羊水让他视野模糊,只能看到舱外一些晃动的、颜色斑驳的影子。
他……醒了。
看到德克兰真的睁开了眼睛,卢娜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裂!她再也无法维持那表面的镇定,猛地转过身,将自己那因极度悲伤而扭曲的脸庞埋入了冰冷的金属墙壁阴影之中。她抬起覆盖着动力拳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却又无声地、重重地一拳砸在了坚硬的合金墙壁上!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医疗室内回荡,墙壁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凹痕。她没有勇气回头,没有勇气去面对德克兰那双刚刚苏醒、或许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庆幸的眼睛,更没有勇气去迎接那即将到来的、注定心碎的对话。她怕自己会失控,会崩溃,会在这位即将踏上永恒征途的兄弟面前,流下阿斯塔特不该拥有的泪水。
德克兰的视线逐渐清晰。他首先看到了羊水舱外,那几个身披白色动力甲、如同死亡使者般肃立的药剂师。他们手中拿着数据板,正在记录着什么。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的红色身影——是卢娜。他太熟悉那个身影了,即使不看正脸也能认出。
接着,他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地——羊水舱。这种只有在遭受几乎致命创伤、需要极端维生手段时才会动用的设备。浑身上下传来的、并非剧痛而是某种麻木与沉重感,以及那些连接在身体各处的管线,都清晰地告诉他,他的情况非常糟糕。
‘我没死?’ 一个念头在他那还有些混沌的脑海中升起,‘被阿巴顿那么揍都没死……嘿,还得是我命大……’
他试图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习惯性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下意识地想要活动一下身体,却只感到一阵无力感传来。
于是,他低下头,想看看自己到底伤成了什么样。
这一看,即便是以德克兰那粗线条的神经和乐观的性格,也不由得愣住了。
胸膛处,一道几乎将他斜着劈开的、狰狞无比的巨大伤口,虽然经过了处理,不再流血,但那翻卷的、颜色异样的皮肉和暴露在外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强化骨骼,依旧触目惊心。左臂……空荡荡的,从肩关节处齐根而断,只有一些修复组织在微微蠕动。双腿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和撕裂伤,那是被风暴爆弹和链锯近距离肆虐后留下的痕迹。
‘嚯……’ 德克兰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伤得……还真不轻啊……’
他并没有立刻感到恐惧或绝望,反而生出一种荒谬的庆幸:‘这样都没死,看来老子这身板确实够硬!问题不大,等好了以后,让技术军士给多装几个机械臂,说不定比以前更厉害!’
就在他兀自盘算着未来加装义肢的“宏伟蓝图”时,那位为首的药剂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数据板。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羊水舱前,那白色的目镜透过淡绿色的羊水,深深地“看”着德克兰那残破的身躯和那双刚刚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眼睛。
药剂师沉默了几秒,仿佛在积蓄着说出接下来这番话的勇气。最终,他用一种极其沉重、仿佛每个字都沾染着悲伤与敬意的语调,缓缓开口:
“德克兰兄弟……”
他的声音透过羊水,显得有些沉闷,却清晰地传入了德克兰的耳中。
“我……很抱歉。” 药剂师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你……在战斗中所遭受的损伤……太过严重。你的多个重要器官衰竭,神经系统大面积受损,脊柱断裂,生命结构几乎被彻底破坏……以我们目前掌握的、常规的医疗手段……已经……无法将你治愈。”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德克兰那刚刚泛起一丝乐观涟漪的心湖。
“一旦你离开静滞立场或者这羊水舱的维生环境,你的生命……便会如同沙漏中的流沙,快速、不可逆转地……消逝。”
德克兰眼中的那丝庆幸的光芒,渐渐凝固、黯淡了下去。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药剂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语气中带上了一种庄严:“但是,德克兰兄弟,你在战斗中所展现出的无与伦比的勇气、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为了守护奥特拉玛、为了掩护兄弟而甘愿牺牲一切的决心……所有这些荣誉,都让你通过了战团药剂师兄弟会的共同讨论与决议。”
他停顿了一下,用尽全身的力量,说出了那个决定德克兰最终命运的词:
“我们决定……将你……葬入救赎者无畏机甲。”
“以此,来维持你那脆弱而宝贵的生命之火,让你能够继续以钢铁之躯,为奥特拉玛而战!继续……守护你的兄弟,守护你所珍视的一切!”
药剂师说完这番话,停了下来。医疗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维生设备发出规律的、单调的滴答声。他留给德克兰大约三十秒的时间,去消化、去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关乎生死的巨变。
三十秒,短暂而又漫长。
德克兰悬浮在羊水中,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听到无法治愈时的凝固,再到听到“无畏机甲”时的……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平静。
他明白了。他不是幸运地活了下来,而是走到了凡人生命的尽头,面临着一个……超越生死的抉择。
药剂师看着德克兰眼中那逐渐归于沉寂、却又仿佛燃烧起另一种火焰的目光,知道他已经理解了。他再次上前一步,用最庄重、最严肃的语气,问出了那个古老而神圣的问题:
“德克兰兄弟,在此,我以马库拉格之名,以帝皇与原体基里曼之荣耀,正式询问你——”
“你是否愿意,放弃回归黄金王座安息的权利,自愿进入那永恒的、钢铁的棺椁,以无畏的钢铁之躯,继续行走于战场之上,守护奥特拉玛,诛杀一切帝皇之敌,直至时间的尽头?”
“……”
德克兰沉默了,他那简单直接的思维,在这一刻仿佛也运转得缓慢了许多。无法治愈……葬入无畏机甲……永恒的战争……钢铁的棺椁……
他曾无数次在战场上看到过那些古老的无畏机甲,如同移动的堡垒,发出震天的咆哮,用怒火净化敌人。他曾敬畏它们,也曾向往过那种力量。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它们融为一体。
这意味着,他将告别这具陪伴了他近百年的血肉之躯,告别品尝美食的滋味,告别把艾拉丝扛在肩头看星星的温暖,告别与卡尔、戈尔登他们插科打诨的日常……他将被束缚在冰冷的钢铁之中,唯有战斗、战斗、永无止境的战斗,才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他的心头,有对过往的眷恋,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
他本就是为战争而生的阿斯塔特。如果不能战斗,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能以这种方式,继续守护卡尔、卢娜,继续向那些该死的叛徒宣泄怒火……那么,这钢铁的棺椁,便是他最好的归宿。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羊水中,点了点头。
动作轻微,却带着千钧的决意。
他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一直背对着他、紧贴着墙壁的卢娜,虽然看不到他的动作,但却能清晰地听到药剂师那庄重的问询,以及随后那短暂的、却仿佛永恒的死寂。当那无声的同意传来时,她只觉得双腿一软,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险些跪倒在地。她用手死死撑住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但肩膀的颤抖却愈发剧烈。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沙哑,却依旧带着德克兰那特有的一丝憨直气息的声音,透过羊水舱的通讯器,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医疗室内:
“卢……娜……”
德克兰呼唤着她的名字。
“不要……伤心……难……过……”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中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与叮嘱。
“照顾好……艾拉丝……”
提到那个总是缠着他的小女孩,他的语气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我……会……化为无畏……之躯……”
他的声音陡然提升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承诺。
“守护……你们……直至……永恒……”
说罢,他用那仅剩的、还能微微活动的右臂,在粘稠的羊水中,极其艰难地、缓慢地,弯曲肘关节,然后,对着卢娜那剧烈颤抖的背影,竖起了一个……虽然有些变形,却依旧能清晰辨认出的——
大拇指。
那是他习惯性的动作,表示“没问题”、“交给我”、“干得漂亮”……是他那简单世界里,最直接、最真诚的鼓励与承诺。
只是这一次,这个大拇指,代表的不是一次任务的完成,不是一场战斗的胜利,而是……一场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永恒的告别与守护的誓言。
看着监测屏幕上那个艰难竖起的大拇指,所有的药剂师都默默地低下了头,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击在自己的左胸甲上,致以阿斯塔特修士最崇高、最悲壮的军礼。
卢娜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了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呜咽。
钢铁的抉择已然落下,永恒的守护,就此铸成。
德克兰那无声的点头,那艰难竖起的大拇指,如同最终落下的审判之锤,为这场短暂而残酷的唤醒仪式,画上了一个沉重无比的句号。这也意味着,通往那永恒战斗、钢铁孤寂的道路,已经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敞开。
卢娜背对着羊水舱,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因极致的悲痛而剧烈颤抖。德克兰那沙哑却坚定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一下又一下地凿击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的、却足以湮灭一切光亮的崩毁。
但她不能倒下。
她是技术军士,是德克兰的兄弟,是即将亲手将他送入那钢铁圣棺的人。她必须完成这最后的、也是最神圣的职责。她不能允许自己因为情绪失控而在任何环节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差错。这关乎德克兰残存意识的顺利转移,关乎他未来在无畏机甲中“生存”的质量。
“冷静……卢娜,冷静……”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命令自己,如同最严苛的教官训斥着新兵。她强迫自己那几乎要沸腾的悲伤冷却下来,强迫颤抖的身躯恢复稳定,强迫混乱的思绪重新归于技术军士应有的精密与条理。
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而刺肺。她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转过了身。
她的目光,越过那些肃立的药剂师,越过冰冷的医疗仪器,最终,牢牢地定格在了羊水舱内,那个悬浮在淡绿色液体中的、残破不堪的身影上。
她一步步地,走向羊水舱。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沉重而痛苦。她来到舱前,抬起那只覆盖着红色装甲的手,轻轻地、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般,将手掌贴在了冰冷的、略带弧度的透明玻璃上。
隔着玻璃和荡漾的羊水,她凝视着德克兰。
凝视着他胸膛那狰狞的伤口,凝视着他空荡荡的左肩,凝视着他腿上密布的伤痕,最后,凝视着他那张努力挤出一丝扭曲的、试图安抚她的“微笑”的脸庞。
就是这张脸,曾经因为她的恶作剧而气得通红,曾经因为吃到美味的营养膏而眉开眼笑,曾经在激烈的战斗后对她竖起大拇指表示“干得漂亮”……如今,却只剩下强忍痛苦的僵硬和一种近乎诀别的平静。
这一刻,卢娜感觉自己的内心瞬间冰凉无比,仿佛所有的血液都被抽空,强烈的窒息感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巨大的悲伤堵死,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气音。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发出声音,那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心肺中硬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
“德……德克兰……”
她呼唤着他的名字,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你……放心……” 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将自己的承诺烙印进他的灵魂,“我……会照顾好……艾拉丝……”
提到那个名字,她的心再次一阵剧痛。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小女孩得知真相后那崩溃哭泣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灵魂最后的力量,说出了那句最终的告别:
“我的……兄弟……”
“……永别了。”
“永别了”三个字出口的瞬间,卢娜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随之黯淡了下去。她知道,这一眼,就是她以血肉之躯,看向自己这位鲁莽却忠诚、简单而温暖的兄弟的……最后一眼。从此以后,她将面对的不再是那个会拍着她肩膀哈哈大笑的德克兰,而是一台咆哮的、冰冷的战争机器。
德克兰似乎听清了她的告别,他那努力维持的“微笑”似乎更明显了一点点,那仅剩的右眼微微眨了一下,仿佛在说:“知道了,交给你了。”
卢娜深深地、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永远刻印在灵魂深处般,最后凝视了他一秒。然后,她猛地收回了贴在玻璃上的手,仿佛那玻璃灼热无比。她将额头,重重地、却又无比短暂地,在冰冷的玻璃上触碰了一下。
这是一个无声的、属于他们之间的告别礼。
下一刻,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如冰的坚强就会彻底粉碎。
她迈开步伐,每一步都坚定而沉重,走出了这间充满了悲伤与诀别气息的医疗室。厚重的合金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那片淡绿色的维生之光,也隔绝了她与德克兰作为“人”的最后联系。
她没有时间去悲伤,没有时间去消化这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还有最重要的任务要去完成。
她径直走向战舰深处,那神圣而庄严的区域——英灵殿。
那里,是停放、维护以及进行无畏机甲与驾驶员结合仪式的圣地。
在那里,一台经过精心调试、涂装着极限战士蓝白配色的、庞大而威严的救赎者型无畏机甲,正静静地等待着它的“灵魂”。这台机甲已经被赋予了新的名字,以纪念其即将入驻的勇士——“卡托尼亚之怒”。
卢娜将以她技术军士的身份,亲手完成这台无畏机甲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调试工作。她要确保每一个关节运转顺畅,每一根线路连接无误,每一套武器系统处于最佳状态,尤其是那复杂的意识连接与维生系统,必须完美无瑕。
她将在这里,等待着药剂师们完成对德克兰残躯的最后处理——将他那承载着不屈意志的核心部分,封装进那个被称为“石棺”的、结合了生命维持与意识接口的核心装置中。
然后,她将亲手,以最虔诚、最精准的动作,将那承载着她兄弟最后生命之火与永恒战斗誓言的“石棺”,安放入“卡托尼亚之怒”那空旷的、等待已久的胸腔之内。
她将亲自,为她挚爱的兄弟,合上那钢铁的棺盖。
送他,踏上这条永恒的、守护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