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西苑医帐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两张并排安置的特制病榻上,分别躺着依旧昏迷不醒的萧景琰与沈清辞。烛火在帐内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如纸的面容。
萧景琰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是紧蹙的,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胸口的邪毒纹路虽已褪去,但皮肤下隐隐有青黑色的细线游走不定,那是邪毒深入骨髓、被强行拔除后残留的损伤和龙气激烈冲突的痕迹。呼吸微弱而急促,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清辞则安静得令人心慌。她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唯有那几乎看不见起伏的胸口和微不可闻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过度的心神损耗和以自身为桥强行引动地底之力造成的反噬,让她本就未愈的身体雪上加霜,魂魄似乎都变得飘摇不定。
太医院所有当值的供奉、院判、医正几乎全数聚集于此。吴院判和刘医正分别守在两张病榻前,指下金针银针起落不停,额头上同样布满汗水。其余太医或研磨药材,或低声商讨方剂,或记录脉案,个个面色凝重,如临深渊。
“陛下脉象,沉弦而促,邪毒虽去,然龙气虚浮,心脉耗损过剧,更有……魂魄震荡不稳之象。”刘医正收回搭在萧景琰腕间的手指,声音干涩,“‘九转还阳丹’药力已过,若不能尽快稳住心脉,滋养龙气,恐有……油尽灯枯之危。”
“皇后娘娘脉象更奇,”吴院判眉头拧成了疙瘩,“寸关尺三部皆弱,尤其尺脉,沉取几无,此乃元气大伤、精血枯竭之兆。且神思涣散,似有离体之虞。寻常补气养血之药,恐如石沉大海,难以奏效。”
两位首席太医的诊断让帐内温度骤降。帝后同时濒危,这简直是大靖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绝境。
“吴大人,刘大人,”一位较为年轻的太医忍不住开口,声音发颤,“陛下昏迷前所言‘镜与血契’,究竟何意?是否与救治之法有关?还有,地底那位岩雪姑娘……”
吴院判与刘医正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自然也听到了萧景琰昏迷前的只言片语,但其中含义,早已超出寻常医道范畴。
“此事……玄奥难明。”吴院判沉吟道,“陛下以龙气感应地脉,遭反噬而伤,却带回此讯。依老夫浅见,‘镜’应指岩雪姑娘所持之‘山河镜’,‘血契’……恐怕是指岩雪姑娘以自身血脉与圣镜建立的某种古老契约。陛下言其或为南海破障关键,或许……此契约之力,不仅能对抗寂灭,亦能……呼应陛下龙气,甚至影响千里之外?”
他顿了顿,看向昏迷的沈清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皇后娘娘精擅楚家秘术,又曾成功引动地底纯净之力为陛下驱毒,或许……娘娘知晓其中关窍?只是如今娘娘也……”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沈清辞,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嚅动,似乎在呢喃什么。
一直密切关注她的吴院判立刻俯身侧耳,同时示意众人噤声。
“……镜……血……相连……命……亦相连……”沈清辞的声音细若蚊蚋,断断续续,仿佛梦呓,“景琰……龙气……为引……我……桥……”
“娘娘在说什么?”刘医正也凑过来。
“好像是在说……镜与血相连,命亦相连?陛下龙气为引,她是桥?”吴院判努力分辨,心中震动。皇后即便在深度昏迷中,潜意识似乎仍在思索破解之法!
“桥?”刘医正若有所思,“陛下之前驱毒,娘娘正是以身为桥,连通地底之力与陛下龙气。难道娘娘的意思是……若要真正运用那‘镜与血契’之力,需要陛下龙气为引导,而她……依然是不可或缺的桥梁?可是娘娘如今的身体……”
这几乎是一个死循环。需要沈清辞做桥,但她濒危;需要萧景琰的龙气引导,但他亦垂危。
帐内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太医们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凌云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吴大人!刘大人!快!地裂那边……镇龙钉的光,有变化!”
众人精神一振。吴院判立刻对刘医正道:“刘大人,你在此继续照看陛下娘娘,我去看看!”
他快步走出医帐。只见凌云和几名侍卫正指着太液池中心方向。夜色中,那根镇龙钉散发的暗金光芒,果然与之前不同!不再是恒定微弱的亮度,而是如同呼吸般,开始明灭起伏,并且光芒的颜色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比纯净的……乳白色光晕?就像……就像之前感应到的、地底岩雪散发的那种波动!
“这是……”吴院判瞳孔收缩,“镇龙钉在……吸收或者呼应地底岩雪姑娘的力量?难道……岩雪姑娘的状态有变?”
他立刻转身冲回医帐,对刘医正道:“快!将陛下和娘娘的病榻,再向西侧移动,尽可能靠近镇龙钉的方向!或许……地底的变化,能对陛下娘娘产生好的影响!”
众人不敢怠慢,再次小心移动病榻。当两张病榻被安置在医帐最西侧、距离地裂方向最近的位置时,异象发生了!
只见萧景琰的身体,忽然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口中再次溢出些许黑血,但与此同时,他皮肤下那些游走的青黑细线,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开始缓缓朝着他心口原先邪毒最盛的位置回流、凝聚!
而沈清辞,一直苍白的脸颊上,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似乎也略微加重了一点点。
“有效!”吴院判又惊又喜,“地底岩雪姑娘的力量,通过镇龙钉和地脉,正在与陛下娘娘产生共鸣!在帮助陛下逼出最后的邪毒残渣,也可能在……试图稳住娘娘的魂魄!”
虽然不知道这种共鸣能持续多久,效果有多大,但这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缕曙光!
“快!趁此机会,给陛下灌服‘参附回阳汤’!给娘娘用‘安魂定魄散’温水化开,以金针渡穴之法助其吸收!”吴院判当机立断。
太医们立刻忙碌起来。汤药被小心翼翼地喂入二人口中,金针再次落下。
萧景琰体内的龙气,在那股来自地底的纯净共鸣牵引下,似乎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汇聚、流转,虽然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活”气。沈清辞的脉搏,在药物和外部共鸣的双重作用下,似乎也稍微有力了那么一丝。
然而,无论是萧景琰逼出邪毒,还是沈清辞稳住魂魄,都是一个极其缓慢且脆弱的过程。他们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任何一点干扰都可能让一切前功尽弃。
“必须确保此处绝对安静!阵法也要维持稳定!”吴院判对凌云肃然道,“还有,立刻将此地情况,密报‘枢机处’当值大臣,请他们务必稳住朝堂内外,绝不能让任何坏消息或干扰传到西苑!”
“末将明白!”凌云重重点头,安排侍卫将医帐防护得更加严密,同时亲自去传达消息。
帐内,烛火噼啪。两张病榻上的人,在药力、金针与那遥远地底传来的微弱共鸣中,艰难地与死神拉锯。他们的手,不知何时,又紧紧握在了一起,指尖冰凉,却仿佛传递着彼此间最深切的牵挂与支撑。
地底深处,山河镜碎片上的淡金血痕,光芒流转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分。
亥时三刻,望海港货栈后院,灯火通明,人影憧憧,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墨云舟和楚晚莹身上的伤口已经由随军郎中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墨云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青色劲装,外罩轻甲,尽管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锐利如鹰。楚晚莹肩头的毒已被她用银针和特制解毒剂控制住,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布裙,发髻紧绾,药囊和针包重新挂好在腰间。
韩擎、王老舵、阿海、阿浪,以及所有能战斗的老兵、疍民好手,共计约八十人,全部聚集在此。他们分成了数队,有的在最后检查弓弩刀剑,有的在分配火油罐、信号焰火和特制的药弹,有的在低声重复着行动计划。
院子中央的木桌上,摊开着那张标注了许多记号的海图。墨云舟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鲸落湾”与雾区深处祭坛大致方位的连线上。
“诸位!”墨云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京城密信已至,陛下苏醒,传递关键信息:南海仪式核心,与‘山河镜血契’有关!我等在石窟中,亦亲眼见到那黑莲祭坛与所谓‘圣种’,并成功将其重创!然,仪式未绝,黑莲舰队正在雾区外围集结,月圆子时将至,决战就在眼前!”
他环视众人,目光从一张张或坚毅、或紧张、或悲愤的脸上扫过:“我们兵力有限,硬拼绝非上策。但陛下有令,授权我等动用一切手段,务求摧毁仪式核心!故此,我决定,兵分三路,孤注一掷!”
“韩擎!”
“末将在!”
“你率第一队,二十人,乘两条最快之船,配备最强弓弩与火油,于子时前抵达雾区东北侧‘沉棺岛’附近水域!”墨云舟指向海图一点,“此处距离黑莲外围巡逻船队较近,且位于他们可能的主力增援路线上。你的任务,是制造最大动静,佯装强攻,吸引黑莲主力舰队的注意,将其牵制在雾区外围!不必死战,利用速度与地形周旋,拖得越久越好!”
韩擎抱拳,沉声应道:“末将领命!必不负所托!”
“王老舵,阿海,阿浪!”
“老汉(小的)在!”
“你们率领第二队,三十名最好的疍民兄弟,乘四条轻便快艇,携带凿船工具与部分药弹。”墨云舟指向鲸落湾方向,“从侧面隐秘水道,潜入鲸落湾,目标——摧毁或破坏湾内所有黑莲船只,尤其是可能停泊的大船!断其水路接应与逃路!若遇强力抵抗,以袭扰破坏为主,不可恋战,完成后即刻撤离至预定地点汇合!”
王老舵用力点头,苍老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国公爷放心!那片水路,咱们比自家后院还熟!定叫那些黑船的崽子有来无回!”
“第三路,”墨云舟看向楚晚莹,眼中闪过歉疚与决绝,然后目光扫过剩下的三十余名最精锐的老兵,“由我亲自带领,晚莹随行。我们乘一条船,携带剩余所有‘焚血’药剂、火油及特制药弹,目标——直插雾区核心,再探祭坛石窟!”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国公!万万不可!”韩擎第一个反对,“您和郡主伤势未愈,那石窟刚刚经历过剧变,守卫必然更加森严,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是啊国公爷,太危险了!”王老舵也急道。
墨云舟抬手止住众人劝阻,沉声道:“我意已决。陛下所言‘镜与血契’,乃是关键。岩雪姑娘以血魂契连山河镜,其所护所守,乃大地山川之正。黑莲仪式核心那朵‘金属黑莲’与所谓‘圣种’,走的却是寂灭污染的路子。二者本质相克。我们在石窟中,以‘焚血’药剂混合火攻,能重创黑莲,或许正是因为‘焚血’中某些成分,无意间模拟或引动了类似‘血契净化’的力量!”
他看向楚晚莹:“晚莹,你是医药大家,依你看,‘焚血’药剂中,是否有可能存在某种……能与古老血脉契约产生共鸣的成分?”
楚晚莹凝神思索,快速回忆着“焚血”的配方:几种南海特有的剧烈毒草、腐蚀性矿物、还有……她从《楚门医案》海外篇中找到的一种名为“泣血藤”的罕见植物记载,取其汁液为主材……
“泣血藤……”楚晚莹眼睛忽然一亮,“《楚门医案》补遗中提及,此藤生于极阴秽之地,却能吸秽而生,其汁液色如凝血,性烈如火,可焚蚀污浊……记载中隐约提到,上古有巫医,曾以此藤之精,混合灵兽之血,绘制‘破秽’符文……难道,这‘泣血藤’本身,就带有某种……净化阴秽的特性?甚至可能与某些古老的‘守护’或‘净化’契约有关联?”
这个推测让众人精神一振。
“若真如此,”墨云舟接口道,“我们手中的‘焚血’药剂,或许就是一把能撬动‘血契’力量的钥匙!至少,它能对黑莲的核心造成持续伤害!我们必须再去一次,找到机会,将剩余所有‘焚血’药剂,直接投入那黑莲核心,或者……找到其他利用‘血契’共鸣的方法,彻底毁了它!”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重:“而且,我们救出的萧玉妍姑娘,是康亲王孙女,身负宗室血脉。祭酒曾言需要‘皇室纯净之血’。我怀疑,黑莲仪式除了需要普通活人祭品,可能更需要特定的‘血引’来完成最后步骤。萧姑娘被我们救出,他们的仪式必然受损,但也可能促使他们寻找替代品,或者……加速进行剩余部分。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完成补救之前,发动攻击!”
逻辑清晰,目标明确。众人虽然依旧担忧,但也明白,这或许是唯一可能奏效的战术。
“时间紧迫,”墨云舟最后道,“各队依计划行事!记住,子时为准,无论成败,第一队、第二队务必在丑时前撤出雾区范围,到三号备用汇合点集结!若第三队……未能按时返回,韩擎,你便是最高指挥,带领所有人,配合即将抵达的朝廷水师,做最后努力!”
“国公……”韩擎虎目含泪。
“这是命令!”墨云舟斩钉截铁。
“末将……遵命!”韩擎重重抱拳,转身吼道,“第一队,跟我走!”
“第二队的弟兄,上船!”王老舵也嘶哑着嗓子喊道。
很快,院子里的人分头行动,迅速消失在夜色和海港方向。货栈后院,只剩下墨云舟、楚晚莹,以及三十余名沉默却目光坚定的老兵。
楚晚莹走到墨云舟身边,轻轻握住他未受伤的那只手,低声道:“这一次,不要再让我先走。”
墨云舟反手紧紧握住她,千言万语,只化作重重一点头。
就在这时,那名负责照看萧玉妍的斥候队长匆匆跑来,脸色有些古怪:“国公,郡主,那位萧姑娘……吵着要见您二位。”
墨云舟和楚晚莹对视一眼,走向暂时安置萧玉妍的房间。
房间内,萧玉妍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物,虽然依旧惊魂未定,面色苍白,但眼神中已恢复了些许属于宗室贵女的镇定。见到墨云舟和楚晚莹进来,她立刻站起身,盈盈下拜:“玉妍谢过国公、郡主救命之恩。”
“萧姑娘不必多礼。”楚晚莹上前扶起她,“你身上可还有不适?”
萧玉妍摇摇头,咬了咬嘴唇,忽然道:“国公,郡主,玉妍……玉妍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姑娘但说无妨。”
“玉妍被关押时,虽大多时间被蒙着眼,但……在最后一次被带上那条黑船前,曾隐约听到那两个押送的黑衣人低声交谈。”萧玉妍努力回忆着,“其中一人说:‘祭酒大人吩咐了,这次的血引至关重要,必须是未出嫁的宗室嫡女,血脉越纯越好,实在不行……就用那件‘东西’暂时替代,只是效果会大打折扣,恐难彻底唤醒‘海眼’之下的……’”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他们说的‘那件东西’……玉妍被推上祭坛前,好像瞥见祭坛旁边的一个石盒里,放着一块……一块深蓝色的、好像石头又好像金属的东西,有巴掌大小,上面有很奇怪的纹路……”
深蓝色的、巴掌大的、有奇怪纹路的东西?
楚晚莹猛地想起自己当年素描的“海髓玉”!形状、颜色、大小,似乎都对得上!
“难道……那就是当年‘海鹞号’上遗失的‘海髓玉’?黑莲舰队当年袭击我们,真的是为了它?而它……竟然是替代宗室血脉,完成仪式的‘替代品’?”楚晚莹失声道。
这个发现,瞬间将许多线索串联起来!黑莲需要特定血脉或特定物品作为“钥匙”,来彻底激活或控制被污染的“海眼”!萧玉妍是首选,而“海髓玉”是备选!难怪祭坛被破坏后,仪式未立刻崩溃,因为他们可能还有备用方案!
“那‘海髓玉’现在何处?”墨云舟急问。
萧玉妍摇头:“玉妍只匆匆一瞥,就被黑布罩头了,不知后来如何。”
墨云舟眼神锐利如刀。如果“海髓玉”是关键“替代品”,那么它现在很可能就在祭坛附近,甚至已经被祭酒使用!他们的目标,除了破坏黑莲,或许还要夺回或毁掉那块“海髓玉”!
“时间更紧了。”墨云舟对楚晚莹道,随即转向萧玉妍,“萧姑娘,感谢你提供如此重要的信息。请你暂时留在此地,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待此事了结,再送你回京。”
萧玉妍却忽然抬头,眼神中竟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国公,郡主,玉妍……玉妍虽年幼,亦知家国大义。那些妖人害了那么多百姓,还想用我的血做那伤天害理之事!玉妍……玉妍愿随国公同去!或许……或许我的血,未必只能用做祭品,也能……做点别的?”
她的话让墨云舟和楚晚莹一怔。
楚晚莹看着萧玉妍清澈而决绝的眼睛,心中一动。宗室血脉……古老契约……净化污秽……或许……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悄然成形。
而此时,港口外,浓雾弥漫的海面上,隐隐传来了更多的、沉闷的螺号与战鼓之声。
子时,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