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挣扎着穿透连日硝烟形成的灰霾,吝啬地洒在朔方城头时。
映入守军眼帘的,并非前几日那般喧嚣躁动、恨不得立刻扑上来将城池生吞活剥的敌军狂潮。
广袤的原野上,突厥与西梁联军正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集结。
没有震天的战鼓,没有狂野的嚎叫,只有战马偶尔喷出的响鼻和兵甲碰撞发出的低沉铿锵。
黑压压的军队如同暗沉的潮水,缓慢而有序地涌动着,调整着阵型。
那种沉默,反而比之前的喧嚣更具压迫感,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又如同即将发起致命一击的毒蛇,在暗中蓄力。
身披染血银甲、屹立在北门城楼最高处的裴行俨,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他举起那支由将作监精心打造、陛下亲赐的单筒望远镜,仔细地扫视着远方的敌军。
镜片中,敌人的面孔依旧狰狞,但眼神中少了几分疯狂的炽热,多了几分麻木与……一种令人不安的沉稳。
他们的阵型也比前两日更加规整,骑兵与步兵的区分更加明确,旗帜的指挥似乎也更有章法。
“不对劲……”裴行俨放下望远镜,喃喃自语,声音因连日的嘶吼而沙哑不堪。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处罗这老狗……昨日还状若疯癫,今日怎地如此沉得住气?……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他猛地转身,对侍立身旁、同样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的传令兵沉声下令:“传令各门!敌军今日动向有异,恐有诡计!全军加倍小心戒备!弓弩上火,滚石就位,神策军检查弹药,预备队随时待命!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轻举妄动!”
“得令!”
传令兵不敢怠慢,快步奔下城楼,将主帅的警惕传达四方。
城头上,经历连续三日地狱般血战而幸存下来的守军士兵们,互相交换着紧张的眼神。
他们背靠着冰冷沾血的垛口,抓紧手中残破的兵器,舔舐着干裂起皮的嘴唇,努力睁大因为极度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那沉默而庞大的军阵。
空气中弥漫的,除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和硝烟,更添了一丝令人心悸的未知恐惧。
“狗日的突厥崽子,又在憋什么坏屁?”一个脸上带着新鲜刀疤的老兵,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低声咒骂着。
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身旁沾满暗褐色血污的滚木。
他身旁一个年轻些的士兵,脸色苍白,声音带着颤抖:“王……王老哥,他们今天……怎么不叫了?俺怎么觉着心里头发毛……”
“闭嘴!管他娘的叫不叫,来了就干他娘的!”
老兵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自己紧握着滚木的手,却暴露了他内心同样的不安。
与此同时,联军中军,那面巨大的狼头纛下。
处罗可汗俟利弗设端坐于战马之上,一身金甲在晨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
他脸上前几日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疯狂暴怒已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猛兽捕猎前的冷静与审慎。
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朔方城那伤痕累累却依旧巍然矗立的轮廓,又仿佛穿透了更远方的地平线。
“可汗,各部已准备就绪,是否按计划进攻?”一名心腹叶护策马靠近,低声请示。
处罗可汗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开始吧。记住,分批次进攻,保持阵型,以试探和消耗为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贪功冒进!”
他的目光扫过身旁垂头丧气、眼神躲闪的梁师都,以及他身后那仅存的、士气萎靡的西梁军队,补充道:“梁王,你部也出一万人,配合第一波进攻吧。”
梁师都嘴角抽搐了一下,心中暗骂处罗是要将他最后一点家底也消耗殆尽,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得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道:“谨……谨遵可汗号令。”
处罗可汗不再看他,猛地拔出腰间金刀,向前一挥!
“呜——呜呜——!”
进攻的号角再次响起,却不再凄厉急促,反而带着一种沉稳的节奏。
随着号令,约莫三万突厥骑兵与一万西梁步兵,如同决堤的洪流第一波浪头,脱离了本阵,开始向着朔方城推进。
他们的速度并不快,队形保持得相当完整,骑兵在两翼游弋策应,步兵则扛着云梯,迈着相对整齐的步伐,沉默地压向城墙。
而更令人注意的是,在联军本阵之中,依旧有超过三万精锐的突厥骑兵以及近万西梁军按兵不动,牢牢拱卫着中军帅旗。
处罗可汗显然留足了后手,他那属于草原枭雄的直觉告诉他,战场形势诡谲,必须防备可能出现的变数…………
城头上,裴行俨看着敌军这迥异于前的进攻方式,心中那不安的预感愈发强烈。
他紧握着剑柄,沉声下令:“各段守军稳住!敌军意在试探消耗,弓箭手听令抛射,神策军自由点射敌军军官和旗帜手,节省弹药!滚木礌石暂不使用,待敌军靠近攀城再砸!预备队各就各位,听候调遣!”
战斗,在一种相对“温和”却更加压抑的氛围中展开了。
突厥联军的第一波进攻显得极有章法。
骑兵冲到一箭之地外便纷纷勒马,用骑弓进行骚扰性的抛射,步兵则顶着城头稀疏了不少的箭矢,快速靠近城墙,竖起云梯,开始攀爬。
然而,一旦遭遇守军较为顽强的抵抗,或者城头神策军那精准而致命的火枪响起,带队军官被点名射杀,他们便会迅速后撤,绝不纠缠,退到安全距离外重新整队,然后再次发起冲锋。
这种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进退有度的攻击,虽然单次冲击的强度不如前几日那般疯狂,但却极大地消耗着守军本已濒临枯竭的体力和注意力。
守军士兵们不得不时刻紧绷着神经,应对着仿佛永无止境的袭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