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后半夜落下来的。青瑶被窗棂上的响动惊醒时,院里的竹篱笆已经白了大半。她披衣起身,看见灶边的竹篮还挂在挂钩上,篮底结着层薄冰——昨夜忘拿进屋里了。
“别动。”墨尘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拎着盏油灯,光晕在他睫毛上投下浅影。他搬来张矮凳,踩着凳子取下竹篮,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篮里的冰。“篾条冻脆了,再晃就散架了。”他把篮子放进灶膛旁的草堆里,借着余温慢慢烘,“昨天让你收进屋里,偏说‘霜花落在竹篮上好看’。”
青瑶蹲在草堆边,看冰碴顺着篾条的纹路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竹篮侧面的桂花纹被冻得发亮,像蒙了层玻璃纸,她伸手想去摸,被墨尘拍开:“手这么凉,还碰?”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刚炒的花生,“林澈在翻医书,说雪水熬药能治风寒,让你天亮去溪边凿冰。”
“竹篮能装雪吗?”青瑶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眼睛亮起来。墨尘往灶里添了根柴,火星子舔着柴禾,映得他侧脸的轮廓忽明忽暗:“傻气,雪一化就漏了。”话虽如此,却找出块厚棉布,往竹篮底层铺了两层,“装半篮就够了,别贪多,路上滑。”
天蒙蒙亮时,雪终于小了。青瑶背着竹篮往溪边走,积雪没到脚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竹篮在背上轻轻晃,棉布蹭着脖颈,暖融融的。溪边的冰结得厚实,她捡了块尖石头,蹲在岸边凿冰——冰面裂开的声音在雪地里格外清,像谁在敲碎琉璃。
“要整块的?”林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裹着件厚棉袄,手里拎着个铜盆,“我就知道你凿不规整。”他接过石头,几下就凿出块方方正正的冰,放进青瑶的竹篮里,“够熬两副药了。”
竹篮里的雪被冰一压,渐渐化成水,顺着棉布的缝隙往下渗。青瑶忙把篮子往身前提,林澈见了直笑:“墨尘没给你垫油纸?”他从怀里掏出张油纸,往棉布上一铺,“他昨晚翻箱倒柜找这东西,说‘青瑶那篮子准漏’,果然没说错。”
往回走时,青瑶看见竹篮外层的篾条上结了层白霜,像给篮子镶了圈银边。她突然停住脚,指着坡上:“看!”雪地里有串小小的脚印,从竹林一直延伸到院门口,脚印边散落着些碎竹屑——是那只白狐的脚印,旁边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小竹篮,里面装着颗红果子,冻得硬邦邦的。
“它也学着送东西了。”林澈把小竹篮放进青瑶的大竹篮里,红果子在白雪里格外显眼,“这是山茱萸,治风寒的好东西。”他拍了拍竹篮,“你这篮子倒成了信物筐,人送的、狐狸送的,都往里装。”
院里的雪被扫到墙角,堆成个矮矮的雪堆。墨尘正蹲在雪堆旁,手里拿着根竹篾,不知道在摆弄什么。青瑶把雪水和冰块倒进陶缸,回头看见墨尘站起身,手里举着个雪兔子,耳朵是用竹篾做的,插在雪堆上,歪歪扭扭的,却有双圆溜溜的眼睛——是用竹篮里掉出来的红果子嵌的。
“像不像你?”墨尘掸了掸手上的雪,鼻尖冻得发红,“凿冰凿了半个时辰,回来竹篮底都湿了,还好意思笑。”青瑶把山茱萸递给他:“狐狸送的,林澈哥说能入药。”墨尘接过果子,塞进怀里暖着:“算它有心。”
午后,三人围坐在灶边烤火。青瑶把竹篮里的棉布取出来烘干,竹篮倒扣在火堆旁,篾条上的冰化成水珠,滴在火里,“滋啦”一声冒起小烟。林澈翻着医书,突然说:“墨尘,你上次编的竹筛呢?晒药得用。”
墨尘往火堆里添了根竹根,火苗“腾”地窜起来:“在柴房,被青瑶那篮子压着。”青瑶慌忙起身去柴房,果然看见自己的竹篮倒扣在竹筛上,篮底的水渍在筛面上洇出个浅圆,像朵淡淡的云。她把竹筛抱出来时,发现筛底缠着圈细藤条——是墨尘补过的痕迹,藤条颜色比别处深些,打了个精巧的结。
“晚上吃菜团子。”林澈把和好的面团放在石桌上,“青瑶,你那竹篮洗了吗?等下装萝卜干。”青瑶跑去井边洗篮子,冷水浸得手发麻,却看见竹篮里的雪水还没倒净,在底部积成个小水洼,映着头顶的流云,像块碎镜子。
墨尘不知何时站在井边,手里拿着块细砂纸:“过来。”他接过竹篮,用砂纸轻轻打磨着被冰碴磨毛的篾条,“下次再让篮子冻着,我就把它改成喂鸡的食槽。”青瑶瞅着他认真的侧脸,突然发现他耳尖冻得通红,像沾了点胭脂。
菜团子蒸熟时,雪又下了起来。青瑶用竹篮装着刚出锅的团子,热气裹着面香往上冒,在篮口凝成白汽,遇冷又变成小水珠,顺着篾条往下淌。她往竹篮里垫了张油纸,把两个最大的团子放进去:“给狐狸留的。”
墨尘往灶里添柴,火光在他眼底跳动:“雪这么大,它未必来。”话未落,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抓挠声。青瑶跑出去,看见白狐蹲在竹篱外,鼻尖上沾着雪,看见竹篮里的团子,竟用爪子推过来个东西——是只用红藤编的小篮子,比手指长点,里面放着颗晒干的野栗子。
“它在学编竹器呢。”林澈站在门口笑,“这藤条是后山的红筋藤,比咱们用的竹篾韧多了。”青瑶把红藤小篮放进自己的竹篮里,野栗子滚出来,落在棉布上,发出“咚”的轻响。
夜里,竹篮挂在床头,里面的菜团子还温着。青瑶摸着红藤小篮,藤条上的毛刺被磨得干干净净,显然是用爪子反复蹭过的。她想起墨尘白天补竹筛的样子,想起林澈用雪水熬药的专注,突然觉得这只竹篮像个小小的世界,装着雪,装着暖,装着三个人和一只狐狸的日子,在风雪里慢慢酿着,像坛会发热的酒。
雪还在下,竹篮上的霜花结了又化,化了又结。青瑶把红藤小篮放进竹篮的最底层,上面铺好油纸,再放上明天要带的干粮。她知道,等开春雪化时,这篮子里又会装满新的东西——可能是刚抽芽的竹笋,可能是带着露水的野花,也可能是狐狸送的、用新藤编的、更像样的小玩意儿。
但无论装什么,这只竹篮都会像现在这样,稳稳地载着日子,在岁月里慢慢往前走,把寒冷走成温暖,把孤单走成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