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开口打破这凝滞气氛的,还是安平郡主。
她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陆老夫人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强自压抑着,唤道:
“陆姐姐,多年不见了,今日终于……”
话音未落,已迅速别过脸去,用指尖极快地拭过眼角。
陆老夫人被她这一扶,也从那无比的震惊与回忆的浪潮中挣扎出来,下意识地便要屈膝行礼。
她只以为郡主只是收下那件迟到的嫁衣,却没想到郡主还能在这种环境下穿上她亲手所绣的这件嫁衣。
郡主却手上使了劲,强硬地托住她,不肯受这一礼,语气带着几分执拗与愧悔:
“陆姐姐,快别!
若真要讲究这些虚礼,我怕是要先给你跪下认错了……
我外祖家当初,是不是对你娘家做了错事?
是不是因我之故?”
她问得直接,目光灼灼,不容闪避。
陆老夫人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发哑,带着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释然:
“都过去了……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你当年也是不知情的,况且,你自己不也一气之下远嫁了么?”
她反手握住郡主的手,那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传递着无声的谅解。
两个老姐妹就这样互相搀扶着,步履略显蹒跚却异常坚定地向内室走去。
望舒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先前外祖母谆谆教导的那番“守礼”、“留余地”的道理,在这跨越了数十年光阴与恩怨的复杂情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外祖母再多防备,见到堂祖母这就瓦解了。
她小心地将两位老人送进暖阁,正待悄声退出,便听得郡主带着几分娇嗔与遗憾的语声传来:
“早知陆姐姐当年给我做好了,我就该派人来取……
当初,合该穿着这件嫁衣出嫁的。”
郡主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身上那袭过于鲜亮的嫁衣,目光迷离,仿佛透过这繁复的针线,看到了遥远的往昔。
“这一针一线,都是陆姐姐你的心血……等下我便换下来,仔细收好。
等回了北地,我再穿给我家那小老头看看,叫他瞧瞧,我年轻时本该是何等模样……”
她说着,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水润清澈,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泛着晶莹的光。
陆老夫人望着她,眼神复杂,有怜惜,有追忆,轻声道:
“你嫁得那样远,我想送,也没法送过去。何况当时那情形……”
“陆姐姐!”
郡主急急打断她,不肯让她再说下去,拉着她的手。
竟如同年少时那般,将头靠在了陆老夫人的肩上,做小女儿状,声音闷闷的,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知错了,是我当年任性,不知天高地厚,不懂收敛,也不会防备人心……
定然是连累了你家,才让你们受了那些苦楚。
陆姐姐,我是真的想你啊……这世上,也就只有你会直接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
望舒在一旁看着郡主这与她年龄、身份全然不符的依赖姿态,初时觉得有些别扭。
可在这弥漫着伤感、追悔与厚重情谊的氛围里,这动作却又奇异地和谐起来。
仿佛时光倒流,她们仍是当年那对无话不说的闺中密友。
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便轻声开口:
“堂祖母、外祖母,你们好好叙旧,孙媳先去处理些杂务。”
郡主好似这才发觉她还在,立刻从陆老夫人肩上抬起头,坐直了身子,恢复了三分平日的威仪,摆手道:
“快走快走,我们老人家说体己话,你个小孩子家在这里碍什么事?”
说完,又想起什么,侧头看向陆老夫人,语气带上了询问,“陆姐姐,你说是不是?”
陆老夫人依旧是那副和蔼包容的模样,对望舒温言道:
“去吧,你自去忙你的,不必管我们。
我们姐俩说会儿话,估摸着时辰,也该用午饭了。”
郡主却拉着陆老夫人的手,带着几分蛮横道:
“不成!今儿中午就我们姐妹自己吃,不和他们一处!
我得把憋了这许多年的话,都跟陆姐姐说了才行!”
陆老夫人无奈又纵容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如几十年前哄着那个骄纵却真性情的少女:“好,都依你。”
目光里是历经世事沉淀下来的温柔与了然。
望舒彻底觉得自己碍眼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还未走出院门,便听得身后传来郡主吩咐罗嬷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把院门给我守好了!
今儿个谁也不准放进来扰了我们清净,尤其是王爷!
我要单独和陆姐姐说话,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望舒直到走得远了,确信那边听不见了,才敢用帕子掩住嘴,低低地笑出声来。
谁能想到,平日里那般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安平郡主,在外祖母面前,竟像是一只被驯服了的野猫儿。
连爪子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只余下依赖与讨好。
这情景,着实有趣得紧。
正笑着,却见抚剑步履匆匆地寻了过来,见到她这副模样,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讶异。
望舒连忙收敛了笑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无妨,只是方才想到个笑话。
改日得闲了,再说与你听。你寻我何事?”
抚剑敛容回道:“夫人,卢先生正在外书房等候,说是有事与您商议。”
望舒点头,心下明了,想必是为了兄长的针灸之事。
她随着抚剑往外书房去,一边走一边思忖。
见到卢先生,果然听他说道:
“林夫人,关于令兄的针灸之期,还需尽早定下。
林大人身有公职,恐临时有差遣外出,错过了最佳时机。”
望舒深以为然,问道:
“先生觉得何时开始为宜?兄长那边,总得让他有所准备,挑选个方便的日子。”
卢先生捻须沉吟道:
“宜早不宜迟,就在这三五日内施针最好。
初次针灸之后,观察反应,再请文嬷嬷据此调整药膳方子。
约莫七日后再复诊一次,若情况稳定,便可斟酌开始配以药汤辅助,内外兼治,效果或可更着。”
“我明白了。”望舒应下,“我这就去安排,也会与文嬷嬷商议。
只是辛苦她了,既要守着药铺,还要帮我调教那些新买来的仆役。”
从卢先生处出来,望舒便想着该去林府寻兄长林如海,将针灸之事告知,让他早有准备。
只是林府里还住着一位东平王带来的何御医,此人身份特殊,需得妥善安置,以免横生枝节。
她将秋纹唤来,细问道:“那位何御医,平日在我府中都做些什么?可有特别喜好?”
秋纹仔细回想,答道:
“回夫人,何御医大多时候都在客院中看书,偶尔在院中散步,极少外出。
即便出门,也会提前告知去处与大致时辰,极为守礼。”
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瞧着,何御医似是在刻意避嫌,行事十分谨慎。”
望舒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果然是在宫里行走过的,聪明人才能活得长久。”
她不由得想起卢先生,一心钻研医术,心无旁骛,结果却累及家人,不得不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相比之下,这位何御医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懂得分寸。
这趟随行,说不定还是他主动求来的差事,在外头虽不及宫中富贵,却胜在清静自在,风险也小得多。
“如此便好。”望舒吩咐道,“后面你只需稍加留意即可,确保不出什么意外便好。
另外,寻些我们药圃里自种的、或是文嬷嬷亲手伺弄的草药。
挑那些品相好、我们自己用不完也值些银钱的,选几盆像样的,给何御医送去。”
投其所好,方能事半功倍。
送这些亲手种植的草药给御医,既显心意,又不过分贵重惹眼,还能引出些医道上的话题,最是稳妥不过。
眼下并不指望他能帮上什么大忙,只要他不在其他贵人面前提及自己的不足之处,便算是结下善缘了。
难怪东平王对此人也并无太多防备,想必也是看透了他这份谨慎识趣。
“是,奴婢明白。”秋纹应下。
望舒又吩咐道:“你再派人去衙门给兄长递个话,请他晌午过府来用饭。
何御医那边,你按他的口味喜好单独准备膳食。
我看看能否将王爷请到林府那边,与何御医一同用饭,你在林府那边,连王爷的午膳也一并备妥了吧。”
“是。”秋纹领命,躬身退下。
望舒这才得空回到自己房中,刚端起茶杯想喘口气,润润说得发干的喉咙。
便听得外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与孩童的喧闹——东平王领着云行简和林承璋过来了。
望舒脑子飞快一转,立时有了主意。
果然,东平王人未至,声先到,也不等望舒行礼,便直接问道:
“别跟本王整那些虚礼,连小夫子现在见了本王都不怎么行礼了!
你且跟我说说,我小妹那儿到底是谁来了?
罗嬷嬷竟敢把本王拦在院外,说是今儿个不准过去寻她!真是反了!”
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与好奇。
望舒抬头,见王爷虽板着脸,但眼中更多是探究而非真正的怒气,心下稍安,笑道:
“王爷,您这可是为难我了。堂祖母亲自下的令,我怎敢违背?不过,我这倒真有一事,想要求王爷呢。”
东平王瞪了望舒一眼,自顾自在上首坐了,接过丫鬟奉上的茶盏喝了两口,才哼了一声道:
“说吧,又想给本王挖什么坑?”
望舒面上笑容不变,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奉承与恳请:
“王爷说的哪里话。
不过是想着王爷龙章凤姿,威仪不凡。
来扬州这些时日,却深居简出,未曾在外走动,实在是扬州百姓的损失,也埋没了王爷的风采。”
她见王爷只是听着,并未打断,便继续道。
“我便想着,能否劳动王爷大驾,带这两个小的去城中最好的酒楼用个午饭。
饭后若能再泛舟湖上,让两个孩子见见世面,也让扬州城的百姓有幸瞻仰一下王爷的风采,岂不是一桩美事?”
一旁的林承璋一听可以出去游玩,还能泛舟听曲,立刻兴奋起来,扒拉着东平王的胳膊央求:
“师父!好啊好啊!我们去泛舟!听说湖上还有唱曲儿的呢!”
东平王睨了望舒一眼,又看了看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故作沉吟了片刻,方才站起身,指着望舒笑骂道:
“好你个林望舒!绕着弯儿说这么一大通,原来就是想哄本王替你带孩子,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望舒听他语气,虽是指责,却并无多少恼意。
反而隐隐透着一丝被说中心思、顺势而下的意味,便知此事成了七八分,忙笑道:“那王爷您的意思是?”
“行了!”东平王大手一挥,打断她的话,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
“既是林夫人亲自开口相求,本王便勉为其难,走这一趟。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望舒。
“郡主府那边的人手,你得给我加紧调教,若是出了任何岔子,本王唯你是问!”
望舒没料到他会突然转到这上头,只得应承下来:“是,望舒记下了。”
随即又补充道,“既然王爷要出行,为稳妥起见,我让人去请何御医随行吧?
有他在旁,也好随时看顾王爷的身体。”
东平王闻言,眉头先是一皱,显是不喜,但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缓了缓,带着几分无奈道:
“行吧,让他跟着便是。”
望舒心知,他这是因与妹妹重逢,心生感慨,愈发想要保重身体,多享几年天伦,才肯忍耐御医的随时看顾与唠叨。
她敛衽一礼:“多谢王爷体恤。”
如此一来,晌午时分,她便能与兄长安心商议针灸以及那更为紧要的私事了。
秋纹那边的午膳安排得改了,还要派人通知何御医出行,这样能让几边都满意一些。
望着东平王领着两个欢天喜地的孩子离去的身影,望舒轻轻吁出一口气。
这半日来的种种纷扰与算计,总算暂且安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