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宾主尽欢,安平郡主的到来,无形中使得望舒与尹学士府的关系更为紧密了一层。
送尹老夫人并子熙、行简至二门处时,老夫人借着丫鬟搀扶上车的间隙,轻轻拍了拍望舒的手背,低语道:
“子熙这孩子与你投缘,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往后,还望你们姑侄常来常往才好。”
言语间满是欣慰与托付。
望舒含笑应下,目送马车远去,方才折返。
回到内院,但见西厢房已早早熄了灯火,只余廊下两盏气死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
想来郡主是被子熙那活泼劲儿逗弄得开怀,却也耗神不少,显是疲乏已极,早早安歇了。
岂料郡主歇得早,唤人也早。
望舒刚回房卸了钗环,预备松散片刻,郡主身边的大丫鬟便来叩门,道是郡主有请。
望舒只得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衫,匆匆前往。
郡主已卸了白日的大妆,只着一身杏子黄绫缎中衣,外罩一件石青缂丝灰鼠比甲。
斜倚在暖炕的大引枕上,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与脆弱。
她见望舒进来,未等其行礼,便直接开口道:
“望舒,我想见你外祖母,非常想见。”
她顿了顿,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其实住下来的第二日,我便存了这个念头,只是那时身上带伤,精神不济,恐失礼于人前。
如今觉得好些了,这念头便再也压不住了。
我想请她过府一叙,想让你明日亲自跑一趟,去问问你外祖母可还愿意见我?
若她愿意,便用我的车驾去接,方显郑重。”
她语气恳切,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期盼:
“这么多年了,我是真的想见见陆姐姐,不知她现今是何等模样了。”
望舒心下飞速思量起来。
郡主亲至外祖母家,固然是给足了脸面,但郡主的仪仗规制、随行护卫,必然惹人注目。
外祖母家并非高门广厦,届时左邻右舍惊动不说,外祖母一家上下恐怕都得依礼出迎。
动静太大,反倒成了扰民,也非外祖母那般喜静性子所愿。
若只将外祖母一人接来府中,让这对分离多年还有心结的老姐妹安安静静地说会儿体己话,方是两全之策。
心中计较已定,她便柔声回道:
“堂祖母的心意,孙媳明白。
只是依孙媳浅见,外祖母家宅院窄小,车马停歇、人员安置,终究有些不便。
不若由孙媳明日过去,将外祖母单独接来府中?
您二位也好清清静静地叙话,免得被俗礼琐事扰了兴致。”
郡主闻言沉默了片刻,唇角泛起一丝带着苦味的笑意:
“还好你提醒我了。
是了,是了……
若真那般兴师动众而去,陆姐姐怕是又要怪我任性妄为,不顾及他人处境了。
这些细处,我平日里却是注意不到。”
她语声中带着一丝自嘲,显是想起了年少时的旧事。
望舒忙温言安抚道:
“堂祖母您金尊玉贵,注意不到这些民间细务才是福气。
若能事事洞察,那定是经历过一番磨难磋磨了。
这本就不是您该费心的事。”
郡主点了点头,神色稍霁,随即唤来罗嬷嬷,吩咐道:
“你去,将我从北地带回来的那几样上好的山参、貂皮,还有那匣子东珠,并一些适合老人家用的滋补药材、柔软料子,都备齐了装车。”
她又转向望舒,郑重嘱咐:
“明日你将这些带给你外祖母,就说是妹妹送给姐姐的一点心意。
她若还认我这个妹妹,便收下。若是不认……”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
“也不必勉强。若她不愿过来,你切莫强求,便回来说与我知,待我养好了伤,再轻装简从去拜会她。
但若她肯来……”郡主眼中骤然亮起期待的光。
“你务必提前派人快马回来传个信,我也好稍作准备。”
望舒一一应下,见郡主虽竭力维持着平静,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比平日更亮几分的眼眸,都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
这与她和东平王兄妹重逢时的悲喜交加不同,更像是一种沉积多年、亟待解开的心结。
若能借此机会说开,于郡主而言,怕是了却一桩大憾事。
从西厢房出来,望舒又思及林如海的针灸之事。
如今府内贵客已安顿妥当,外头郡主新宅子那边的隐患暂时有东平王顶着,正是为兄长诊治的好时机,需得尽快与卢先生敲定时间,此事亦拖延不得。
翌日一早,天光尚未大亮,望舒便醒了。
心中惦念着接外祖母之事,又悬心着外祖母的态度,她索性起身,不再贪眠。
外祖母家路程不近,且她需得亲自探明外祖母的心意。
若外祖母不愿相见,她便是拼着惹郡主不悦,也要设法婉转回绝,绝不能让外祖母为难。
她并未动用郡主那逾制的车驾,只吩咐备了自家最宽敞舒适的一辆青幄小车。
内饰铺设得绵软暖和,又带了两个稳妥的丫鬟并几个得力护卫。
其中两个还是郡主手下的女护卫,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抵达外祖母家时,恰逢二舅母正要出门往绣坊去。
见望舒来了,二舅母忙笑着迎上来欲作陪,望舒知她绣坊事务繁忙,便道:
“二舅母自去忙正事要紧,我自个儿进去给外祖父外祖母请安便好。”
二舅母见她如此说,也不多客套,只指了个稳妥的仆妇引路,自己便匆匆往绣坊去了。
望舒随着仆妇入内,只见外祖父正坐在院中藤椅里晒着太阳闭目养神。
而外祖母则在廊下翻看着一本似是图集的册子,大约是新鲜花样儿。
两个老人皆精神矍铄,气色比之前次见面又好了不少。
绣坊重开,不仅给了老人家一个寄托,似乎连身子骨也跟着硬朗了几分,连带着外祖父的心情也舒畅许多。
望舒上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寒暄两句后,便开门见山道:
“外祖父,外祖母,安平郡主如今正暂住在我府上。
她让我带了一车礼物来,说是送给外祖母的。
外祖母,您看这礼,你要不要收?”
她说着,目光澄澈地望向外祖母,带着几分晚辈依赖长辈拿主意的神情。
外祖母放下手中的账册,抬眼看着她,眼中含着慈和又略带调侃的笑意:
“望舒,你来说说,外祖母是收好,还是不收好?”
一旁假寐的外祖父此时悠悠睁开眼,撑着膝盖站起身,笑道:
“你们祖孙说说体己话,我这老头子去后院看看那几盆花。”
说着,便慢悠悠地踱开了,将空间留给了祖孙二人。
望舒见外祖父避开了,便也卸下了那点故作的精明,挨着外祖母坐下,带了点撒娇的惫懒口气道:
“外祖母可别为难我了。
您不知道府里住着两位贵人是多劳神,我如今是身心俱疲,脑子转不动。
身子也乏得很,实在是不想再费神思量这些了。”
外祖母见她这般情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辛苦我的望舒了。罢了,让人把东西都搬进来吧。”
望舒心下顿时一松,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她立刻吩咐随行的下人将马车上的箱笼礼盒一一小心抬进院内。
待下人们退下,她才又试探着轻声问道:
“外祖母,郡主娘娘她说甚是想念您,希望能见您一面。您可愿随外孙女过府一叙?”
外祖母闻言,并未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看了望舒片刻,那目光深邃,似有万千思绪流过。
半晌,她无奈地笑了笑,终是站起身来,牵着望舒的手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吩咐候在远处的老仆:
“去告诉老爷子一声,我今儿个去外孙女家吃晌午饭,叫他不必等我。”
安排妥当,她才转回头,一边走一边对望舒温言道:
“看你这车马齐备的架势,我便知你是盼着我去的。
再则一别数十载,她既开了这个口,我这做姐姐的,若再避而不见,倒显得小气了。
能见一面,便是一面的缘分吧。”
望舒心中大石落地,忙搀扶着外祖母往外行去。
至车驾前,早有伶俐的丫鬟摆好脚踏,稳稳扶住老夫人登车。
望舒旋即对郡主身边派来的护卫低语两句,那护卫会意,翻身上马,先行一步回府报信去了。
马车辘辘而行,车内铺着厚实的绒垫,四座马车就两个人坐还算宽敞。
外祖母拉着望舒的手,细细问起她近日起居,听闻东平王不仅住在林府,还日日过望舒这边亲自督导林承璋的文武功课。
眉头不由微微蹙起,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提点道:
“好孩子,无论他们眼下待你如何亲和,如何不拘礼数,你心里需得有一杆秤,守着该守的底线,莫要落人口实,授人以柄。
贵人心思,有时如天上浮云,瞬息万变。
今日他们觉着你率真可爱,纵你些许失仪,他日若立场有变,这昔日的不拘小节,都可能成为他日的祸端根源。”
望舒心头微微一凉,不由追问道:“外祖母,可是以往出过类似的事?”
外祖母轻轻拍了拍她的膝头,目光投向车窗外流逝的街景,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
“当年我娘家,你也知道的,我们家的苏绣算得上一绝,生意极好。
后来那场祸事她与你说过吗?与他们这辈人并无直接干系,但终究是因着我和她当年的情谊,被牵连波及。
有些事,非人力所能预料。
所以啊,能不留把柄,就尽量不要留下。”
望舒心念微动,联想到东平王提及收回外祖宅邸时的话语,试探着问:
“那事可与郡主娘娘的外祖家有关?”
外祖母闻言,略显诧异地收回目光,看向望舒:“他们连他们母家的事,都同你说?”
“那倒没有,”望舒摇头,“只是近来他们似乎在查探一些旧事,隐约与他们外祖家有些关联,尚未有定论。
我便是想着,以其外祖家昔年行事之风,怕是难免张扬,且易迁怒于人。”
外祖母听罢,沉默良久,脸上非但没有悲戚之色,反而缓缓绽开一个极为复杂、似悲似喜的笑容,连声道:
“好,好,很好。总算是老天爷还未全然闭上眼睛。”
望舒见状,怕外祖母过于激动伤身,忙轻声提醒道:
“听说他们家早已无后,老一辈也早已作古,那宅子都转手过好几道了。”
外祖母却似豁然开朗,笑道:
“郡主身上,虽是流着他们家的血脉,但却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如今能看到她还能这般念及我,我已是很满足了。
当年家道虽是中落,但好在人都平安活了下来。
如今,绣坊也重新开了起来,儿孙们也各有前程,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她语气平和,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释然与通达。
望舒见外祖母心境开阔,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多言,只盼着这趟重逢,能化解两位老人心中积年的块垒。
然而,当马车稳稳停在府门前,望舒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外祖母下车,步入内院。
来到西厢房前时,她抬眼望见房内站着的那人,霎时间惊得几乎忘了呼吸,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再也挪不动半步:
谁能来告诉她,安平郡主为何为何身着一袭正红色金线密织、缀满珍珠宝石的华丽嫁衣?
那嫁衣颜色灼目,绣工繁复,在窗外透进的天光下流转着璀璨却刺目的光泽。
纵然郡主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可终究是年过六旬的老妪。
这身唯有新嫁娘才会穿戴的霞帔,套在她身上,稍显突兀,甚至带着一丝悲凉。
而更令望舒心惊的是,她身旁原本神色平和、步履从容的外祖母,在看清郡主这身打扮的刹那僵在原地。
方才在车上还谆谆教导她“莫留把柄”、“谨守礼仪”的老人,此刻却是眼眶瞬间通红,蓄满了泪水。
呆呆地望着那身着嫁衣的故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强自维持了一路的平静从容,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片甲不留。
? ?终是故人来,终于可以解开了。一代苏绣老人的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