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得了谢骋的许诺,夏元帝的心情,比他登基的那一日都要高兴。
他命人拿了一壶酒,一个人坐在元和宫殿外的亭子里,一边饮酒,一边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福喜添酒时,余光扫到书名《菜根谭》时,不禁一瞬讶然,此书于皇子而言,只能算是启蒙书,陛下竟读得这般入迷?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
夏元帝忽然开口,道出一句书中内容,舒展的眉目,彰显着他的愉悦,“想当年,谢卿将这本书送给朕作礼物,却骗朕当了三个月的伙夫,硬生生的把朕从一个分不清五谷青菜的皇子,训练成了厨艺尚可的伙房大师傅。”
“啊——”福喜嘴巴大张,惊讶的好半天合不上。
福喜是三年前才调到御前侍奉天子的,从前跟着天子的老太监总管,是福喜的师父,过世后,这个位置便交由福喜顶上了。
所以,对于天子称帝之前的事情,福喜知道的并不多,只听说在夺嫡中受过不小的迫害,隐忍了几年,最后杀了回来,直接干掉太子,夺走了帝位。
福喜即道:“陛下亲手烧得饭菜,必然美味可口,能吃到的人,可是祖上积了福气的。”
夏元帝今儿个过分开心,便没计较福喜的用词,他笑着说道:“朕刚开始炒出来的菜,犹如一团黑碳,谢卿说,连狗见了都要绕道走。炒了一个月,终于能勉强见人了,谢卿拦着不让魏骁吃,生怕毒死魏骁,为了激朕上进,谢卿从酒楼买回来大鱼大肉,让朕看着他和魏骁吃,当时朕艳羡的连口水都流出来了,恨不得偷偷把魏骁扔了,取代魏骁坐在谢卿身边。”
福喜内心大为震动!
今日的夏元帝,很有倾诉欲,若换成旁人,一旦站上高位,十之八九会将式微之时的窘事永远埋葬,以免影响了自己的威名,可夏元帝不同,就这样当着一个太监的面宣之于口了,且神态自若,言笑晏晏,连眼角眉梢都带着回味过去的喜悦。
“愣什么?给朕添酒啊。”
夏元帝提醒的声音,惊得福喜迅速回神儿,赶忙添上酒,找补道:“陛下恕罪!奴才实在太惊讶了,未曾想到陛下与谢掌印竟有这么一段故事,难怪陛下待谢掌印的心意,与其他朝臣甚是不同。”
“那是当然。众臣和后宫,无人不想从朕身上得到荣华权势,他们的眼中,只看得见光鲜亮丽的天子,而朕的满身泥泞,只有谢卿看得见,他什么也不图,只图朕这个人。”
夏元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福喜,你明日去朕的私库里,将先帝留下来的御酒,全都给谢卿送过去。”
福喜又是一愣,脱口道:“陛下三思啊!这些御酒是陛下十二岁生辰时先帝所赐,意义重大。礼部上奏过,将用于今年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寿辰,陛下当时准奏了。”
夏元帝蹙眉,不假思索道:“朕改主意了,传话给礼部,重新选酒就是了。”
“是,奴才记下了。”福喜不敢规劝,福身领旨。
夏元帝又道:“拿笔墨纸砚过来。”
“是!”
很快,一张宣纸摊开在亭子里,福喜在一旁磨墨,夏元帝右手握着毛笔,左手支着太阳穴,凝神思考了许久,终于蘸上墨汁,写下了“许愿单”三个字。
许愿?
福喜愣住,他还以为陛下要出台重大的政事规划呢!
夏元帝兴冲冲地写下第一个愿望:愈之下厨,请谢骋用膳,把酒言欢!
福喜手上一顿,险些洒了墨汁!
夏元帝抬眸,瞥了一眼福喜,甚是不悦,“有何大惊小怪的?谢卿既许了朕,朕不得把想做的事情,提前记录下来吗?万一到时忘记了哪一件,岂不遗憾?”
“……是,是奴才不够镇定,奴才知罪!”福喜眉角狠狠地抽动了几下,这还是威慑天下的一国之君吗?分明是想跟大人讨要糖果的小孩子!
夏元帝示意福喜继续磨墨,他则开始写第二个愿望:谢骋陪愈之出游看海!
这时,一个小太监垂首,步履匆匆的赶了过来,福喜连忙走出亭子,压低声音道:“不许惊扰陛下!”
“总管大人,惠妃娘娘携二皇子求见陛下!”小太监附耳福喜,悄声说道。
福喜犹豫不决,若在平日,他定要通报陛下的,可此刻陛下的一颗心全拴在了谢掌印身上,他拿捏不准,敢不敢开这个口……
“何事?”
听到夏元帝的发问,福喜忙回过身,道:“启禀陛下,惠妃娘娘和二皇子来了!”
夏元帝头也不抬,语气十分淡漠,“朕要批折子,不见。”说罢,他又提笔落下第三个愿望:打马球,公平竞技,不限场数,直到愈之赢球为止。
“陛下!”
“父皇!”
然而,福喜才刚刚迈出步子,两道声音,便一前一后,从亭子一侧传了过来,一个娇柔悦耳,一个童音稚嫩,满含欢喜和热情。
夏元帝瞬间拧眉,面色染上不豫!
“臣妾参见皇上!”
“儿臣参见父皇!”
母子二人在亭子外头行礼,夏元帝强行压下萦绕在心头的薄怒,道:“平身吧。”
惠妃起了身,牵着二皇子走进亭子,夏元帝不着痕迹的拿过《菜根谭》,盖住了他写下的愿望。
福喜垂首立在下方,心中着实为惠妃捏了把汗,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后宫从皇后到才人,共计十八人,皇子皇女共四人,表面看,陛下是雨露均沾,没有特别的荣宠哪一人,做到了后宫和前朝的平衡。实则,陛下待谁都没有心,都是寡淡的,疏离的,好像隔了层纱。
唯有面对谢骋,陛下才是鲜活的,有了真挚的感情,有了真实的喜怒哀乐。
惠妃笑意盈盈,“陛下,皇儿今日作的文章,得了太傅的夸奖,皇儿迫不及待的想同父皇分享,臣妾便带着皇儿来探望陛下。”
语罢,惠妃给了二皇子一个暗示的眼神,二皇子立刻呈上文章,乖巧的说道:“儿臣恭请父皇指正。”
夏元帝没有打击儿子的积极性,他审阅完毕,给出了中肯的评价:“较之上次的文章,确实有进步,但要戒骄戒躁,不可沾沾自喜。”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二皇子开心不已。
惠妃一听,心中狂喜,趁机说道:“陛下,臣妾新学了两道菜,想请陛下到臣妾宫里用膳,多日不见陛下,臣妾和皇儿都想念陛下……”
夏元帝淡声道:“福喜,传朕口喻,今夜阖宫用膳。朕近日忙于朝政,疏忽了各宫,不如一起吃宴。”
“是,奴才遵旨!”福喜应下。
惠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好不容易得了个理由,趁着皇后外出祈福,想要趁虚而入,没想到,夏元帝竟如此薄情!
“惠妃,朕还要理政,退下吧。”
“是,臣妾告退!”
即使再不甘心,惠妃也只能黯然离场。
为了不被干扰,夏元帝直接命人守住元和宫,任何人无诏不得擅入。
而夏元帝专心写愿望,不知不觉,竟写到了第八十八个愿望,而天色,也没入了昏暗。
福喜小心的提醒道:“陛下,各宫娘娘和皇子都到齐了,陛下该回殿用膳了。”
夏元帝展开长长的宣纸,浏览他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愿望,脸上不见一丝疲惫,兴致仍然高涨,“不知谢卿看到后,会不会气得想要揍朕一顿?”
“揍陛下?”福喜一惊,险些咬了舌头。
夏元帝“嗯”了一声,唇角扬着笑意,“想当年,谢卿可没少揍朕,朕对谢卿真是又敬又怕啊!”
福喜的心脏,直接蹦出了喉咙,他被吓了一个下午了,原以为他听到的事情已足够惊世骇俗,哪晓得,竟只是冰山一角!
夏元帝吹干宣纸上的墨痕,小心的折叠好,放入锦盒之中。
……
这一日,黄昏的时候,玄真道人的马蹄声,终于踏破了青阳观的宁静。
师徒二人分别数年,终于相见,却将天人永隔,卫凌然想下地给师父磕上三个头,却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不禁悲从中来,眼泪哗哗落下,“师父……对不起,徒儿只有来生再……再给您磕头了……”
玄真道人凑近到床前,打量了一番他油尽灯枯的徒儿,不禁咂舌惊叹:“啧啧,师父还以为来晚了,没想到小阿然还撑着一口气儿呢。”
“道长,您怎这般说话?卫凌然强撑着不咽气,都是为了跟您见上一面啊!”
魏骁眉头拧成了结,心中甚是不悦,这位大名鼎鼎的玄真道人,生得是高大儒雅,一派仙风道骨,但长了一张淬毒的嘴巴,连自己的爱徒都不放过。
卫凌然想要制止魏骁,可玄真道人比他嘴快,“你又不是贫道的徒弟,你着什么急?不服?不服憋着!”
“你……”魏骁与人吵架,向来十吵九赢,没承想,遇上玄真道人,刚开局就落了下风!
“你什么你?”
玄真道人抄起手中的拂尘,没有任何预兆的敲在魏骁脑袋上,一副无赖霸道的模样,“贫道昼夜赶路,都快饿死了,你还不快去给贫道弄碗饭?”
魏骁双眼大瞪,惊得目光来回闪烁,“卫凌然,你……你确定此人是你师父吗?我怎么觉得是个江湖骗子?”
“咳咳……”卫凌然不好意思的别过了脸,“抱歉,让你看笑话了,我师父本性便是如此活泼,他不是故意为难你的。”
魏骁深吸一气,咬牙道:“行,虽然人货不对版,但好歹没弄错,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忍了,我去弄饭!”
魏骁跺脚离去。
玄真道人一屁股坐在床边,一手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一手摸上卫凌然的脉搏,笑嘻嘻地说:“乖徒儿,待你死后,师父就收魏骁为徒,与你无缝衔接,你意下如何?”
卫凌然:“……”
玄真道人浑然不顾卫凌然恍若雷劈般的表情,自顾自的做着规划,“首先,为师要收取一笔拜师费,少于一万两免谈;其次,师父要跟随徒弟安家,一起住进谢掌印的家里,睡金丝楠木的床,吃山珍海味的饭……”
“呕——”
卫凌然终于没忍住,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紧接着,人便昏死了过去!
玄真道人神情一瞬肃穆,他飞快的解开卫凌然的衣衫,露出浸着淡淡黑气的胸口,轻声道:“幸好把黑血逼出来了,再逼上两回,待清除了黑血,便能施救了。”
说话间,玄真道人的目光,不经意落到了紫砂护心玉上,他神色一震,拿起玉牌仔细端详了片刻,缓缓露出了笑容,“难怪撑到现在还能吊着一口气,原来是得了大造化啊!”
玄真道人随即擦干净卫凌然嘴角的血渍,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掰开卫凌然的嘴巴,给他喂了进去。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清甜的气息,一瞬间贯穿于四肢百骸!
卫凌然苍白如纸的脸色,竟奇迹般的泛起淡淡的粉红,原本处于昏迷状态的人,仿佛只是睡着了般,看起来恬静又安详。
见状,玄真道人甚是满意。
他轻轻拍了拍卫凌然的脸庞,低声喃喃:“乖徒儿,你可是天生地养的半仙,功德未满,怎可轻易死去?放心吧,有为师在,保准儿让你活蹦乱跳的!但你可要记住了,往后你得护着师父,养着师父,师父不想再当穷人了嘤嘤嘤……”
“道长,开饭了!”
正在这时,魏骁丝毫不讲礼貌的破门而入,将一大碗牛肉面端给玄真道人,翻着白眼儿道:“你若是没有救治卫凌然的法子,那就积点口德,甭让他走得不安心。”
玄真道人接过面碗,一扫方才的嘴毒无赖劲儿,端得和蔼又慈祥,“魏骁,看到你与我乖徒儿兄弟情深,贫道甚是感动。不如,选坟地,看风水的活儿,贫道包了,我乖徒儿的棺椁,就由你置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