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漫长的黑暗,终于在第三天清晨抵达北方重镇。
站台积雪被踩成黑泥,冷空气刀子似的刮过脸颊。
姜穗裹紧厚棉袄,怀里抱着装小狗豆豆的藤篮,小狗只露出湿漉漉的鼻子,不安地嗅着陌生的凛冽。
霍靖宇一手拎着沉重的藤箱——里面是姜穗精心准备的礼物,另一只手稳稳扶住她的胳膊:“站稳,路滑。”
刚出站口,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旁,穿着军呢大衣的高大男人便迎了上来。
眉眼与霍靖宇有五六分相似,气质却更显沉稳持重。
“大哥。”霍靖宇唤了一声。
霍靖山目光扫过弟弟,落在姜穗身上,客气地点点头:
“姜穗同志?一路辛苦。我是靖宇的大哥,霍靖山。”
他的握手短促有力,带着北方冬日的干燥。
“大哥好。”姜穗微笑回应。
霍靖山接过藤箱:“上车吧,爸妈都在家等着了。”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严寒。
霍靖山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他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后排依偎在一起的弟弟和未来弟媳,闲聊般开口:“海岛那边,冬天也这么冷?”
“海岛湿冷,风大,但温度没这么低。”霍靖宇答道,顺手将姜穗膝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
“嗯。爸在电话里总夸姜穗同志能干,把岛上药材弄得有声有色。”
霍靖山的话听似寻常,姜穗却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听说还带动了不少军属和当地老百姓?”
“是大家伙儿一起努力的结果,”姜穗声音平稳,
“海岛水土特殊,种药材是条路子。部队和乡亲们支持,才有点起色。”
霍靖山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嗯”了一声,专注开车。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引擎声和窗外掠过的、覆盖着厚雪的灰扑扑的街景。
小狗豆豆在篮子里发出轻微的呜咽,姜穗低头安抚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霍靖宇的手始终覆在她微凉的手背上,热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
吉普车驶入一片安静的大院,停在红砖小楼前。
霍靖山熄了火,回头道:“到了。”
院门打开,一股混合着炖肉、蒸馍和暖气的浓郁年味扑面而来。
霍靖宇的母亲周蕙兰系着围裙站在玄关,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儿子身上,带着掩不住的喜悦:
“回来了!”
随即,那目光便转向姜穗,像探照灯似的,快速扫过她的穿着、拎着的简单行李,最后停在她脸上,笑容淡了些,客气地招呼:
“小姜也到了,路上累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
“伯母好。”姜穗微微躬身。
“妈。”霍靖宇应着,侧身让姜穗先进门。
客厅里暖意融融,霍父霍云龙正坐在沙发上听收音机里的京戏,闻声抬头,看到霍靖宇,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回来了就好!”他站起身,身材高大,腰板依旧挺直,目光温和地看向姜穗:
“小姜,欢迎欢迎,把这儿当自己家。”
“伯父好。”姜穗再次问好。
“爸,穗儿给您带了点东西。”
霍靖宇把藤箱放到茶几旁,打开盖子。
他先拿出一个深棕色的陶罐,揭开软木塞,一股醇厚浓郁、带着奇异草木清香的药酒味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穗儿自己泡的药酒,舒筋活络的,爸您试试。”
霍靖宇将罐子递过去。
霍云龙接过来,凑近深深嗅了一口,眼睛微亮:
“好!这味正!用的什么料?闻着有当归、黄芪……还有点别的,说不上来?”
“加了些海岛特有的海风藤根和晒干的红珊瑚藻,”姜穗解释道,“对祛湿寒有些效果。”
“有心了!”霍云龙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地盖好盖子放在一旁。
霍靖宇又取出一个缝制精巧的药枕,填充物散发着安神助眠的淡淡药香。
“这是给您用的药枕。”
霍云龙笑容更深:“好好,晚上就枕它!”
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呢子外套、烫着时兴卷发的年轻女子走了下来,正是大嫂王芸。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哟,靖宇和小姜到了!”
目光却飞快地扫过茶几上那几样看起来并不算名贵的礼物,尤其在看到姜穗身上那件枣红色棉袄时,眼底掠过一丝怪异。
“大嫂。”霍靖宇和姜穗同时招呼。
王芸笑着走近,视线落在藤箱里几个素雅的青瓷小圆罐上:
“这就是小姜给妈带的养颜膏吧?听说效果特别好?”
她语气带着好奇,伸手拿起一罐,打开盖子闻了闻,一股清雅馥郁、难以言喻的馨香飘散出来,比任何雪花膏都好闻。
她指尖在细腻如脂的膏体上轻轻沾了一点,在虎口处抹开,那触感柔滑温润,瞬间就被肌肤吸收了,留下一片细腻的光泽。
“哎哟,这膏子……”王芸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带着点惊叹,
“这味儿闻着就舒服,抹着也滑溜!妈,您快试试?”
她将罐子递给周蕙兰。
周蕙兰接过,却没立刻试,只矜持地看了看膏体色泽,又凑近闻了闻,淡淡道:
“嗯,看着是挺细发。小姜有心了。”
她把罐子盖好,随手放在旁边的五斗橱上,并没有要用的意思。
“你们年轻人聊,灶上还炖着肉呢。”
说着转身就进了厨房。
王芸脸上的笑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自然,转向姜穗,语气亲切:
“小姜,这膏子做起来很费功夫吧?听说都是你自己弄的药材?”
“还好,”姜穗神色平静,“正好有些合适的材料,就试着做了点。”
“啧啧,真是巧手。”王芸赞叹着,目光又在姜穗朴素的衣着上打了个转,
“不像我,整天围着单位和家里那点事转,啥手艺也不会。”
这话听着是自谦,却又隐隐划开了界限。
“大嫂工作家庭都顾得好,才是本事。”姜穗语气温和。
“哎,也就瞎忙。”王芸笑着摆手,亲热地拉着姜穗在沙发上坐下,
“快跟我说说,岛上现在怎么样?听说你们那‘穗牌’药可出名了,连省里都挂了号?临海市广播里都播了呢!”
“都是大家帮衬。”姜穗简单回应。
正说着,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
“可不是嘛!老三媳妇现在可是大能人!连农科院的大专家都亲自上门拜访呢!”
二嫂李梅嗑着瓜子,和二哥霍靖川一起从里屋晃了出来。
霍靖川一身皮夹克,头发梳得油亮,笑着跟霍靖宇打了招呼,目光落在姜穗身上,带着点玩味。
李梅则上下打量着姜穗,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二嫂。”姜穗点头致意。
李梅一屁股坐在对面沙发上,瓜子皮随口吐在茶几旁的痰盂里:
“要我说啊,老三有福气!小姜这么能干,往后肯定能帮衬上他!就是……”
她话锋一转,音量突然拔高,
“这大过年的,小姜娘家那边……都安置好了吧?也没个兄弟姊妹啥的走动走动?”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京戏的咿呀声显得格外刺耳。
霍云龙微微皱眉。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
霍靖宇眼神一冷,搭在姜穗手背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姜穗迎上李梅带着探究和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
“父亲的事,组织已有定论。我是独立的人,有手有脚,能靠自己的劳动生活。
娘家如何,不影响我过自己的日子。倒是很感激伯父伯母和靖宇哥不嫌弃,给我一个家。”
她语气坦然,没有半分闪躲或卑微。
霍云龙闻言,眼中流露出赞许,沉声道:
“小姜这话在理!人贵自立!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往后看!”
霍靖宇紧绷的下颌线这才稍稍缓和,侧头看向姜穗,低声道:
“累了吧?先上楼歇会儿,房间收拾好了。”
他直接起身,拎起姜穗的行李,眼神示意她跟上,将客厅里那些或审视或探究的目光隔绝在身后。
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二楼尽头的一间房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窗户上贴着喜庆的红色窗花。
“别在意,”霍靖宇放下行李,关上房门,隔绝了楼下的声息,抬手抚了抚姜穗微凉的脸颊,
“二嫂那人就那样,嘴快不过脑子。爸妈,还有大哥,心里都有数。”
姜穗摇摇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被积雪覆盖的小院和远处一排排相似的砖楼:“我知道。”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妈……还是不太喜欢我。”
霍靖宇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
“妈就是心里那个坎儿还没全过去。给她点时间。
你做的药酒、药枕、养颜膏,都是用了心的好东西,她能感觉到。你看爸不就高兴得很?”
他紧了紧手臂道:“等年夜饭桌上,你露一手,让她尝尝海岛风味,保准她没话说。”
姜穗被他逗得嘴角微扬,心里那点初入陌生环境的忐忑也散了些。
她转身,额头抵着他坚实的胸膛:“那你可得给我打下手。”
“好。”霍靖宇低笑,胸腔震动,“绝对服从命令。”
楼下隐约传来周蕙兰指挥霍靖山搬年货的声音,还有王芸温言细语的应答。
属于霍家的、带着北方冬日特有气息的年关生活,就这样铺陈开来。
豆豆在藤篮里扒拉着,呜呜叫着要出来。
姜穗弯腰把它抱出来,小土狗立刻亲热地去舔她的手指。
她看着窗外灰白的天色,心头一片沉静。
该做的准备都已做好,该走的路就在脚下。
霍家这道门,她既然踏进来了,就没想过要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