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术?”
江聿低头按揉着冷色的腕骨,神情半掩在树荫那滩流动的暗影里,令人难以分辨。只露出一线玉塑的下颌,皮肉薄弱紧绷,隐隐透出如刃锋利。
他素来澹然雅正、克己复礼。
似是从未听过这般毫不客气的连名带姓,辞盈怔愣住了。
“阿兄,我与他……”
“妹妹。”
不等她向对方表示所谓的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便听见他语声晦涩又平静,“我不同意。”
辞盈再度失神。
他很少喊自己妹妹,就像生气会喊她辞盈一样,似乎在某个特定的点上,隐藏着别样的情绪。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爱唤自己妹妹了?
她想不起来,也不敢细想。
深知陶术在外声名与伯父有的一比,都是花花绿绿,兄长若是因此放心不下,倒也不足为奇。
于是她试图辩白,“阿兄,陶郎君仅是赏花之心并无姬妾。”
“平日听到的那些都是数黄论黑、为了诋毁使君的片面之词,陶郎君他本人不是这样,你只要多见一见就知道了。”说到后面,辞盈是真的为其抱不平。
不好好穿衣物惹出风流之名不算什么,但被安上欺男霸女的帽子,多少有些无妄之灾。
江聿眸底却尽是冷然。
仿佛禁不住接二连三的变故波折,忧虑百般,他掩唇低咳两声,发冠垂落的明珠微微晃动,苍白虚弱的像是暂存于人世,久未见光随时都有可能消弭的游魂。
辞盈剩下的话蓦地堵在喉口。
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江聿轻声告诫她道,“你不要忘了母亲的教训,女子婚嫁犹如投胎再生,一招不慎便是粉骨碎身,切莫存侥幸任性的念头。”
“他一无凌云之志,二无揽云之心,整日佯狂避世持鳌下酒,撑不起日后注定要走下坡路的陶氏。这种人的三言两语浅薄情意,还能把你给诓骗了不成?”
可辞盈并非因为男女情意。
她眼中的姻缘有着极强利益性。当初就迫切想要离开江氏,如今更是有了不得不脱身的理由。
只有走远一些。
才不用面对如今的兄长。
这样哪怕将来某日他有所怀疑,天广地阔的也找不到人,无需承担共梦揭露后带来的难堪与愧疚。
“那是箕山之节。”辞盈忙着力证清白,又说,“何况侯服玉食也并非我想要的。”
江聿这下是真觉得腕骨隐隐作痛。青色筋络嵌在漂亮的皮肉下,犹似火灼,烧穿中空。他指节压在那处脉搏,能清晰感觉到里头血液在疯狂跳动。
急躁且不安。
“你如今为了一个外人,竟与我呛声。”
他心中难受,面上却不显,“要箕山之节,不要侯服玉食?”
“难不成是想随他饮露餐风,深藏远遁从此不再回来?”
这话细究起来,多少带点挖苦意味。
少女却倏地不说话,无意识将袖口捏出一道又一道褶皱。江聿自然明白这是说中了,修长眼尾不禁落出薄哂弧度。
他瞳仁如一方幽凉青玉,积压着细微无声的惊澜。
从前的解凛川、如今的陶术……相识不过一年半载的男人,随意舍些花言巧语,便能诱得她抛下自己。
雪白手衣裹住轻颤的指尖,他几乎要用力咬着牙,才能克制住自心底升腾而起的阴暗想法——
既然解凛川可以、陶术可以,甚至袁衡之方樾他们都能觊觎……那为什么自己不可以?
“阿兄。”
辞盈轻叹一口气,说道,“我总要嫁人的,不可能一辈子留在你身边。”
世间断没有这样的理。
共梦已经让许多东西超过原有的范畴,她不能让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下去。
青年淡声道,“真想嫁人,方樾和袁衡之你可以选一个。高门才俊前程似锦,熟知品行亦无姬妾,无论选哪个都比陶术好。”
“可我不想嫁给他们。”
不论是袁氏还是方氏,都只是从一座囚笼,逃到另一座更为华丽的囚笼,辞盈想也不想拒绝了。
“阿兄,我只想嫁给陶郎君。他虽非高天远志的鸿鹄,却是意在山水的燕雀,本性细致妥帖,不会伤到谁。这样的人与我正正合适。”
她不需要太有野心的盟友,容易惹出诸多祸端。
冲淡渊静如江聿,此时也再难维持假面,露出一角端倪。礼节犹如困缚猛兽的枷锁,此前一直觉得自己伪装得极好,可在她这里,仍做不成正人君子。
他微微阖目,压下浮动的气息。
“陶术不行。”
“为何?”
辞盈是真的有些急了。
她自认为已经表达的够清楚了,兄长是一叶知秋的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她不在乎所谓的前程。
若无那名坡脚僧人所赠谶语,辞盈大抵也不会如此执着,像只梗着脖子咬死不肯松口的愣头王八。命运的齿轮正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转动……
“阿兄不用担心我过的不好,自己选的路我不会后悔的。”
若不试试,往后想起那才要生悔。
她的坚持换来得却是江聿的无情。
共梦进补后,这具病弱残躯在被一点点修补。
生机流转的虽慢,不见春发作的间隔与次数却明显在减少。如今日这般虫蚁啃噬的钻心之痛,许久未曾感受过。
江聿已经抬不起手腕。
但比起断腕折骨的这份痛苦,他的心才像包裹着一层蝉翼般的薄纸窗,洁白脆弱,那些被刻意遮挡掩盖的东西明明一戳就破,却被囚困在其中碾转撕扯,血肉模糊。
她从未这样逆反过。
除了心有所属,想不到其它缘由。
“你若还想认我这个兄长,便莫要再提此事,陶术绝非你良配,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点头。你想同他远走高飞,除非我死了。”
这话说的狠绝,辞盈不由顿住。
饶是再迟钝,也察觉出他话里对陶术的冷意。他反感解凛川,她能理解,可陶术又是为什么?
只能往两人此前是不是有误会,或者摩擦上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