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章文正在看书,回头看到自己的女儿站在门口,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
章文放下书卷,示意她进来:“天晚了,你在外面走着万一磕碰了怎么办?有什么话,明天讲就是了。”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章文还是站起来给女儿倒了些温凉的红枣茶,又拿来点心摆在边上,眼看着章柔捻起一块吃了起来才放心地在对面坐下来:“你是为了王婉的事情来的吧?”
章柔点点头,瘪瘪嘴有些委屈:“爹爹,这些都是王夫人想出来的。”
章文叹了一口气:“实话说,老夫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次是我们对不起王婉。”
“不是对王夫人一个人,是对那个村里所有孩子都有所亏欠——王夫人想要做的东西,是免费的,对普通人家的孩子有好处的,吴疑非要把这件事情和世家大族扯上关系,这事情可能最后只剩下一堆烂摊子。”
章文未置可否地叹了一口气:“这一点我倒是以为,并非是吴疑的错处。教书怎么可能没有书生呢?让铁匠农夫甚至接生婆来教授他们,真的可以吗?”
“……王夫人说可以的。”
章文哑然失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好,柔儿觉得可以,就是可以的——那那样可以,或许吴疑的办法也可以呢?”
“无论如何,吴疑说的有道理,我和裴大人都是外地调到这里的,根基浅薄,那些世家大族世代生长,要是得罪了他们,今后难免艰难。”
“他们就是一帮长在土地上的蛀虫!”章柔想起那些世家大族的做派就恶心。
在下河的平原土地上,一座座祠堂修建得富丽堂皇,一个村子都是一个姓氏,全县都是沾亲带故的“自己人”。这样的家族几乎吸食干净了地上每一寸多余的粮食,他们在暗中生长,依靠生育繁殖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壮。
数百年无法产出一个天才,但是可以产出许多普通的“读书人”。他们依靠着举孝制度和推选制度不断担任底层官吏,几乎垄断了下河的所有岗位,在家族内部,他们论资排辈,团结一致,将何彦昌这样的庸才高高举起,又对真正的才学置若罔闻。
章柔越想越伤心:“爹爹,你是帮皇上做事情的,怎么天天要看这些人的面子呢?”
张文长叹一声:“哪能事事都称心如意呢?哪里都是这样,这样的世族哪里都是……我们不是大司马,做不到把人家一家子从上到下杀个干净,就只能忍受着跟他们一起生活。”
“我只是,不希望他们夺走属于婉婉的东西……那些想法虽然眼下还渺小,但是我总觉得那些想法里面有着仁爱之心,思变之志。”章柔扭过头,有些难过地咬住嘴唇。
章文扭过头,望着自己的女儿,有些难受地皱皱眉:“柔儿。”
“爹。”
“爹爹老了,不能只是靠着血性做事情了。”章文声音有点沧桑,带着几分唏嘘,“若是年轻时候,爹爹无论如何都要站在王婉那一边,帮她守住这份功劳。但是爹爹如今只想要帮吴疑赚一份差事——你快有了孩子,如果父亲还是白身,这孩子总不能一直依靠爹爹。”
章柔瞪大了一下眼睛,下意识抚摸上自己的腹部:“爹爹,你?”
“如今,朝廷拨给科举的官职越来越少,反而是推举分到的官职越来越多。今年十月份何家可以有四五个推举的名额,眼下让吴疑去给何家送一份人情,十月份他们多少应当顾忌着我的名声和他的殷勤,帮忙推举一个官职。”
“区区一个官职吴疑还要用这些手段吗?”
“柔儿,你不知道如今读书人多难。”
“再难,再难他也是男子,他正经去科举了,他有他的举人身份。再难,他能比婉婉难吗?如今婉婉连拒绝了戾南侯和大司马,还得到两人的赞赏,眼下以女子的身份要做县衙主簿了。吴疑呢?这段时间他除了吃酒,和那些世家子弟玩耍,可做了一件踏踏实实的事情?”
“柔儿……”
“是,我身为女子的确不懂男子多么艰难。但是这么久了,他就是愿意从爹爹你身边做起来,从小吏做起来,我也不会如此不满。可是他呢?就想着一步登天,三句话没说到,又开始颠三倒四说那些陈词滥调,什么如今时代不如前,如今读书人艰难。”
“他嫌弃当小吏丢人,他说县丞的女婿去做小吏会被人耻笑,但是婉婉不是干出来了嘛?现在那些大哥如今谁会看不起她?”
“柔儿,王婉不是一般人,你不能把吴疑跟她相比。”
章柔有些泄气地低下头:“我知道,我没有想要把他们相比,我只是觉得有那么多更加踏实的办法,有那么多更加稳妥的活法,他为什么非要去和那些世家子弟玩闹,他为什么不肯哪怕踏踏实实累积一些经验。”
“若是他愿意好好在县衙做事情,过个几年爹爹你帮他申请一个官职也不至于困难,但是他如今什么都不做,几年过去,他依旧什么都拿不出来……”
章文心里大约也是抱着相似的想法,此刻听到自己的女儿说出来,只能一声叹息:“柔儿,如今你有了孩子,还是暂时不要想这些事情了。否则日日忧愁,对身子不好啊。”
章柔抚摸着自己的腹部,低下头,许久,两滴眼泪落在衣服上,晕开一摊水渍:“爹,你曾经说过,我应当嫁给一个舍命不渝、胸怀坦荡的君子。吴疑是这样的人吗?”
“吴疑,和那些何家的子弟,他们算君子吗?”
章文说不出话,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有些问题,他们只能藏在不能问的红线后面,一旦问出来,答案便已经昭然若揭。
一轮圆月悬于中天,章文仰头看去,就见到半空中那一轮白得很冷的玉盘,无所依靠地挂在空中,投下一片冷淡的月光,隐约地照亮了整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