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密道,竟然是薛义寒挖的?”李值云接到消息,不由得反问一句,好确认一下真假。
“是他。方才圣人大发雷霆,他哭哭啼啼的,不愿承认。然后,还是控鹤监的监丞张日宗出来作证,指认是他派人挖的。”沈悦回道。
“他挖密道干什么?”李值云有些不解,“而且一条通往梁王府,一条通往庐陵王府……”
沈悦想了想,道:“这庐陵王府,不是新挂的匾么,在庐陵王回京之前,那处宅子原先好像是卢氏绣坊。”
“卢氏绣坊?”李值云的眉尾挑了起来,愈发疑惑,“听名字,该是个私人绣坊,怎会设在皇家府邸之中?”
沈悦道:“司台您不是京城人士,所以有所不知。这卢氏绣坊的当家人卢逍遥,可是广绣的创始人。据说当年她还没有发迹的时候,向太后进奉了一扇《百鸟朝凤》屏风,甚得太后欢喜,所以赐了个宅子给她。后来,她就在这宅中成立了卢氏绣坊。直到去年吧,她突然带着徒子徒孙们,搬回岭南去了,并退还了此宅。”
李值云的手指敲了敲书桌,歪起头来:“那像薛义寒这样一个男宠,与一个绣娘能产生什么关联呢?似乎八竿子也打不着啊。居然,会挖条密道……”
沈悦也歪了歪头:“乍一看,确实没必要存在什么关联。叫我说,俩人相似之处,无非一个是头牌男宠,一个是头牌绣娘。”
李值云咝了一声,凝望窗外,“那另一条暗道,挖向梁王府是何用意?”说到这里,她自己不禁一惊,“梁王府已被大火烧毁,我突然怀疑,当初的小侏儒阿竹,正是通过这条密道出入的。”
沈悦睁大眼睛:“还真有这么可能!”不过,他很快就叹了口气,“只是阿竹跳崖了,关于诈尸案的不少细节,也无从得知了。”
李值云勾起唇角:“难不成,薛义寒偷挖这条密道,就是为了那场大火所做的准备。可是,杀鸡焉用宰牛刀,还是有些说不通。”
沈悦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您先别多思了。属下过来就是给您说一声,咱们诏狱的第一位客人,就要来了。”
李值云不禁一笑,随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刻钟后,薛义寒被禁军的马车押来,五花大绑的投入了诏狱。
可怜他不久之前还是御前的第一男宠,昨儿还是银鞍寺德高望重的住持,今日就成了阶下之囚。
诏狱的石壁上渗着刺骨的寒气,偶有水珠沿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缓缓滑落,在寂静中发出滴答轻响。
薛义寒被粗暴地扔在冰冷的石地上,一身华贵的僧衣早已被扯得凌乱不堪,该沾满了污渍与湿痕。
唯有那颗光溜溜的脑袋,跟灯一样,仍旧反射着光,几乎把昏暗的牢房隐隐照亮。
李值云缓步走入,脚步声在空荡的牢室中格外清晰。
她身后跟着神色肃穆的沈悦、手持纸笔的书吏,以及两名身形魁梧的刑官。
摇曳的烛火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令她的表情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薛义寒,”她声音平静,仿佛抽离了生机,“圣人刚刚下旨,罢免你的一切职务。你现在已经不是控鹤监监正、右卫将军,也不再是银鞍寺住持。”
她略微停顿,目光如冰,“所以,本官劝你一句,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吧。”
薛义寒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却又迅速垂下头去。他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墙角的草席上,蜷缩成一团,宽大的僧袍裹住身体,像一个委屈至极的小可怜,唯有微微颤抖的肩膀透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书吏铺好纸笔,抬眼请示李值云。李值云略一颔首,问话这便开始了。
“你这密道,是何年挖的?”
冷冷的声音撞进薛义寒的耳朵里,他抹了抹脸,又甩了下手,仿佛要甩掉的不仅是污迹,更是此刻心中翻涌的屈辱和不忿。
“圣人登基次年挖的,也就是景真元年。”他低声回答,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
李值云略一颔首:“不错,你开了个好头,愿你接下来的回话,也如此坦诚。”
薛义寒噗嗤一笑,笑声在阴冷的牢房中显得格外突兀,像在自嘲,又摇了摇他那光亮的头颅,仿佛在否定什么,又似在无奈认命。
李值云淡淡一瞥,神情未变,继续问道:“这密道通往梁王府和庐陵王府,你目的何在,意欲何为?”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隐隐透出一股不容回避的压迫。
薛义寒提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沉沉说道:“十一年了,那时的梁王府还没有扩建,我只是挖到了崇仁坊的一块空地上罢了。至于庐陵王府,那时还不是庐陵王府,而是卢氏绣坊。所以,我是冤枉,从始至终,从无联合权贵,结党作乱的意图。”
李值云看了一眼书吏记下的口供,提眉问道:“奈何密道连通控鹤监,这控鹤监又在宫城之中。若说没有犯上作乱之意,实属叫人不敢相信啊。”
薛义寒被问急了,气的直咬牙,就好像是自己的随心之举,被人污蔑成了这般田地。
他猛吐了一口气,断崖式的失宠几乎叫他丧失了理智,夹枪带棒的说道:“没错,大人这话没错。凡有所为,必有所图嘛!”
李值云和沈悦被逗乐了,两人相视一眼,与他笑道:“那就说说,所图是何。”
薛义寒突然一闭眼,颤抖之中掉下了两行眼泪。那泪珠沿颊滚落,映着摇曳的烛光,如同两行冰冷的印记。
再睁眼时,他咬紧牙关,额上青筋隐隐跳动,就像一个被彻底辜负的伤心人,将所有的无力与悲鸣都压在脊梁之下,独自硬挺着,直面所有不堪与屈辱。
说话的时候,他涨红了脸,脖颈上血脉偾张,仿佛被人生生撕下了最后的一层尊严——那是一个爱人者宁愿埋藏心底也不愿被窥见的尊严。
他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要说原因,实在可笑。我不是说旁人可笑,我是说我自己可笑……那时圣人刚刚登基,朝局不稳、内外皆危。我害怕,有朝一日……叛军打来。所以,这才偷偷挖了这条密道,想着万一那天真来了,至少还能带圣人逃走……无论怎样,先留下一条命来!”
话罢,他便猛地用手捂住脸,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那是一种无声的哀哭,压抑得连呼吸都碎成了片,只有肩头的起伏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目。
李值云不由得挺直了腰背,一双明眸大睁,瞳孔中仿佛有什么被骤然点燃。
她几乎要被他所表现出来的深情打动了,心头震动,如钟磬长鸣。她低声自语,仿佛问天,又仿佛问己:“难道这世间爱人者,竟都有此苦心?”
而此时,沈悦却在一旁哈哈大笑。
李值云转头看来,薛义寒的低泣声也戛然而止。他目色凶狠,有如刀子一般剐向了沈悦,仿佛不满自己的深情,遭到旁人的践踏与耻笑。
“你笑什么?!”
他蓦地大喊一声,声如沉雷炸响,震得四周空气都似凝了一瞬。
沈悦的笑声转小,两旁的刑官则高高扬起了手中的鞭子,“大胆!再敢咆哮,休怪铁鞭无情!”
薛义寒恼怒的瞥过眼去,目视前方,胸膛起起伏伏。
沈悦扬声说道:“若本官不是男人,恐怕就要信了你这鬼话。本官以为,这是你早就想好的借口罢了。真实目的,若再不招,这新建的诏狱,可就要见第一滴血了。”
薛义寒嗤了一声:“方才我所言,句句属实,信与不信的,我无愧于心。”
他的眸中,带着三分鄙夷,“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的,自然不信,简直是鸡同鸭讲。自然了,这只是通往崇仁坊那一条的用意。当时,那里是块空地,我原本已经落了地契,圈上围墙,打算盖一座我的小别苑了。只不过,梁王府要扩建,最后经过商议,让给了他们。”
李值云目色沉沉的看着他:“那另一条呢,用意是什么?”
薛义寒的唇角突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容中带着几分狡黠与危险,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出绿光,仿佛一头潜伏在阴影深处,嗜血的饿狼,正悄无声息地窥视着猎物。
声音神秘而冰凉,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一般:“另一条,是杀人用的。”
听到这话,所有人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屏息凝神,屋内气氛顿时紧绷至极点。
李值云把手一指,目光锐利如刀,厉声追问:“杀什么人?怎么杀?速速从实招来!”
薛义寒却是抖了抖他沾了蒲草的僧衣,给出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甚至还悠闲地捋了捋衣袖,嘴角挂着一丝讥诮的笑意:“我薛义寒杀过的人,那可多了。”他加重语气,眼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光芒,“只要为了陛下安心,我愿与所有人作对,纵使是滔天罪孽,我也一肩承担。”
李值云狠拍椅子扶手,发出了一声闷响,怒声喝道:“本官问的是,你借助卢氏绣坊的密道,杀了何人!如何杀的!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薛义寒轻咳了一声,缓缓的转了转眼睛,仿佛在记忆的长河中细细打捞,目光飘忽不定。随后,又是噗嗤一笑,笑声里带着几分诡异和自得,让人不寒而栗。
“《毒绣秘录》,你们听过吗?”
他睁着红红的眼睛,骨碌碌的扫视着眼前的几个差官,就像一只黑暗里的夜枭,“这《毒绣秘录》呢,只在最顶尖的绣娘之间秘密传播,并且是师承的关系。就好像那些江湖门派里的宗主和继承人一般,代代单传,绝不轻易示人。里头记载的毒计,可是能教人死得无声无息,连魂魄都无处可逃呢。”
李值云点头:“好,接着说下去。”
义寒却是一摊手,混不吝地说道:“我都说了,只能是师承传播。我一不会拿针,二不懂绣法,这第三嘛,也没有师父呀,哪懂什么秘传?你若叫我说出《毒绣秘录》究竟什么来历、什么内容,我怎么可能清楚?”
他嘴角撇了撇,似笑非笑,“不过呢,那时候卢氏绣坊里确实藏了个高人。她虽然不是坊主,名声不显,但手艺是实打实的亲传正宗,尤其是那些不能见光的部分……我只知道别人都唤她黑娘,至于真名实姓,至今我也不知晓。”
话到这里,沈悦嘿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光头,你扯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是想借检举别人,给自己减罪?”他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讥讽和怀疑。
薛义寒只是不耐烦地一摆手,“嗐,急什么?这不正要说到关键处么!”他语气转沉,“杀人灭口这种事,总不能回回都明火执仗地干吧?一旦留下痕迹,查出来是禁卫所为,咱们陛下也是要脸面的……”
他说着,又朝几名差官斜睨几眼,神态倨傲,仿佛嫌他们见识太浅,根本就是些生瓜胆子,不懂这等“脏活”的门道,更不如他了解圣人。
李值云牵了牵腮,沉吟片刻,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当年是替圣人执行密令,暗中处决某些人。而那位黑娘,就是你所用的杀手之一?”
薛义寒拍了下掌,脸上露出“你总算明白了”的神色,“对了!这才算是说到点子上。哎呀呀,非得我一点一点明示到这种程度。”
他瞟了瞟眼睛,突然死死盯住李值云,发出一阵猖狂刺耳的大笑声:“哈哈哈……没错,当年这些见不得光的脏活累活,全都是我薛义寒一手包办。如今圣心不再,宠信已衰,就轮到你们来做这只黑手套了——哈哈哈,真是天大的讽刺!”
他笑声一收,目光骤然锐利,“今日我身陷囹圄,成了弃徒,可你们又怎知,你们不会步我的后尘?我的今日,不正是你们的明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