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鸯瓦上的积雪,在变成浅浅的桔梗蓝时分,宫宴才结束。

临走前,小豌豆幽幽的看了公主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已经劝过你了,还是一意孤行,闹得今日贻笑大方,真是自讨没趣。

李值云察觉到了小豌豆的眼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

只见公主正不远不近的候在圣人身旁,低头耷脑,面色尴尬。有时抬眼,想对圣人说些什么,可圣人把眼轻轻一扫,就把她的话堵回去了。

圣人摆驾而去,庐陵王和公主等人随侍左右。回去内宫,进行下半场家宴了。

其余百官,适才依次出了麟德殿。

宫道幽幽,四下而散,带有些微潮意的晚风拂耳而过,带起了一缕碎发。

“豆子,”李值云晃晃她的小手,“你刚才巴巴的,看什么呢?那小眼神,挺有味道啊。”

小豌豆抬头,看了眼李值云,而后望着四方城外的天儿,轻声说道:“我在想,为什么会有人蠢到这种地步。”

李值云没忍住笑:“其实啊,她不蠢。”

小豌豆一脸骇然:“这还不蠢?”

李值云低声:“纵使陛下知道庐陵王被诬,可事情偏偏出在他身上,也难免叫人心生反感。况且说,还是寿礼。公主之所图,不过是加剧陛下对庐陵王的厌烦罢了。两个孩子,都是自己亲生的,一个对另外一个使点小手段,当娘的只会觉得,使手段的那个更聪明。被拆穿了,不紧要的,因为人一旦偏心起来,只会觉得孩子还小,需要历练。”

小豌豆张大小嘴:“孩子还小,需要历练??!那如果,一个真的把另一个弄死了呢?”

李值云道:“那就先发场火,再罚一顿。这表面上做的,和心里头想的未必会一致。总之,有句话怎么说的,人之道,损不足而补有余。况且是皇家,有大位要继承,谁都不会放心,把大位交到一个窝囊废身上。”

小豌豆掩嘴直笑:“师父这话挺有道理,今日庐陵王百口莫辩的模样,真的有点窝囊。”

李值云轻轻叹了声气:“嗐,所以说啊,咱们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怎么看。”

小豌豆猛然想起徐益,不禁替他捏了一把冷汗:“倘若陛下乐于见到他们两个争斗,那么今日徐少卿横插一杠,陛下很可能不悦。甚至,还会认为徐少卿是在帮庐陵王说话,和他同为一党!”

李值云凝起眉头,随后轻轻摇头:“罢了,人心是最难琢磨的事,且看今后如何发展吧。今次,的的确确,欠他一个大人情。”

……

转过天来,阳光透过窗棂洒进书房,沈悦缓步走到李值云面前,神色郑重地开口商量起了一件事。

“李司台,三年一度的女举,眼见着就要开始报名了。”沈悦微微倾身,语气中带着几分期待,“我思忖着,替画秋报上名去。她虽年轻,但才学出众,当初也是以第一的名次,进入冰台司的。不知司台是否愿意写封推荐书,助她一臂之力,保她进入殿试?”

李值云闻言,略作沉吟,目光中闪过一丝思索。

“如今,她的伤势怎么样了?将养了数月,可还是缠绵郁症?”

沈悦笑道:“不了,而今已然康复,一切正常。虽说在家养着,这段时间未能给冰台司效力。可她当时出事,多少也有冰台司的责任呀。”

李值云的手指默默敲着桌子,道:“纵使是小豌豆,我也没想过与她写推荐信。能不能高中,全凭她的本事了。”

沈悦垂眸,心头涌起一缕忧思:“然而,小豌豆已然是八品评事了。即便没有进士的头衔,也无伤大雅。可画秋她,却只是个寻常吏员,毫无品秩可言。”

李值云靠在了椅背上,泠泠说道:“只要可堪栽培,本官定然愿意提拔。眼下,岁丰也要升为八品评事,吏部的公文,不出几日就下来了。奈何这田画秋,早已有了离弃冰台司之心,沈副司一心为她操持,会不会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呢?”

沈悦默了一霎,抿了抿唇,抿出了一抹苦笑。

李值云见他一时无话,似乎心中有所顾虑,便微微摆手,神色平静地说道:“你们师徒两个,还是先好好商议一番吧。若她愿意继续留在冰台司,便须得先回来报到,再作计议。如若不然,她的辞呈尚在本官这里搁着,随手签了便是,并不麻烦。”

沈悦略带尴尬的躬了下腰:“好,属下稍后与您再议。”

话罢,这就离了书房,看样子,是去找田画秋了。

小豌豆看到沈悦那有些沉重的背影,抱着一筐糖渍金桔跳了进来,“师父快吃,他们刚买回来的,一口咬下去,里头还流蜜呢!”

李值云用笔杆子敲了敲她的额头:“吃吃吃,玩玩玩,你的小脑瓜里,永远只有这些!女举要报名了,你要不要参加呀?”

咯的一声,小豌豆用门牙咬破一金桔的皮,满足的吸吮着里头的蜜汁,忽闪的大眼睛里头带着狡黠:“师父想叫我参加吗?要是我考不上,多丢师父的脸啊。”

“师父不怕丢脸。”李值云勾起唇角,跟这崽子逗弄起来,两下里可谓是有来有回,“若是考不上,刚好有理由打屁屁了。这么长时间没打,师父手都痒痒。”

小豌豆缩缩脖子,“那师父的意思是,要为我报名了?”

李值云嗯哼一声,“报。从今天开始,你什么事都不用干了。只用钉在那椅子上,给我安心准备考试。”

小豌豆睁大眼睛,先是一脸惊恐貌,而后贫嘴滑舌的说道:“那我什么都不用干,还照样领月俸,师父岂不是亏大了?”

李值云笑了起来,随后捏捏她的小脸,“谁叫我,是你的师父呢。诶,只能自认倒霉了。”

她摇着头,脸上带着宠溺且无奈的微笑。

小豌豆趴到了书桌上,端详着师父白白净净,莹光照人的脸,“师父考过一回,当时是怎么一举高中的。我听说,还是一甲第一,太厉害了!”

李值云笑的明媚,几乎和小孩鼻尖对鼻尖,“师父呀,就随便一考,就得了一甲第一呗。”

小豌豆瘪起了嘴,“唉哟哟哟,这随便一考,不知有多少人,命都考没了,师父居然是信手拈来啊。”

“那可不!”李值云故作得意貌,“多年勤学,无数次习练往届的考题,早就有把握了。不比有的小家伙,连考入冰台司,都是半考半蒙呢。”

小豌豆摆出一副哭哭貌,“是呀,考入冰台司,我都要蒙。女举,还要写策论呢。这个策论,究竟是个什么东东?”

李值云答道:“就是讨论当前政治事宜,为朝廷献计献策的文章。”

小豌豆挠头,还是不太明白,毕竟书读的太少,“那师父,当初讨论的是什么政治事件?”

李值云转转眼睛,回忆着自己的那篇文章,随后道,

“当年的题目啊……”李值云指尖轻轻敲着自己的下巴,目光飘向窗外的玉兰树,像是沉进了旧时光里,“是‘论边防军费与地方赈济之平衡’。”

“哇——”小豌豆把啃了一半的金桔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皱着眉,“这么绕的题目,师父当时怎么下的笔?”

“傻丫头。”李值云伸手戳了戳她鼓起来的腮帮子,“策论不是掉书袋,要的是‘看得到问题,拿得出办法’。当年我写的,就是西北闹蝗灾时,边防军挪用赈灾银两的事——你还记得吗?师父跟你讲过这桩案子,就发生在陕州兴元。”

小豌豆点头,腮帮子跟着动,活像只偷藏了坚果的小松鼠:“记得记得!当时那些农户哭着说,地里的庄稼全被蝗虫啃光了,可说好的赈灾银两,一个铜子儿都没见着,要不是有个当官的刚好路过,他们都要卖孩子了。”

“对喽。”李值云从她筐里拈起一颗金桔,慢慢的送入口中,甜津津的蜜液在舌头上漫开,

“我当年所写的,便是将那桩案子融入策论之中,强调边防固然重要,但民生才是根本。倘若农民生计无以为继,边防军的粮食从何而来?然而,并非必须在二者之间抉择,只需查处几名贪官污吏和富商巨贾,如此,问题便迎刃而解。陛下阅后,批了‘正色敢言、切中要害’。”

小豌豆瞪圆了眼睛,把剩下的金桔咽下去,凑过去拽李值云的袖子:“我发现了,陛下喜欢更说实话,做实事的人!并且大胆用才!”

李值云点头:“没错。”说着,她神秘一笑,“有的时候,估题也很重要。”

小豌豆闪着眼睛,“那今年的策论,师父预估是什么?”

李值云骨碌骨碌眼珠,“这个嘛,等过上几日,师父自会与你讨论。现下呢,你首先把《贞观政要》的第一卷抄一遍——明天早上给我,错一个字,打屁屁。”

“啊?!”小豌豆惨叫一声,抱着筐子往后退,“师父又欺负人!只怕今天晚上,都要抄到半夜呢!”

“半夜也得抄。”李值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眼神里全是得逞的笑,“等你抄完了,师父带你去平康坊吃胡饼——加双倍羊肉。”

“真的?!”小豌豆立刻把“痛苦”抛到九霄云外,蹦跳着去拿纸笔,“师父说话算话!我现在就抄,你的羊肉逃不掉了!”

看着她忙忙活活的背影,李值云欣慰的摇摇头,指尖摩挲着桌角边缘,嘴角的笑却慢慢沉下来。

窗外的阳光正好,可她想起昨日宫宴上圣人的眼神,想起徐益临走时意味深长的一瞥,想起小豌豆说的,徐少卿会不会引得陛下不悦——

“罢了。”她轻轻叹口气,把桌面整理干净,“先静观其变吧。”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玉兰花苞的香气,吹得案上的纸页沙沙响。小豌豆的声音脆生生的:“师父,‘贞观’的‘观’,究竟是读观看的观,还是道观的官?”

“道观的观!”李值云无奈的应,“你这崽子,连字都认不全,你落榜的这顿打,也逃不掉了!”

“略略略!”小豌豆回头做了个鬼脸,笔尖在纸上划开,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一定会考上的,给师父扬眉吐气!”

李值云没说话,只是笑着瞥了她一眼,眼底的温柔像化不开的蜜。她突然发现,自打有了这孩子,自己也一日温柔过一日了。

……

午后阳光更浓,直直的照进窗户,徐益也踏着阳光来了。

小豌豆正伏案专心抄书,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徐益朝李值云微微递了个眼色,二人便默契地起身,一前一后悄声离了书房,转至一旁的茶室。

茶室内幽静雅致,炉上铜壶正咕嘟地滚着水。徐益拂衣坐下,李值云则执壶沏茶,碧绿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清香四溢。

“如何了?”李值云压低声音问道,“昨日宫宴上,你话只说一半,圣人之后可有再召见你?”

徐益缓缓摇头,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无有。不过——”他稍作停顿,指尖轻叩桌面,“我揣摩着,如今的圣人心里如镜似雪,面上却只好装糊涂。正所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李值云闻言,轻轻吐出一口气,眉间微蹙:“只是这样一来,恐怕你要被明着划进庐陵王一党了。”

徐益轻笑出声,声音放得更缓更轻,却字字清晰:“我本来……就是庐陵王一党。”

李值云手一颤,茶汤险些泼出杯来。她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诧之色,直直望向徐益。

徐益却只是从容地掸了掸衣袖,神色云淡风轻,仿佛不过说了一句寻常话。他抬眼看向李值云,语气温和似安慰,又带些意味深长:

“小傻瓜,何须如此震惊?朝廷内外,十人中有九人……皆属庐陵王一党。”

茶烟袅袅上升,徐益的目光穿过氤氲水汽,平静中藏着几分李值云不想读懂的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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