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她不可”才落,紧闭的帐内定然是起了一阵穿堂风。
不然,为何他眼前这盏烛灯火焰,在他的面前摇摆不定?
光打透了皮毛军帐,谢春深抬眸看去,发觉跳动的火焰之后,帐上,不知何时已映上一纤细长发的人影。
那人影闻言猛然抬头,之后便一动不再动。这回他的呼吸深了一些,丢在袖中的手,渐渐攥成了拳。
可,面上克制无波。
陈萍将微张的下巴收回去,气就上来了:
“即便她有不俗的经商本领,擅读人心,八面玲珑,可梁王并非等闲之辈!
况且他身边还有一个釜底抽薪的裘夷,事先计划再周全,无法知己知彼,就难保她不会是第二个刘书云……
此女与这场交战本就无关,一个御商而已,深入敌窟,就是让她去送死,生死非儿戏,谢春深啊,你不惜人,肆意妄为,我岂能同意!”
说完,发觉陈蔍一声不吭,愤懑喊道:“大哥,大将军你倒是说话!”
陈蔍一直盯着炭盆里的细火沉思,负手抬起眼,脸色也有些沉重:“你此局,是否打算牺牲她?”
陈萍道,“他是什么出身的人大哥忘了?廷尉府十余座牢阜,这些酷吏草菅人命惯了,定然如此!”
没成想谢春深跟着他的话之后摇了头,“她不会死。”
木漪,木千龄,小舟,她的心愿是长命百岁,永享千秋。
谢春深余光里半映着帐后人影,笃定:“她有本事能让自己化险为夷。”
“她又不是神,她怎么做到?”陈萍无奈。
“她不是神,但做得到。”
谢春深踱步过去,站在那人影之前,恰好用自己的身躯挡住陈萍二人视线。
“洛阳二十余年来只出这一个女奇才,年岁不过三十,商业舆图遍布,日进斗金。
她非一般之人,能成非一般之事。”
他说的不假,可是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陈蔍拦住想要开口再次与他争吵的陈萍,走过来问:
“可是,她愿意吗?陈军上下,不恃强凌弱,更不会强人所难。”
他走过来,将帐外的那抹影子逼退了,就似一缕云烟,陈蔍顺着他紧盯的视线望去时,只有野梅枝低低欲折,映在毛帐上。
陈蔍提道:“让她过来一趟吧。”
谢春深掉头,“木女郎也算照顾过我几日,对她脾性症结我略知一二,我想先与她单独谈完,再带来与二位,共谋此计,如何?”
“……也好。”
*
他转头去次帐寻人,但人不在帐中。
“木女郎之前说腹痛难忍,要去如厕,我们也不便跟着,这会,她与女婢都还未归。”
谢春深并不意外,燃了一盏铜赝罩灯,在呼啸的风声里,寻着地上他辨认出的脚印前行。
最后,在临岸边找到了木漪,头发已经解开了,松松束在背后,谢春深站在几尺外闭眼一嗅,能辨出她发上松油的温香。
他走过去,武婢看了木漪一眼,主动退下。
此时雪愈发密,踩上雪地,积雪已堪埋过脚面。
谢春深亦是第一次见如此大雪寒天。原来在南方,大雪十二月可落,虽落湖面,但成霜不成冰。
“你都听到——”
“我不去。”
她冷冷打断他,语气是很久之前常用的那种疏离,略显僵硬地转过身,不再愿意看他的眼睛。
“我按你的意思,照顾你,给你喂药,端水倒茶陪你演戏,不过是唇亡齿寒,你我互惠你。你何时已经敢自认,你让我干什么,我就会干什么?”
她不掩饰方才偷听的那个梅下人影就是自己。
“从出云水县我就自顾自爱,这一路的艰辛酸痛,我还历历在目。
刺杀梁王这种险情,你连与我相商一句都不曾,就将我要怎么配合你们都打算好了。
谢戎,我不过一只吸金饕餮,而你,你是林中那毛茹禽兽,眼前过的,无论牛马蛇神,与你而言,皆可生食。”
风吹得铜赝灯上铁环与杆衔接处尖锐刺响。
谢春深睫毛和眉骨上沾着清清白白的雪粒,好似一个无辜之人。
木漪有些难过,她试着问了他一个问题:“今天你救我于火中,说我重要,我重要在这里?”
谢春深皱眉:“你自然重要,哪里都重要。”
他说的是实话。
怎么考量,她的价值,无与伦比。
“你救我,是为刺梁王?”
他眉头缓了缓:“不是。”
骗子。
她再也受不了他表里不一,至少受不了他在她面前这般表里不一,冷笑一声,抬腿猛走。
谢春深在后面缓追。
她便跑得越来越快,谢春深也不得不加快了脚步,直到他伸出手勾住她衣袖,将她绊了半脚跌进了雪里,自己也随之扑了上去。
两人松摔雪堆里,在乌云下扑溅出无数雪粒,投进河面,成了涟漪。
她的心里,此时也像一片冰河,突然想起木耽那句话:
“千龄,你若想人如其名,最忌不知真理,遇人不淑。
文可明智,字能濯目,所以啊,阿父要你勤读书,可不能偷懒。”
那盏灯摔在她头侧,谢春深将她从雪里头扒出来,压在身下,翻个面儿。
她冻红着鼻子尖,眼里结冰一样,在他眼中难得有些可怜。
也有些可爱。
口中低声判了一句:“我遇人不淑了。”
“什么。”
谢春深脸上有种隐隐欣慰的快意。
他其实听见了,还要故意激她,可她却没再重新说一遍。
“放我起来。”
她说的是这个。
他身上的大氅罩住了她和他,将风雪都隔在一衣之外。
许环境使然,谢春深被骂个狗血淋头不仅没有生气,脸上也没有不耐的表情,他想了想,在她面无表情的上方说:
“不要伤心。”
木漪一愣,立即推他:“我没有,滚吧。”
他扼住她的手腕,身上忽冷忽热,但总体还是个炉子一般贴着她,一下就不冷了,“你听我解释。”
七年。
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这种话来,木漪抬脚踢他,踢不动,又试图用牙咬他,他躲开。
她直接说:
“雪化了,很冷。我若冻病了,不论什么献计,你都要泡汤。”
谢春深闻言,终于肯让她起身,她自己抖落了身上雪粒,低头间,那件大氅被他解下,兜头罩在她身上,还为她立起了帽。
“你如今献殷勤,在我这都只是徒加恶心,收收吧,没必要,我也不会感动。”
她抬眼,不改想法:“我说了,我,不要去。”
谢春深发丝垂在额上,零零乱乱,他展露出些许无奈:“能不能先听我解释。”
“没有必要。”
她搂紧了大氅,要回去换衣,大步擦他肩而过,谢春深挡住她,“给我一点时间。”
木漪不听,还是要走。
他咬了牙,那一瞬半聩半醒,抬手按着意识过去,一只手向前搂去,另一手接来,将她整个圈在怀中。
“我们是一起的,我绝不会弃你。”
她挣扎中觉得荒唐:“别说这种鬼话,多可笑。”
她挣得越厉害,他抱得越紧。
“刺杀梁王成功,你就是有功之臣,名声大噪,段渊动不了你!你会凫水,届时穿水而出,我来接你!”
她有一瞬怀疑。
他是否一开始就已想到这一步,再哄骗她上船。
遇人不淑啊。
她遇人不淑!
“放你娘的狗屁,凫穿雪水我不淹死也要重病!”
“你病了我照顾你,就像你之前照顾我一样。”
他将她用力转回来,眼底生出狰狞的红血丝:
“这次深入敌营你不是一个人,我也要去!击杀梁王在此一举,我们没有退路,亦没有多余选择!
木千龄,你难道不信吗?!不信你自己能化险为夷,长命百岁,永享富贵?!我信!我信!!”
他太疯狂了。
木漪摇头间,白雪簌簌,他忽然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印上一个不算轻柔的吻,更像是盟交之下的一口啃食,在她额上留下一个梅花印。
很凉。
也很突然。
“我们是一起的。”他喃喃,“我不会跟你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