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州衙,已是天光大亮。
云中锦熬了一夜,放下账本,揉着眉心,闭目沉思,不知不觉得中便睡了过去。
陈克己看着云中锦面色苍白疲惫不堪的样子,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地疼,想为她披件衣裳,又担心吵醒她,想想还是作罢,一个转身,碰到了云中锦搁在膝盖上的账本,
“啪”地一声掉落于地,云中锦惊醒过来。。
陈克己气得打了自己一嘴巴。
“阿锦,你的伤还没好,经不起这连日劳累。还是先回屋去睡一觉,我们明日再接着查吧?”陈克己道。
云中锦没有回答,拾起账本,又凝目沉思。
“阿锦,这账本都快翻烂了,还就是平平整整的,就别再盯着不放了。你不是说没有名堂就是名堂吗?我看这名堂就得从账外去找。”
“不。”云中锦说道,“这名堂还就在账里。”
云中锦指着账本说道,“一开始我就总觉得这本账缺了点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无关紧要的事无巨细无比详尽,唯独有一样,只字未记,这就是问题所在。”
“什么?”
“盐。”
陈克己怔了片刻,忽地一拍脑袋,“对呀,户部每年下发盐引给各州,漕江乃产盐宝地,按说盐运是大项,而州衙的账本怎么能没有一点盐的进出项呢?”
云中锦点头道,“秘宗每隔一段时间便有大批的船出港,从他们戒备森严的样子,我怀疑他们运的是盐,这就涉及到两个重要事项,一个是盐引,另一个就是大宗货物税,而甄有德账本里,并没有这两项内容。”
“假账要做平,实属不易,做假账的人功夫不够,便刻意回避,直接省略了这两项内容。大概做假账时心中便想着,反正是假的,最后账能结平,能把朝廷派来核账的差官糊弄过去便万事大吉,因而也就不十分用心。”
云中锦说着便笑了起来,说道,“这倒是很符合苏络的个性。”
笑罢了便又重新蹙起眉心来,自语道,“漕帮与秘宗在漕江平分天下,甄有德左右逢源,既有秘宗的,又怎么能少了漕帮的?”
“盐?走私盐?”陈克己顿感事情的严重,立即摆手说道,“这不太可能吧?苏绣有那个胆子?”
“若有盐引,则不算私盐。”云中锦道。
盐乃民之根本、国之命脉,亦是朝廷每年的重要税收来源,因而朝廷对盐运的控制十分严格,盐引由户部签发到州,再由州签给地方和商户,这其中的利益相关非同小可。
“记得绢花楼的大茶壶说起过盐,虽然他很快拐过弯去说岩礁和锅盖,可那明显很牵强。只是,当时我想,非要往盐上扯,也没有充足的理由……”
云中锦正苦心冥想,却见春木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不好了,上差,出事啦。”
“什么事,天塌下来了吗?”陈克己看见春木就来气。
“是、是海、边,死人。”春木气喘吁吁道。
陈克己斥道,“身为州衙差役,死人没见过吗?再说江南水患死者无数,死尸从上游漂来也是可能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不不不不是。是两个捆在一起的死人,一男一女。男的,是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的瘸一刀。我记得当年上差还因为他,自行坐牢一个月。”
春木喘匀了气,终于把话说清楚了。
云中锦顿时惊跳起来。
“怪了,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春木又道。
“废什么话?头前带路,走。”陈克己喝道。
……
海边已经聚了许多人,胆子大的对着死者指指点点,胆小的便远远地驻足观望。
两名死者是用蜡篾绳捆在一块儿的,也正因此,海浪几番冲刷之后,卡在了海岩间,被今早附近渔棚里出来洗漱的人发现。
虽然尸体在海里泡得已经浮肿,但瘸一刀的脸还是依稀可辨,另一名女子则无人识得。
仵作带鱼头已经在进行初步勘验,见到云中锦便说道,“他杀。”
“依据?”云中锦简洁问道。
带鱼头也不废话,将死者身上已经泡烂的衣裳一扯,露出了多处伤痕。
那样的伤痕,云中锦再熟悉不过了。
“凶器是撬刀?”她问道。
“嗯。”带鱼头道。
“死亡时间?”云中锦又问道。
“只能说,大概是昨夜的戌时吧。”
“戌时起还是戌时末?”
“这……”带鱼头看着云中锦,现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这位大人,我是仵作,不是神仙,无法做那么精确的判断。”
“你既可以夜发福江验红腰,又可天亮赶回漕江验小绢花,怎么不是神仙?”
云中锦冰冷一句,带鱼头愣了一下,也不再答话,默默收拾好验尸体箱,背起就走。
“给我看紧他,若有差池,唯你是问。”陈克己吩咐春木说道。
“他一个验尸的带鱼头,人盯他做甚?”春木老大不乐意。
“算了,你不靠谱,还是我自己去盯。”
陈克己明白红腰与小绢花的死都涉及到带鱼头,这瘸一刀的尸体刚被发现,他又第一时间赶来验尸,内中必有蹊跷,于是与云中锦打了声招呼,跟上了带鱼头。
云中锦回过头来,替两具尸体把衣裳整好,不管死者是什么身份,她都尽力为他们保持最后的尊严。
“这两人昨日乘船来的,男的包得严实只露半个脸,当时没认出是瘸一刀,只见他是个罗锅,走路一瘸一拐的。女的年轻,长得也还不错。我还纳闷来着,怎么现如今时兴鲜花插在牛粪上。”
围观人群中有人说道,引来一阵哄笑声。
“可有人见过这两人下了船之后去了哪里?”云中锦问道。
人群面面相觑。
“上了码头就往街里去,无人在意。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营生,肚子都吃不饱,谁还会留意别人家上哪里去?”
“往街里去不曾留意,但出街到海边总有人看见吧?”云中锦又问道。
人群皆摇头。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一个人能提供一点有用的线索,倒是有一个外乡女子挤了上来,扑通跪在了云中锦的面前。
“大人,我阿爹不见了,求大人帮我找找我阿爹。”
“去去去,大人案子都查不过来呢,哪有闲功夫给你找爹?”人群中又有人嚷嚷。
“我阿爹不见了,求大人帮帮我。”外乡女子固执地扯住了云中锦的衣袖不放手。
“好,我帮你,你先起来,把你阿爹走失的情形仔细说说。”云中锦只得先放下瘸一刀的案子,说道。
“福江遭了大灾,我娘和弟弟饿死了,听说漕江的苏菩萨放粮,我和阿爹就跟着逃荒的人一起来到了漕江。可不巧,刚来第二天阿爹就病倒了,我只得先把阿爹安顿在一处破土地龛中,自己跑去排队领粥,却不想,领了粥回去一瞧,阿爹不见了……”
女子边说边哀哀啼哭。
又有一名外乡人挤上前来说道,“大人,我也要报官,前些日子与我一块儿住在庙里的齐三发也不见了。”
“齐三发又是谁?”陈克己问道。
“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干巴老头,跟我一路逃荒来到漕江的,丢了有一段日子了。我以为他找着别的地儿住了,可这些日子我排队领粥都未曾见到他,就觉得蹊跷。若是冻死饿死了,也该见到尸体才对呀,可他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时又有几位外乡人上来说有人无故失踪。
“外乡人,无亲无故,或是身边无人……”云中锦念叨着,顿感事态严重,为何失踪的都是无亲无故的外乡人?
外乡流浪汉,失踪或死亡都不会有人在意,这种情形令她不由地想起六年前的县衙大狱,诸葛仇之所以挑选囚犯喂养窫窳,就是因为无人在意。
一种惊恐的感觉袭上心头,又被她努力按了下去,默念了一句,“不会、不会的。”
“等一等,我认得她,她是我们福江的一名海女,昨天我还遇见她来着。”适才那名外乡女子忽然指着女尸叫嚷起来。
云中锦立即问道,“在何处遇见?”
“在码头边。”女子道。
“这些日子我为了找阿爹,把漕江城都走遍了,远过地看到熟悉的海女正打算上去与她打招呼来着,却见一名女子追上了他们,也不知道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俩便跟着那女子下了码头往海边去了。当时因为天都黑了,只有码头的渔火亮堂能照见,偏僻之处便乌漆嘛黑的,我害怕,便没跟着,却不想……”
女子看了一眼尸体,打了个寒颤。
“追他们的女子,你可认得?”云中锦问道。
“不认得,我也看不清。”女子摇头,忽而又想起了什么,说道,“但是后来我听小鸡崽子说,她就是常跟着苏菩萨身边的那一位。”
云中锦眉心一跳,尽力稳住了。
“怎么可能是小饭勺?你这女子不要胡说八道,她是苏菩萨身边的善财童子,你每日领的粥都是她帮着苏菩萨舍给你的,你吃饱了怎么便敢忘恩负义胡乱攀指好人?”
人群皆嚷嚷指责起外乡女子,女子急得又哭起来,说道,“我也没说是她,是小鸡崽子说的嘛。”
云中锦急问,“小鸡崽子,她在哪里?”
女子将手往人群中一指,云中锦望去,却并没有见到小鸡崽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