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当家,这么晚了……”
江炎没说话,径直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一饮而尽。
他放下碗,抬起头,看着方子衿。
“方先生,你上次说,县尊法外开恩,才给了咱们七成的余粮。”
“是。”方子衿点点头。
江炎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那你觉得,这个县尊,靠得住吗?”
方子衿被江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一怔,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仿佛这是对他学识和判断力的一次考校。
他思忖片刻,谨慎地措辞:“江大当家,县尊大人能批下屯田文书,又只收三成粮,在这乱世之中,已算得上是……是爱民如子了。下官以为,只要我们安分守己,按时缴纳官粮,县尊大人那边,应当是靠得住的。”
“爱民如子?”
江炎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是在品尝什么怪异的东西,脸上扯出一个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讥讽的表情。
他将碗里最后一点凉茶喝干,把粗瓷碗在桌上顿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方先生,你是个读书人,信的是白纸黑字,信的是官府法度。我不是。”
江炎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踱了两步,昏黄的灯火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摇晃不定。
“我信的,是刀,是拳头,是谁的胳膊更粗。”
他停下脚步,转头盯着方子衿,那眼神让后者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就在刚才,我下山回来的路上,在官道边的茶馆里,听见两个衙役在喝酒。”
江炎的声音很平,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们说,这次来咱们寨子验收粮食的,是县衙的李主簿。”
方子衿的脸色微微一变:“李主簿?”
“对,他们还说,这个李主簿,有个外号,叫‘李扒皮’。”
“李扒皮”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了方子衿的耳朵里。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混迹官场多年,哪怕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他又怎么会没听过“李扒皮”的大名!那是县衙里出了名的贪婪之徒,手段狠辣,凡是经他手的事,不刮下三层油来,绝不罢休!
“他们还说,”江炎继续用那种平淡到令人发指的语调往下说,“李扒皮来,说是收三成,可到了他手里,是三成还是五成,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咱们要是不给,就安个‘偷漏官粮’的罪名,把我抓进大牢。到时候,粮食是他的,连寨子里的……”
江炎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说出来更让人遍体生寒。
方子衿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扶着桌子,才勉强站稳,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前几天的狂喜和激动,在这一刻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他以为拿到了官府的文书,黑风寨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从此可以高枕无忧。可他忘了,文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执行文书的人,心是黑的!
“怎……怎么会这样……”方子衿喃喃自语,脸色灰败,“县尊大人他……他怎么会派这种人来……”
“为什么?”江炎冷笑一声,走回桌边,重新坐下,眼神里带着看透一切的淡漠,“因为咱们寨子,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块案板上的肥肉。县尊吃了肉,总得给底下那条叫李扒皮的狗,留几根骨头啃啃。”
这话说得粗鄙,却一针见血。
方子衿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他读的圣贤书,教他忠君爱国,教他礼义廉耻,却没教他怎么对付这种披着官皮的豺狼。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方子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和无助,他下意识地看向江炎,仿佛此刻,这个浑身匪气、满手血腥的男人,才是唯一能依靠的。
江炎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用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笃。”
“笃。”
“笃。”
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方子衿的心上。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那催命般的敲击声。
良久,江炎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方子衿,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方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说,一个饿疯了的狼,看见两只羊,一只是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另一只是瘦得皮包骨头,满身烂疮。它会先咬哪一只?”
方子衿一愣,不明白江炎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他下意识地回答:“自然是……是那只肥的。”
“对。”
江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却看得方子衿心里直发毛。
“所以,咱们不能当那只肥羊。”
江炎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一阵摇曳。
“从明天起,你告诉寨子里所有的人,把咱们的粮仓,重新布置一下。”
“布置?”
“对。”江炎回头,夜色模糊了他的轮廓,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把那些新麻袋,都给老子换成破的,烂的,打满补丁的。粮食装进去,别装满,装个七八成就行,让袋子看起来瘪一些。”
“还有,去告诉所有女人,从明天起,都别穿好衣裳,找些破烂衣服换上,脸上抹点锅底灰,让他们看起来,越憔-悴越好,越像快饿死的人越好。”
方?衿彻底听傻了。
这是什么路数?
他们明明丰收了,明明有吃有喝,为什么要装穷?还要装成快饿死的样子?
“江大当家,这……这是为何?”
江炎没有解释,只是丢下最后一句话。
“还有,把咱们最好的那批豆子,就是颗粒最饱满,品相最好的,单独挑出三万斤来,用最好的麻袋装好,放在粮仓最显眼的地方。”
说完,他便迈步走进了夜色里,不再理会身后目瞪口呆的方子衿。
方子衿一个人站在屋里,被冷风吹得一个激灵,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又让装穷,又让把最好的粮食拿出来。
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他想不通,完全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