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从赵青这些年对朝廷和对他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奚良已然下意识屏住呼吸。
赵青沉默一时,承认:“是!”
即使把话说开,她心中对皇帝的芥蒂,也这辈子都不可能全然消除,就更不会有全然的臣服和敬畏。
于是,反问:“陛下认为自己不该被怀疑吗?”
奚良:……
这祖宗!!!
他眼角直抽,虽然抱着拂尘挺直腰板儿,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站姿,眼角余光却忍不住不断偷看皇帝反应。
皇帝表情平静。
赵青道:“有一件事,臣一直百思不解,还请陛下解惑。”
“宣将军当初战死,您厚待他的家人,合情合理。”
“只是以宣峪为首的宣家人,薄情寡恩,吃相那般难看,您因何未曾插手干预?”
“英国公府的一切,都本该是宣将军的,不是吗?”
皇朝初建时,皇帝论功行赏的圣旨上,册封的第一任英国公是宣崎。
只是宣崎并未娶妻生子,爵位自然而然落到他唯一的嫡亲兄长宣峪头上。
宣峪私心用甚,避开不谈,不给宣崎安排过继嗣子。
皇帝对此也没有横加干预——
就只凭这一点,他就很值得怀疑。
很像……
是因为宣崎的死也是他心之所向,逐渐将宣崎的名字从人世间抹去,仿佛是他在刻意纵容,且乐见其成。
“是为了宣家没给宣崎过继嗣子的事?”皇帝了然,直接将话挑明。
赵青点头:“是!”
皇帝默了默。
片刻,他反问:“你、乃至于大泽城的百姓,如今都这般挂念他,难道是因为你们都是他的血亲后嗣吗?”
赵青一愣,微蹙眉头,不明所以。
皇帝不等她回答,又道:“不是。”
“你们记得他,怀念他,是因为你想要记得,也因为你认为他值得被缅怀。”
“当初,朕的确也可以要求宣峪给他过继嗣子,并且颁下圣旨,令英国公的爵位必须由被过继的宣崎一脉承袭。”
“可即便如此,结果和现在会有多大差别?”
赵青:……
赵青无言。
宣峪和滕氏那一对儿夫妻的德行,一个不知感恩,一个不择手段。
当时要给宣崎过继嗣子,也肯定过继的宣峪的儿子,宣崎已经死了,国公府的权利还不是掌握在他夫妻二人手里?
届时,他们夫妻俩也必定耳提面命,时刻笼络孩子。
即使那孩子担着个宣崎嗣子的名头,心里也不会真的认可宣崎是他父亲。
不过是为了爵位和利益,做表面功夫罢了。
赵青想想,若此时宣杨或者宣松挂在宣崎名下,却做些和宣峪夫妻一样蝇营狗苟的算计……
她都替宣崎觉得恶心。
该是忍不住想拔刀,将这辱没了他族谱和名声的不肖子孙砍死清净。
赵青抿住唇角,不发一言。
皇帝回眸,看向挂在旁边木头人台上的甲胄。
他表情依旧冷硬,沧桑目光中却多有怀念:“当年,朕也曾对此心存不满,有意敲打宣峪一二。”
“但后来一想,过继过去的也是假的,并非宣崎真正的血脉。”
“如果过继一个嗣子给他,到时候再阳奉阴违,反而更糟心。”
“横竖,宣家崛起,开族谱时,是要从宣崎说起的。”
“他才是第一任英国公,宣氏一门真正的始祖。”
“史书上,史官笔下记录的,都只会是宣崎的名字。”
“至于那些虚的……”
甲胄存放多年,盔甲上的红缨,颜色被岁月侵蚀,明显陈旧暗淡。
赵青和宣睦的视线都跟着移过去。
皇帝扯动唇角,突然一笑:“人死灯灭,争来作甚?”
当年,宣崎执意替他断后,战死于大泽城。
那时候的宣崎,心里想的绝不是功名利禄和后世荣光。
他们那一路披荆斩棘走过来,只有一个初心,那就是推翻晟国暴政,改变整个天下的现状。
他们看不了那么远,也想不到那么远。
所做的每一个抉择,每一件事,都只是遵从本心的赤诚之举。
在这一点上,皇帝自认为赵青都不如他更懂得宣崎。
只是……
宣崎死了,还是替他死的。
所以有些话,他便不好说了。
皇帝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赵青:“若你觉得有必要,朕会亲自出面,替他挑选嗣子,承袭宣家的爵位,由后世子孙将他的故事传下去。”
赵青一时并未言语。
事实上,她真正和宣崎相处的时间不久。
只是人生绝境,濒死之际,那个如烈阳暖日一般的青年,神兵天降,救了她的命,许给她一个满是憧憬的未来,成了她心中不灭的神只。
她将他摆在至高的位置,将他视为榜样。
渐渐地,也成了执念。
此时回望,她得承认,她不会比皇帝更了解宣崎。
那时候的他们,九死一生,于乱世中杀伐征战,虽是抱着推翻暴政的决心和渴望,但同时——
每个人也都时刻抱有必死之心的。
明知道那是一条随时丢掉脑袋,丧失明天的路,他们依旧甘做拓路者。
草率死在途中,被遗忘,是常态,义无反顾时,谁会想着身死之后,是被钉死在乱臣贼子的耻辱柱上,还是成为新朝的开辟者,享后世香火祭奠?
是她狭隘了,将自己的执念强加在了宣崎身上。
赵青抬起头,突然释怀。
“也许陛下您一开始的想法才是对的,假的终究是假的。”她说,“即使过继一个嗣子给他,也不是他的血脉,他最终留下的……记在史书上,记在我们这些对他来说重要的人心里,就够了。”
游离的目光逐渐坚定,赵青暗暗提起一口气,一撩袍角,跪下。
从军四十载,这是第一次,她身心拜服,对这位暮年君王弯下脊背。
她掷地有声:“那么,也请太史公记上一笔,大胤朝的开国名将宣崎将军,是赵青霄的救命恩人和启蒙恩师。”
不值得的人,不去强求。
但她能用自己的半生功绩为他加码,叫宣崎将军的名字,以更加深刻的笔触,被撰写于史册之上。
他会继续被她记住,继续为她指引前路。
他的名字,也该被后世更多的人知道。
宣睦转头,看了赵青一眼,想说什么,最后却没说。
两人随后告退,出了御书房又径直出宫。
彼时,已是午后。
走出宫门,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看到翘首以盼的虞瑾,宣睦立刻甩下赵青,大步迎上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虞瑾还未言语,跟着她的虞璎就兴高采烈,冲落在后面的赵青大力挥手:“将军!”
她还是一身干练的男装,只是眉宇间一眼还能看出属于姑娘家的娇俏活泼。
赵青唇角稍稍扬起,冲她颔首。
虞瑾等她走近,也就没顾上回答宣睦的问题,也和赵青见礼:“赵帅。”
赵青目光落在她被宣睦执起的指尖上,虞瑾循她视线看去,脸上微微一热,快速抽回手。
赵青眉目染上笑意,下意识在身上摸了摸。
她倒是有几件常年不离身的物件,但以兵器暗器居多,再有佩玉、扳指这些……
佩玉成色一般,只是随大流挂着装相的,扳指则是拉弓的防具,虞瑾用不着,而且扳指尺寸不同,虞瑾和宣睦都未必用得上。
翻找一圈无果,赵青也就作罢。
她对二人说道:“我着急回去,喝不上你们的喜酒了,这趟赶路匆忙……回头有机会,再补上一份贺礼吧。”
虞瑾之前和赵青相处过,但此次重逢,再面对她就多少有几分见公婆的拘谨。
她勉强保持神态自若,担忧道:“您回来就日夜兼程赶路了吧?要不歇息一晚再走?”
话是这么说,她却知不能。
果然,赵青摇头:“这趟回来,本就是私自离营,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她的两名副将虽然都可靠,但她和宣睦都不在军中,一旦消息外泄,传到对面晟国人耳中,怕是要趁机生乱。
虞瑾知晓事情轻重,侧目给虞璎递了个眼色。
“哦!”虞璎赶紧上马车,拎出两个大包袱,“时间仓促,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这里是一些临时买来的糕点和肉干,您当干粮带着吧。另外,还有两根野山参,赶路疲乏时可以提神养气用。”
“多谢。”赵青也不矫情。
她侧目,她随行的亲卫立刻上前,将两个包袱接过。
赵青笑着调侃宣睦:“这算是沾你小子的光了,两次回京,都连吃带拿的。”
宣睦刚要说话,虞璎已经抢先嘟囔:“这算什么啊?他都要入赘我家了,算下来……我大姐姐还不是连吃带拿?”
虞瑾:……
宣睦:……
赵青:……
旁边正在往马背上绑行李的亲卫,默默低着头,却快速牵马走远了些。
? ?一更。
?
阿瑾:拜见公公?哦不,拜见婆婆?
?
赵青:没事,你可以当我雌雄同体,公婆两用,反正都是一家人……
?
*
?
璎璎:糟糕,暴露了!死脑子,快想,我该怎么找补一下?
?
赵青:糟糕!感觉我要背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