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声音低沉,面色不辨喜怒。
天子威势像聚在头顶的重云,乌沉沉的压下来。
“回陛下,确为臣女所写。”
陆未吟上前两步回话,恭敬但不怯惧,姿态落落大方。
皇帝翻开册子,念起其中一句。
“兵无常势,战无定法,故良将临机,当以社稷为重,不拘常制。若君命与战局相悖,宁负矫诏之罪,不得贻误军机——听你这意思,将在外,只要打着战事紧急的名义,就能连朕的圣旨都不管了?”
这么大的罪名压下来,萧西棠惊出一身冷汗,当即上前拽着陆未吟跪下。
“陛下息怒,她不是这个意思!”
当时他读到这里,虽觉得有些大胆,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战局瞬息万变,诏令从京都发出,翻山越岭抵达战场,若是短线作战,说不定仗都打完了。
可从一国之君的立场看待这一段,就属实有点大逆不道了。
到底是哪个阴毒小人,竟将册子呈到了御前?
一旁,轩辕璟正喝着茶,毫无征兆的打了个喷嚏。
“陛下容禀。”陆未吟恭敬叩首。
“遥想昔年,开国皇后雪夜破阵,若执意等待京都诏令,战机早失,也就不能一举歼灭胡部主力,更没有之后数十年的太平。”
她抬起头,明亮幽深的墨瞳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坚毅。
“将领违旨,并非抗君,而是护国!”
皇帝眼眸微眯,“照你这么说,在战场上,圣旨反倒成误事的累赘了?”
“圣旨即为君意,陛下剑锋所指,众将俯首听命,三军莫敢不从。将者,当循其为方向,再随机应变,而非拘泥字句。”
陆未吟再度拜下去,“臣女拙见,若有失言,求陛下恕罪。”
皇帝再度翻开册子,只见重墨写着:将者立身,不恃兵权,不矜战功,惟以奉君为第一义。
指节轻敲桌案,又翻了几页,忽而朗声笑起来。
“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竟有此见地,不愧为虎威大将军之后。”
笼罩在头顶的阴翳顷刻间散去,凝固的空气重新流动,暖阁间漾开丝丝凉风。
示意二人起身,皇帝合起册子递给萧西棠,“萧家小子,朕看过你的策论,虽只得其中三分意,倒也算可造之材。回去后勤加研习,莫辜负了这册宝典。”
萧西棠双手接过,一颗惶惶不安的心终于落下来。
吓死人了,差点以为回不去了!
皇帝给二人赐座,内侍奉上茶盏。
闲聊几句后,皇帝又抛出一道用兵难题让大家探讨。
轩辕璟和陆未吟各抒己见,萧西棠一根弦绷得死死的,后背冷汗涔涔,生怕被点起来让他说两句。
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终于,皇帝抬手示意,吴尽言捧着几册书卷来到陆未吟面前。
皇帝说:“这些都是朕收藏的孤本,你既喜好研读兵书,便借于你看看。切记,不可誊抄,不可外借,不得损坏,三日后归还。”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陆未吟跪地谢恩,双手接过。
吴尽言送二人离开,皇帝站起身,于窗前看着陆未吟玉骨般挺立的背影,神色间染上伤怀。
“朕竟在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几分苏公当年的影子。”
虎威大将军苏擎天一力破南夷,换来南疆的长治久安,这在他的帝王功勋上亦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若是苏大将军尚在,与徐镇山合力,说不定胡部早已夷平除尽。
思绪一转,皇帝又想到陆家。
陆奎入宫替次子陆晋坤求了好几回情。
念其平战有功,此事只诛陆晋坤一人,不牵连家族,他竟不知感恩,还想保全陆晋坤的性命,简直视律法为儿戏。
平时疏于管教,出事了才知道后悔,晚矣!
但凡陆晋坤能有一半像他妹妹,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收回思绪,皇帝转身看向轩辕璟,笑道:“阿临,你说得不错,此女能写出这本武考宝典,在兵法上确实颇有造诣。”
轩辕璟似乎不以为然,“小姑娘读了些书,纸上谈兵而已。”
陆未吟已经露了脸,不能一次捧得太高。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帝不置可否,坐回椅子,神色微肃,“镇岳司将四十八处铁冶所全部查了一遍,揪出几个盗铁私贩的小吏,但出入甚微,阿临,此事你怎么看?”
父子俩时常会聊一些政事。
轩辕璟眼盲心不瞎,会提供一些很独到的思路和见解,如今眼疾已愈,皇帝有心培养起用。
国事任重,邺王不成器,太子身边需要有人协力辅佐,他也想趁此机会探探儿子的底,看看有几分本事。
轩辕璟正色道:“依儿臣之见,无外乎两个可能。一,镇岳司没有深入,仅查到皮毛,二,这批生铁来自境外。”
这些天,崔行舟动作频繁,轩辕璟将楚家兄弟几度辗转,最后直接藏进昭王府里。
皇后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料,他不由得多想了些。
要知道,月氏族也有铁矿,虽说舍近求远得多费不少工夫和财力,但幽州偏远,胜在稳妥,也不是没可能。
若真是如此,只怕三十二名斥候的死背后还有隐情!
轩辕璟站起来,拂袍长跪,“朝中众衙署各有重任,恐抽身无暇。儿臣蒙受圣恩,亦受黎民奉养,如今眼疾已愈,愿为父皇分忧。”
皇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传人拟旨,钦命昭王轩辕璟为督查使,携领兵部及镇岳司,共查此案。
消息传到凤仪宫,烛火跳跃中,皇后雍容华贵的面容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
皇帝竟任命轩辕璟为督查使……她就知道,这个死瞎子和他那个贱人母亲一样,是她母子俩命里的劫。
“速速派人去幽州,将一切痕迹清理干净,万不得已时……”
沉吟片刻,凤眸间透出杀意,“舍掉刘柯!”
崔行舟将京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把人搜出来,自行藏匿也就罢了,可若是被有心之人提前藏了起来,那可就坏事了。
她必须提前部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与此同时,星明率领一众星罗卫,也在快马加鞭赶往幽州。
连着几天夜雨,短暂凉爽后,强盛的暑气再度卷土重来,烤得万物萎靡。
陆未吟废寝忘食的捧读皇帝借阅的兵书,终于赶在三天内全部翻阅了一遍,再送入宫中归还。
迈出宫门,见外头空地上多了一辆有些眼熟的马车,下一刻,陆晋乾从车里钻出来。
“阿吟!”陆晋乾疾奔过来将人拦住,也不同她啰嗦,直接说明来意。
“救救阿坤,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陆晋乾肉眼可见的憔悴消瘦了。
眼窝暗沉,下巴上有很明显的胡茬青印,连脊背都弯下来,垮着肩膀,像是被耗光了所有的精气神,只靠一口气撑着。
陆未吟知道,他这段时间为了陆晋坤,确实没少奔波。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哪怕一万个嫌弃,心里还是在意的。
若是以前,陆未吟会想,自己也是他们的亲妹妹,为何他们就能如此铁石心肠,没有半点在意和怜惜呢?
不过她现在已经不好奇,也不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了。
后退两步拉开距离,“陆大公子慎言,二公子犯的是国法律令,岂是我一个闺阁女子能够插手的?”
秀眉微扬,陆未吟笑容冷冽,“他又不是我院子里的一条狗!”
“你!”
陆晋乾牙关紧咬,强忍火气,“你别太过分了。那把匕首分明是你带去较武台的,阿坤念及手足之情,始终没有拆穿你,逼急了,我就把此事捅出去,你蓄意诬陷,一样落不着好。”
陆未吟真的是被逗笑了,“陆大公子今日是来同我讲笑话的吧?”
念及手足之情?
他们要是有证据,早就毫不犹豫把她送到牢里换陆晋坤出来了。
“我是来求你的!”
陆晋乾攥紧双手,豁出去了,屈膝跪在陆未吟面前。
“只要你出面承认,那把匕首是你带上较武台,而非阿坤私藏,就能保下他一条性命。”
陆晋乾跪行两步,“阿吟,我们是亲兄妹,他是你的亲二哥呀!你小的时候,他也是背过你抱过你的,还让你骑在他肩膀上去看花灯,这些你都忘了吗?”
遥远的记忆被唤起,陆未吟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确实也曾和两个哥哥十分亲近。
可后来怎么就不亲了呢?她想不起来了。
眉眼微垂,陆未吟露出几分动容。
“哪怕我出面承认,也只能抹去私藏刀械这一条罪名。贿赂签吏,蓄意杀人,他仍旧难逃一死。”
陆晋乾心下大喜。
他就知道,陆未吟心底里是在乎陆家人的。
手足至亲,血脉相连,她又岂能真的眼看着哥哥赴死?
陆晋坤当即趁热打铁,“这个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哦?”陆未吟挑眉,“怎么安排的?”
陆晋乾下意识噤声,脸上露出防备神色。
“这就是你说的亲兄妹,呵!”
陆未吟轻嘲摇头,拔腿便要走。
马车里,陆奎见状,着急忙慌跑下来。
明明是来求人的,却放不下当爹的脸面,想发火又强压着,别别扭扭开口,“签吏那里会承认是他蓄意构陷,之后雷统领再出面——”
“父亲!”
陆晋乾用力拽了他一把,气得眼前发黑。
说了不让他来不让他来,非要跟来,来了什么都往外说。
陆奎瞪他一眼,又望向陆未吟,不自觉流露出父权的霸道和专制,“总之,你只管出面认下便是,其他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陆未吟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转身折回宫门,对守卫说:“烦请通禀一声,臣女陆未吟,求见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