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大脑发号施令,身体已经本能的做出反应。
陆未吟足尖轻点,侧身闪避时旋起月白裙摆,锦光盈动,仿若一朵瞬开又瞬落的昙花。
哗。
一盆还冒着热气的红油汤泼在她前一刻所站的位置,却是连鞋尖也没沾上半分。
“小姐!”
刚上到一半楼梯的尖尖马上噔噔噔跑下来,“小姐,你没事儿吧?”
眼下并非饭点儿,楼下只有两桌客人,听到动静纷纷看过来。
陆未吟摇摇头,抬眼看向不远处双手端着空盆的小丫鬟。
她眼力好,记性也好,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陶怡的丫鬟,叫梅香。
梅香目光躲闪,战战兢兢,“陆小姐恕罪,奴婢脚、脚滑……”
尖尖才不信她的鬼话,当场拆穿,“你脚滑就该连盆带汤一起倒自己身上,往外泼算是什么道理?”
梅香心虚,“我、我就是不小心……”
尖尖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窜出火来,撸着袖子大跨步上前,抓着梅香的胳膊猛的拽了一把。
梅香始料未及,惊叫一声扑在她自己泼的油汤上。
尖尖拍拍手,掐腰,“我也是不小心,你可千万别见怪。”
以前在将军府,看到小姐受委屈,她只能在旁边哭,若是强出头,不仅帮不上忙,反而会连累小姐。
可如今不一样了。
小姐在侯府得老太君疼惜,又有哥哥妹妹爱护,主子得道丫鬟升天,她这腰杆子也算是挺起来了。
哪来的瞎猫野狗死耗子,竟也想欺负到小姐头上,门儿都没有。
陆未吟不说话,只含笑向尖尖投去赞许的目光。
梅香沾了满手满身的油汤,又羞又气。
鞋底沾了油,这回是真的脚滑,好不容易站起身,又一屁股坐下去,一身裙子就跟在油汤里涮过一样。
楼梯上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身着重绣牡丹裙的陶怡快步走下来,满头珠翠乱颤。
陶怡一出现,梅香马上爬起来,顶着一身油汤跪下,委屈的哭诉。
“小姐,你可得为奴婢做主啊。奴婢只是不慎脚滑了一下,但并不曾将汤弄到陆小姐身上,她那丫鬟却如此折辱奴婢,奴婢真是没脸活了。”
哭哭啼啼,配上那一身油汤,看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可怜。
陶怡端起一副公正清高的姿态,神色像极了坐堂的官老爷,“你放心,本小姐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陆未吟哑然失笑。
这一个个,整人也不知道动动脑子想些新招数,只知道往人家身上泼东西,毫无新意。
不像她,比起往外泼,她更喜欢往回拿。
不知何时起,陆未吟落在陶怡身上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陶怡她爹陶直是太子一党。
前世,镇岳司被太子收于麾下后,所配弓弩、刀剑、甲胄,比御林军的规格还高,这都多亏了那位陶大人。
深眸微眯,陆未吟几不可查的勾了勾嘴角。
军器监这种要职,怎么能让太子的人把着呢?
侧过身,陆未吟的声音轻轻传进尖尖耳朵。
尖尖会意点头。
对面,陶怡没看到主仆之间的小动作,梗着脖子上前质问,“陆未吟,你就是这样管教丫鬟的?”
陆未吟挑眉,眉宇间溢出极淡的笑意,淡得让人觉得冷。
“你的丫鬟可以脚滑,我的丫鬟就不能失手?陶小姐,你好不讲道理啊。”
她的身量只比陶怡高出半个头,气势却呈绝对压倒之势。
陶怡攥紧双手,以此来获得一些勇气。
她是有那么点怵陆未吟的。
陆未吟连熊一样壮实的陆晋坤都能收拾,收拾她不更是像玩儿一样?
但她又实在气不过。
陶怡前几天刚去将军府探望过陆欢歌。
从出生到现在,她就没见过比陆欢歌还惨的官家小姐。
二哥死了,大哥入狱,父亲拖着病体四处奔走求人,碰壁后心里郁结难消,借酒消愁,结果喝多了就开始打人。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打下人,但陆欢歌也未能幸免,陶怡见到她的时候,颧骨有淤青,左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一样。
尽管父母一直让她与陆欢歌断交,陶怡却割舍不下两人之间的情谊。
陶家嫡出的孩子就她一个,陶母小产伤了身子,之后死活怀不上了。
家里两个姨娘却跟下崽儿似的,生了一个又一个。
嫡庶有别,陶怡向来瞧不上家里那些庶出子,却又羡慕他们之间的手足之情,结交陆欢歌之后,她才总算体会到有姐妹的滋味。
一起逛街装扮,一起饮茶赏花,苦闷烦恼有人疏解,闺中心事也有地方诉说。
见到好姐妹过得如此悲惨,陶怡眼睛都哭肿了。
而这一切,都是陆未吟害的!
明明只要她认下匕首的事,就能救下陆二公子,之后的一切悲剧也都不会发生,可她偏不。
好好的一家人,被她害得死的死关的关病的病伤的伤。
方才见陆未吟下楼,陶怡便动了心思,想要泼她一身热油汤,好好给欢歌出一口恶气。
汤是丫鬟泼的,就算陆未吟发作起来,也牵连不到她身上。
为个‘无心之失’,跟个丫鬟斤斤计较,最后落的也是她陆未吟的脸面。
结果梅香那个不中用的,离得那么近也泼不中,还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陶怡扭过头,愤愤瞪了一眼抹泪的梅香。
再回头时,脸上盛气只增不减,“虽都是无心之失,可你身上洁净如初,我这丫鬟却被那贱婢弄得一身油污,这笔帐应该怎么算?”
这会儿陶怡已经不单想着给好姐妹出头了。
打狗还看主人面,自己丫鬟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不把面子找回来,她以后还怎么京都立足?
这里还有客人,十多只眼睛盯着,她就不信陆未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动粗。
上面楼梯口,轩辕璟兴致勃勃的看戏,将伙计和打算离开的客人堵在后头。
陆未吟问:“你想如何?”
陶怡伸出粉嫩嫩的指头隔空点了点尖尖,“让这贱婢也到这油汤地上滚一圈,再向本小姐的丫鬟磕一百个头赔罪,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
尖尖缩着脖子,惶恐的躲在陆未吟身后,“小姐,我不要……”
陶怡闻言,冷笑着抬了抬柳叶眉。
“你要是心疼丫鬟,想代其受过,也不是不行。御下不严,其罪惟均,养出这样放肆无礼的丫鬟,你也确实该好好反省反省。”
正义凛然的说完,陶怡又摆出宽宏大量的样子,“看在欢歌的面子上,你要是肯代这贱婢受过,我也不难为你,鞠躬赔罪即可。”
能出口气,找回面子就行,陶怡忌惮陆未吟的战力,也不敢真把人惹急了。
结果话音刚落,陆未吟的巴掌就落到了脸上。
楼下食客们头皮绷紧,埋着脑袋噤若寒蝉。
居然动起手来了,这位陆小姐可真是……啧啧。
陶怡被打得偏过头去,耳朵嗡嗡鸣响。
一片混杂声中,陆未吟冷厉的声音格外清晰。
“陶小姐说得对,御下不严,其罪惟均,养出这样莽撞冒失的丫鬟,陶小姐难辞其咎。今日我便越俎代庖,替令尊好好教教你御下之道。”
陶怡捂着脸,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贱人疯了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然也敢动手。
泪水模糊视线,陶怡又气又委屈,想还手,但又知道打不过,怕再挨一巴掌。
“你、你……”
不能动手,那就只能理论,指着陆未吟“你”了半天,陶怡惊恐的发现,陆未吟的说辞,几乎完全照搬了她的原话。
脑瓜子嗡嗡响,乱得像是一团浆糊,旁人嘲弄的目光更是像针一样落在身上,将她的尊严和脸面扎得千疮百孔。
“你……你给我等着!”
丢下一句毫无杀伤力的狠话勉强挽尊,陶怡捂着脸朝外走。
结果没走两步,就踩中淌开的油汤,脚底打滑,砰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梅香嘴里喊着小姐,手脚并用站起来,追过去想要搀扶,冷不丁想起自己身上更脏,堪堪止住动作,结果脚下不稳再度滑倒,跪摔下去扑在陶怡身上。
漂亮的牡丹裙沾上油污,珠花勾住梅香的衣裳被带下来,将头发扯得乱七八糟。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陶怡气到极点,按着梅香就是一顿打,打完还不解气,又站起来踹了两脚,咬牙切齿的骂道:“没用的东西,回头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
梅香跪在地上,抱着陶怡的腿哭求恕罪。
她知道,小姐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会这么做。
之前的贴身丫鬟就是被卖去了窑子,她才有机会顶上来。
陶怡挣脱不掉,气得按着她的头打,梅香又哭又叫,场面那叫一个热闹。
轩辕璟阔步下楼,路过陆未吟时,冷沉的目光缓缓掠过波澜不惊的黑瞳。
初闹起来时,他完全是抱着看戏的心态,直到陆未吟忽然动手打人,言下还提到“令尊”。
他知道,这事儿有意思了。
“王爷万安。”
陆未吟福身行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足够把陶怡从盛怒之中拔出来。
打人也是个力气活儿,陶怡累得直喘粗气,听到陆未吟的声音,一回头看到轩辕璟,飞快拢了两下散乱的头发,又将被油汤黏在一起的牡丹裙尽可能拉扯平整。
带着哭腔委屈巴巴的福身,“王爷万安。”
轩辕璟径直从陆未吟面前经过,像是没看见她一样,直奔陶怡。
“陶小姐,你这是……”
陶怡眼珠子一转,当即跪下来,泪水扑簌簌往下落,“求王爷替臣女主持公道。”
接着便将方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猜到轩辕璟很可能全程在看,陶怡没敢添油加醋,只别有深意的强调了一下梅香的无心之失和陆未吟嚣张打人。
陆未吟上前辩解,“王爷,臣女并非……”
“陆小姐熟读兵法,却不知可曾读过女戒女训?”轩辕璟直接打断。
冷眼一扫,似有雷霆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