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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欢女爱这事,自古就是合道修士的心腹大患,七情六欲中的头号大敌,毕竟比起贪嗔痴,爱之一欲发作快,入骨深,斩不断理还乱,实在棘手。

然而即便如此,仍旧防不胜防,就连清规戒律最严的三清山都屡禁不止,足可见此毒之难缠。

不过话虽这么说,世上又不是人人都是痴情种子,不修行至一定境界也碰不上桃花劫,说到底,修士寿命何其漫长,哪怕一时心随风动,过个百十来年也就淡了,影响不了大道。

故而在年纪尚轻的修士中,明知故犯的大有人在,比方说杜如琢就很不把此戒当回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风月本是美景,既不损人,又为何要辜负良辰佳期呢?

更何况求道已然枯燥至极,若途中还没个称意之人聊寄缱绻情丝,这千年百载如一日的日子,岂不是太过寂寞了。

因此在场众人中唯一一个年逾百岁的长辈对此事的态度是:好,好得很。小师妹志存高远,年纪轻轻就敢挑战最难啃的昆仑硬茬,不管最后成还是不成,他都敬她是个人物。

上梁不正下梁歪,杜师兄带头支持,朱菀第一个积极响应,还把潇湘一起拉入伙,共同组成智囊团,朱慕一如既往地没意见,宋渡雪动都动不了,有意见也只能憋着,至于朱英,她自己的感情都还一团乱麻,哪敢给别人添乱,肃然起敬地选择了旁观。

瀛洲岛上的生活就这么乱七八糟地开始了。

永宁廿年,七月十九日,智囊团确立现阶段方针,即以朱英为饵,诱使严越现身于松阴小院,制造二人相处的机会。朱菀挺身而出,前往拜托朱英常邀严越来院里做客,朱英答应。

二十日,严越与朱英一同入野地采药,彻夜未归,计划失败。

二十二日,严越上门邀朱英切磋,整日不见两人踪影,计划失败。

二十三日,云苓出诊桃源村,遗憾错过,计划失败。

二十五日,严越上门邀朱英同行猎灵兽,欣然赴往,三日未归,计划失败。

二十九日,宋渡雪伤情好转,终于可以口吐人言,对严越频频登门表达了强烈不满,声称打扰睡眠,要求减少其出现次数,朱英答应。

三十日,严越未现身,朱英早出晚归,询问缘由,答曰切磋。

三十一日,严越未现身,朱英早出未归。

八月二日,严越未现身,朱英带回五阶迷踪蝠遗骸一具,方壶窟奇石异矿数斤,杜如琢当即叛变,表示机会难得,支持两人多多外出打猎。

八月三日,智囊团与宋渡雪达成协议,宋大公子同意收回成命,而智囊团须全力撮合严越与云苓,不得有丝毫懈怠。

八月四日,江清带回霸下蛋,置于药圃灵泉中孵化。严越上门邀朱英切磋,未遂,蛋追出了药圃,满地乱滚。智囊团灵机一动,请严越也留下帮忙打理药圃,严越答应,云苓慌忙谢绝,计划失败。

八月六日,严越未现身,宋渡雪对霸下展露出兴趣,提出愿随朱英同往药圃一观,却意外发现其对霸下亦有吸引力,二人之中,蛋只择一人追。朱英复得自由,喜出望外,留下宋大公子陪蛋玩,自己入野地采药,是夜未归。

八月八日,严越与朱英一同归来,云苓出诊,计划失败。

八月九日,切磋,失败。

八月十日,采药,失败。

八月十一日,智囊团召开紧急会议,指出当前情况不容乐观,从近日观察可知,严越行踪不定,来去如风,极难捕捉,若不采取强力措施,恐怕永远都无法得手,为了云苓妹妹的幸福,必须拿出点真本事了!

八月十二日,打猎,失败。

……

直至今日,朱菀回望过去,才发现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她们成功让云苓和严越说上话的次数,居然是零!

成果如此惨淡,实在叫人灰心丧气,朱菀可以对天发誓,她已经拿出了毕生的功力,奈何严越那家伙油盐不进,眼里除了剑还是剑,恐怕月老本人下凡都拿他没办法,再加上云苓还不配合,好几回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却都被她各种推辞,这样下去怎能成事?

“云苓妹妹,你跟姐姐说句实话,”朱菀蹲在药圃里,一边锄草一边严肃道:“你真的喜欢他吗?确定不是错觉?”

云苓羞得耳根通红,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被朱菀追着反复逼问,才终于小声道:“嗯、嗯,喜欢。”

朱菀:“为什么?你有什么证据?”

云苓一愣:“证、证据?”

朱菀煞有介事道:“对啊,你想想,他那个人,又冷,又闷,又无趣,连衣服都没有第二件,你喜欢他什么?”

云苓闻言一怔,错愕地望着她,俩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忽地“扑哧”笑了:“原来在菀姐姐看来,严大哥是这样的吗?嗯……好像也没错。但、但我觉得,严大哥又帅,又强,还很温柔,哪里都很让人喜欢。”

“温柔?”朱菀瞪大了双眼,好似在听梦话:“哪里温柔?”

“很多地方呀,”云苓抿唇一笑:“比如说,他那么那么厉害,却从来不欺负弱小,只拔剑向更强者,不是很温柔吗?”

“可是他明知道你的心意,还不搭理你哎,”朱菀白忙活了一整月,好生体会了一把对牛弹琴的滋味,想起就气不打一处来,愤愤不平道:“可恶,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

云苓反而比她想得开,笑着摆手道:“没关系的,我不介意。严大哥一直是这样的,他也一直像这样就好。”

潇湘抬眸瞧了她一眼,轻声问:“可是给出去的心意没人回应,不会觉得失落吗?”

“嗯,会有一点点……但我也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回应才给的。”

云苓个子本来就娇小,蹲下来后更是只有丁点大,自己想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把发烫的脸颊埋进膝头,闷闷地嗫嚅道:“我就是……就是一见他就觉得很喜欢,所以忍不住想告诉他。”

潇湘闻言眼中流露出几分怜爱,没说什么,抬起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顶。倒是朱菀这个光有理论没有实践的门外汉,还在旁边一个劲地大放厥词:“真的吗?可是你若真心喜欢他,怎么会不想跟他说话、不想跟他待在一块呢?云苓妹妹,你还小,会不会是还没弄明白什么是喜欢,一不小心搞错了?”

潇湘挑眉:“喜欢就是喜欢,还能怎么搞错?”

朱菀一本正经地竖起根手指:“能啊,比如说,同样是心跳加速,可能是心动,也可能是吓的。”

“……”

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药圃外的灵泉旁传来道嗤之以鼻的声音:“得了吧,她自己的心意,自己分不清,需要你来指点?”

朱菀吓得一激灵,猛地回头:“你怎么醒了?”

树影池光之间,宋渡雪躺在一把逍遥椅上,身前披了件外袍,膝上放了半卷闲书,乌发未束,随意地披散肩头,脸颊血痕已淡去七分,只余下浅桃似的妃色痕迹,懒洋洋地掀开眼帘,侧目瞥她一眼:“谁告诉你我在睡觉了?”

“那你干嘛不出声?”朱菀理直气壮道:“偷听姑娘说悄悄话,你不是正人君子!”

宋渡雪嘴角一抽:“你当我想听?你比蛤蟆还吵,真睡着也该被你吵醒了。”

他俩每天不这么斗上几十句嘴都消停不下来,已经快成宋大公子的复健项目了,有朱大喇叭陪练,宋渡雪恢复神速,如今口齿已清晰如常,但手脚还是使不上力,只能每天准时准点被抬出来,定海神针似的往霸下池旁一放,代替朱英履行她孵蛋的职责。

云苓习以为常地笑笑,低头继续为兰草剪枝,又听潇湘问:“妹妹可想过日后的打算?他毕竟不是瀛洲修士,一朝离去后,可能就许久都见不上了。”

“啊,我、我还没想过,”云苓慌张道,无言了一阵,小声回答:“那可能……可能就见不上了吧。”

朱菀一听,大不赞同,立即休了与宋渡雪的口舌之战,转过脸道:“不对,若是真心喜欢,就要主动争取。比方说——”清了清嗓子,祭出她多年的撒娇功力,掐着嗓子道:“‘严大哥能不能多留些时日?求求你了!’或者‘我也想出门,严大哥带上我好不好嘛。’一次不行就多说几次,男人啊,都挡不住软磨硬泡,总会松口的。”

在场唯一一个男人无语凝噎,眼不见为净地低头翻开了书。云苓被她挤眉弄眼的模样逗得笑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学不来这个……其实姐姐们不必费心,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能见到他,我已经很开心了。”

“真的?”朱菀不依不饶道:“你就一点也不想再跟他亲近一些?”

云苓窘迫地绞紧了手指:“可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他的道我不懂,他喜欢的我也不会……还、还是算了,我不想打扰他。”

朱菀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哎呀,现在不懂,你多想办法跟他聊聊天、说说话,日子久了,不就懂了吗?”

云苓腼腆地笑了一笑,摇头道:“不行的菀姐姐,这种事情强求不得。要想跟严大哥并肩站在一起,可能只有变成英姐姐那样,一样的又帅、又强、又温柔,既是对手,又是知己,看起来就十分……”

她话还没说完,边上看书那位忽然“哗啦”一声,猛地翻过一页,响动直惊飞了几只水畔的小鸟,三人都回头看去,他却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不理不睬。

朱菀莫名其妙,转回来继续劝道:“不对不对,你这心态便不对,谁说非要一模一样才能喜欢?你与他不一样的地方,不就是你有魅力的地方嘛!”

“但是严大哥不喜欢呀。”云苓擦了擦额角薄汗,低头浅笑道:“不为外物所动,一心一意,也是很帅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英姐姐,以前他在瀛洲岛上时,我也见不到几回呢。”

朱菀还没说话,宋渡雪先“啪”地合上书,重重地往矮几上一放,黑着脸撑住扶手似乎想起身,云苓连忙站起来:“等等,你现在还不能……”

“我试一试,摔不死。”宋渡雪语气生硬道,不顾劝阻吃力地挪动双腿下了逍遥椅,扶着树干艰难站直,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云苓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对潇湘投去求助的目光,潇湘秀眉微蹙,目光在宋渡雪身上停留片刻,别开脸道:“随他去,我们说我们的,不必理他。”

宋大公子向来是这副臭脾气,朱菀见怪不怪,压根不往心里去:“可我还是觉得,喜欢谁就应该使劲让他知道,还要努力让他也喜欢我,不然难道像买东西一样,说完一句喜欢,就什么都不做,只等着他主动送上门来吗?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买东西还得付钱呢。”

潇湘挑眉道:“光会动嘴皮子,你自己成功过吗?”

朱菀理直气壮道:“我这不是还没有目标嘛,等我有了,一定要这么干。”

潇湘翻了个白眼:“纸上谈兵。”

云苓却好奇道:“菀姐姐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我有点想知道。”

“嗯,让我想想。”朱菀停下手上的活计,仰头琢磨了半天:“首先,至少得跟我姐一样厉害,才有安全感。其次嘛,得才华横溢,能出口成章,像你潇湘姐姐这样就不错,不过脾气得比她好。还得长得好看,不然万一吵架,看见他岂不闹心?唔,要是还会下厨就更好了……”

听她把身边认识的人都数了一遍,拼出来个绝无仅有的完人,潇湘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行行行,知道了,你今晚就去梦里找找,没准有呢?”

朱菀嘻嘻笑着凑近她:“吃醋啦?放心,我就算成了亲,也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潇湘嗤笑一声:“呵,照你这要求,你能成亲,我就能成仙。”

“好哇,这可是你说的,云苓,你得为我俩作证……”

药圃里女孩们的嬉笑声不断,宋渡雪倚着树干听了一会儿,胸中无名火随之渐渐平息,意识到自己这通脾气发得毫无道理,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事实如此,朱英与严越两人同为剑痴,势均力敌,又心有灵犀,从多年前初见之时便能窥出端倪,的确是般配,他再跟自己置气又有什么用呢?

想通此节后,便也就认了,垂眸默默片刻,弯腰想去够逍遥椅的扶手,结果伸手捞了半天,发觉那扶手竟然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怎么使劲都碰不着。

……等会儿,他刚才是怎么站起来的?

这下尴尬了,宋大公子执意违抗医嘱,果然遭了天谴,站得起来坐不回去,试图迈出一步,却发现双腿不仅不听使唤,甚至连知觉都没了,一旦离开背后的支撑,恐怕就得当场表演个五体投地。

宋渡雪沉默地僵了一会,实在拉不下脸来请旁边几位姑娘帮忙,决定以身犯险,默数三声,手肘在树干猛地一顶,整个人便直挺挺地往前栽去,趁机险险抓住椅臂,正待发力,胳膊却不听话地擅自一软——他尚未痊愈,手臂也时灵时不灵,这会儿恰好不灵了!

千钧一发之际,腰间蓦然一紧,一股巨力猛地将他捞起,又紧接着一脚将那有棱有角的椅子踹飞出去,“噗通”砸进了池中,才好悬没叫宋大公子这张闭月羞花的脸磕破相。

药圃中三人闻声扭头,朱菀惊喜道:“姐,今天怎么这么早?”

朱英把手里的人拎起来,翻了个面,揽腰抱住:“今天不是中秋么,我看见桃源村人都在蒸月饼,就早点回来了。”

朱菀闻言,顿时懊恼地“哎哟”了一声:“完了完了,我居然忘了,前几天都还记着呢!现在做月饼还来得及吗?”

“不用,我拿灵草跟村里人换了一些,还有桂花酒,螃蟹,莲藕,南瓜,前两天听见你说想吃,都放在厨房里了。”朱英想了想道:“螃蟹还是活的,可能得先洗洗,我不太会。”

朱菀听得两眼放光,一把撂下药锄蹦起来欢呼道:“英姐姐最好了!我们这就去!”一手拽起一人,兴冲冲道:“快快快,今晚要一起过节,待会儿月亮可就出来了!”

待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树叶掩映的小径中,朱英才蹙着眉扭头道:“不是还不能起身么,你又在折腾什么?”

宋渡雪从方才起,整个人就像根软面条似的挂在她身上,朱英的呼吸一直若有似无地喷在他侧颈,耳根不自觉红了,拿仅剩的一丁点力气推她:“你、你放开我。”

刚才若不是她反应快,此人铁定要摔个头破血流,万一不慎跌进溪泉,更是可能有性命之忧,朱英心中余悸未消,冷冷道:“行啊,这里无床无榻,唯一的椅子在水里,我放开,你打算躺地上?”

宋渡雪闻言动作一顿,手缓慢顺着她肩头滑下,默默放弃了挣扎。

随着彼岸花毒消解,宋大公子的听话程度与日俱减,也不知朱英哪里又招惹了他,近日来对她总没有好脸色,还不如当木头人时可爱,朱英越想越气,抬手在他后腰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威胁道:“你再乱来,我就把杜师兄的獬豸眼借过来,放在你身上成天盯着,看你怎么作妖。”

宋渡雪身子一紧,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滞,耳根红得发烫,连脸颊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奈何此刻身不由己,只能忍气吞声,侧过脸去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

一番教训过后,见闹事者没吭声,朱英便当他听进去了,多少是个伤员,不好过多责备,也就此罢休,莫问飞出捞回了逍遥椅,又从溪畔石缝里捡起差点被放生的外袍,拧干了提在手里,才抱着人御剑飞回松阴小院。

中秋夜,海上生明月,千里半盏潋滟,万古一轮圆缺。

出于好意,朱英邀请严越也一同留下过节,却忘了提前通知众人,后者被蟹笼里打架打得断肢横飞的螃蟹吸引了注意,专心致志地站在厨房内盯着看,差点把随后进屋的云苓魂都吓飞,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成功凭借一笼青螯蟹让俩人说上了话,效率甩开朱菀八条街。

餐饭虽简,但生于海上仙境的粮食都比外面美味,朱菀大快朵颐,就着蒸蟹豪饮五杯桂花酒,把自己喝迷糊了,非要给众人表演节目,还要拉潇湘一起,被坚决拒绝后只好抱来大黄当搭档,上演了一场痴男怨女的滑稽戏,也不知她从哪学来的,虽然台词背得颠三倒四,但架不住演员演得摇头晃脑,活灵活现,跟大黄月下互诉衷肠,把云苓逗得乐个不停。

杜如琢原本闷在屋里废寝忘食地研究岛上奇石,已经好几天不见人影,愣是被酒香勾了出来,浅斟一杯饮下,赞不绝口,道其有月中桂子之幽。因宋渡雪旧伤未愈,喝不得酒,还专程跑到他面前去大叹特叹,讨人嫌可见一斑,朱英试图阻拦,却被杜师兄一把抢走了宋大公子,笑眯眯道他们二人是忘年交,关系好得很。

宋渡雪伤不逢时,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喝,还得看着朱英与严越二人有说有笑,气都气饱了,连摔碗走人都做不到,只能梗着脖子仰头望天,生生在欢声笑语中坐出了一派羁人独向隅的凄惨光景。

潇湘坐他身旁,被醋味熏得受不了,主动起身道院角风冷,要跟朱英换位置,朱英自然答应,结果才刚坐下,宋大公子也突然说冷,要跟另一边的朱慕换。

朱英暗中磨了磨牙——这家伙穿得最严实,先前还嫌热把薄毯掀了,分明是故意找她不痛快。

心头火起,叫朱慕坐回去,转头拿来毯子张开一卷,把宋大公子严严实实裹成了一只蚕,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

“还冷吗?”

岂止不冷,宋渡雪都快被她捂出汗了,还死鸭子嘴硬道:“好些了,但你这样,我怎么吃饭?”

朱英冷笑一声:“没关系,我喂你。说吧,想吃什么?”

宋渡雪不甘示弱,点名要吃蟹中玉,只在蟹螯尖上的一点,原以为朱英会知难而退,没想到她居然认认真真给他剥了起来,还向潇湘请教怎么剥最完整,饭来张口地享受了一会后,宋大公子终于不好意思了,小声道:“行了……你把我松开。”

朱英放下被她摧残了一整圈的秃瓢螃蟹,擦了擦手:“不怕冷了?”

“……热。”

朱英心中好笑,逐渐摸清了对付宋大公子的窍门——手脚都捆起来,最好再把嘴堵上,只有动弹不得的宋大公子才是最听话的宋大公子。

大发慈悲地给他松了绑,又见宋渡雪腕间没有缠绷带,伤口已愈合大半,新生的皮肉泛着浅红,像一条扎眼的赤河,蹙起眉问:“今天没擦药吗?”

宋渡雪随她低头一瞧,把袖子往下扯了一点遮住伤口:“已经快好了,不用。”

朱英抿了抿唇,起身回屋取出药盒,不由分说道:“手,给我。”

宋渡雪知道拒绝也是徒劳,便由她去了,朱英虽然冷着脸,动作却很轻柔,极小心地将药膏在伤处揉开,一点凉意和些许刺痛从腕上传来,他不自觉地蜷起了手指,静默片刻后,狠下心道:“你不必这样。”

朱英头也不抬道:“哪样?”

“补偿我。”宋渡雪低声道:“是我自找的,你没有亏欠我什么。”指他一个劲地吃飞醋这事。

朱英没答话,拿干净绢帛在伤口处缠了一圈,才道:“终究是因为我。”指她害得他身受重伤这事。

宋渡雪收回手,板起脸道:“那有什么办法?难道你以后能哪也不去、谁也不见、光守着我吗?”她心又不在此处,就算不是严越,换成李越王越都没差,只要多得几分她的青睐,心魔种就会将妒火无限放大,他迟早得习惯。

朱英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摇了摇头:“抱歉,我做不到。”天生不祥的灾殃之子,她早已身在漩涡中,数不清的因果互相牵扯,容不得她独善其身。

“你知道就好。”宋渡雪没好气道:“我能处理好自己的事,不用你操心。”

朱英却道:“但我可以离你远一点。”

宋渡雪眉头一拧:“什么意思?”

“等你养好了身体,就和菀儿她们一起回去吧。”朱英语气平静道:“霸下出壳还不知要等多久,总不能让你们一直留在这陪我。”

宋渡雪一听就知道,她又想甩掉他们了,强压着火气问:“那你呢?”

“我就留在岛上,瀛洲灵气充足,灵兽繁多,于我修炼很有益处,还有严兄与云苓师妹作伴,也不会寂寞,放心。”

宋渡雪本来就恼火,闻言更是火冒三丈,蓦地拔高了声量:“谁管你与谁作伴?这就是你想出的办法?叫我再也见不到你,眼不见心不烦是么?呵,姐姐可真会一箭双雕,既治标又治本啊!”

朱英没料到他会这么生气,愣了一愣才道:“你离我远些,可能会过得更好。”

宋渡雪怒极反笑:“岂止,我若是从不认识你,才过得最好呢!”说罢猛地撑住椅子想起身,谁知几次三番使不上劲,一个人折腾了半天,直到筋疲力竭都没站起来,只好气冲冲地别过脸去,拿后脑勺冲着她。

院内众人都被这动静引得侧目看来,笑谈声戛然而止,霎时间落针可闻,潇湘慌张开口:“公子……”

朱英却抬手止住了她话头,默然良久,终于沉声道:“宋渡雪。”

宋渡雪胸中怒意似野火燎原,烧得心口滚烫,耳中都出现了尖锐的哨音,置若罔闻,朱英又唤了两声,才恶狠狠地扭头道:“干什么?我不走,不可能,你休想——”

“对不起。”

宋渡雪话音骤停,飞快地眨了眨眼,好似没反应过来:“什……”

“对不起,我承诺过会保护好你,我没能做到。”

朱英低垂着眼帘,一字一顿地缓缓道:“我在彼岸花海里找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没命了,我……”

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至今仍然如尖刺卡在心间,言及此处,她喉头微哽,眼睫颤了颤,最终却只道:“不想再看见第二次。离我太近之人总受连累,我护不住你,只能希望你置身事外,至少过得平安。”

直到此时,宋渡雪才终于意识到,这场架好像打一开始就吵得牛头不对马嘴,见朱英神色凄然,似乎很难过,顿时什么火气都靠边站了,慌乱道:“等、你等等,你在说什么?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朱英不为所动,抬眸轻声问:“所以你和师兄先回去,可以吗?”

宋渡雪与她对视片刻,咬了咬牙:“不可以。”

朱英从小到大向人低头的次数一只手能数得过来,这番话对她而言已经与剖心泣血没差了,居然还遭了拒绝,一时茫然,眼底悲意未消,又不解地蹙起了眉头,看起来简直有几分无措。

宋渡雪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将她的椅子拖近了几分,挡住一众无关群众的视线,才皱着眉道:“胡说八道,谁说是你连累的?他本就要找我,早在五百年前就计划好了,有没有你都是一样。”

朱英固执道:“可是我把你带去了酆都。”

“你是把我掳去的还是绑去的?”宋渡雪反问:“给我下药了吗?捆我手脚了吗?逼迫我留下了吗?少给自己定罪了,我自己乐意去,凭什么怪你?”

朱英还要跟他据理力争:“但若没有我,你又怎会遇上……”

“那是意外,谁也没想到,你又不是阴魂不散了五百年的卜修,哪能事事早有预料?”宋渡雪强硬地抬起她的脸,不客气道:“命理如洪涛,命数也只是无数交织的可能,凡人或仙人皆漂流无定,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从前都不认,现在却反倒要认命了?荒谬,再说我可要生气了。”

朱英张口结舌了一阵,发觉竟然无法反驳,于是她一通血流如注的剖白好像打在了棉花上,就这么被他轻飘飘地挡开了,就连心头死结都随之悄然抚平,忽然之间云开月明,澄澈如洗。

怔怔地坐了一会,难以置信地再次扭头问:“你当真不觉得是被我牵连?”

“废话。”

宋渡雪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甚至主动开口递话头,招呼战战兢兢的众人继续闲聊,答道:“那亓宫主早已精心设计好了一切,无论我还是你都不过他的一枚棋子,真要论起来,反倒应当是你被我牵连。还想要酒么?”

的确,要让宋渡雪落入彼岸花海,再让朱英恰到好处地前去相救,其中但凡哪一步稍有差池,便会满盘皆输,可事情偏偏就分毫不差地照他的计划完成了,足可见这位知微先生的筹谋之深,难怪会让修真界对其忌惮不已。

朱英接过酒樽,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间,又发觉一处想不通的地方,喃喃自语道:“他拿一枚假劫尘布局,但既然连阴长生都会被骗过,说明真正的劫尘仍下落不明,可他如今也已魂飞魄散,那真劫尘又去哪了?”

宋渡雪摇头:“他只说了一句‘星尘已在星阵中’,我也还未想通。”

旁边默不作声地朱慕闻言,却忽地愣了愣,转身窸窸窣窣地鼓捣了一阵,骤然间身形一滞,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地呆住了。

朱菀发觉他的异状,疑惑地探头道:“木头?你在做什么?”

“……我方才想起,古时棋盘亦有别称,名为星阵。”

朱慕轻声答道,转过身来,怀中正托着一方玲珑棋盘,推开身前碗盘,放在桌上给他们看。

只见那棋盘一侧的白子棋奁之中,独有一枚棋子与周遭略显不同,内里仿佛蕴藏着萤火虫般的微光,于夜色中寂寥明灭,恰与天上明月星子迢迢相望,脉脉皎洁,洞照着人间今古无限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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